第二章

像是睡了一千年一萬年那麽久,喉嚨幹澀,眼皮幹澀,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酸痛。

嘴唇上有濕潤的棉簽潤滑的感覺,但這一點水實在是很微不足道。

沈青嚐試著張開嘴想要說話,口鼻火辣辣的——

——大約太幹燥已經出血了,卻依然說不出話來,但替他濕潤嘴唇的那人卻體貼地扶著他的後背半坐起來,喂給他一點水,又很訝異地“呀”了一聲,按了按床頭的電鈴,估計是讓人來換藥水,他(她)自己也很快離開了。

沈青又睡著了。

他好像來到了一個很了不得的地方,昏沉的四周,腦內晃**著有序的重重的音樂節奏——這裏是酒吧?

一秒鍾內燈光不知道變幻了多少種色澤,晃得人眼前發暈——沈青不紅,應酬也少,他的性格注定了不會喜歡玩耍,所以酒吧這種地方他是很少涉足的。

沈青有點好奇,自己為什麽會夢到酒吧?

腦內場景飛快地轉換,眼前忽然出現一個頭發像是雞冠一樣的男人,他拿著一杯滿滿的酒朝著自己笑,一副和自己很熟悉的模樣:“不給麵子了是不是?來來來!幹了幹了!戚少的酒量有誰不知道啊!”

周圍一堆人在起哄,音樂越來越曖昧,逐漸從中能夠聽出越來越明顯的女人的喘息呻.吟聲,然後天地開始劇烈地晃動了起來——

沈青覺得不對勁了……這哪裏是夢?夢那裏能這樣有邏輯這樣真實!?

這分明是一段記憶!

沈青驚懼了——這是誰的記憶?還是他誤入了別人的夢境?

喉中卡死了一塊,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如同瀕死的魚那樣,沈青驟然從**彈跳了起來——

睜眼是耀目的光明,緊隨而來的則是讓人無法忍受的劇烈神經疼痛……

沈青抱著腦袋呻吟一聲,痛的呼吸越見急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圍就漸漸響起了淩亂的腳步聲,伴隨儀器的發動嗡鳴,可以聽到那些陌生的聲音裏不斷響起,一個更加陌生——不,明明那是在夢中聽到過一次的稱謂:戚二少。

醫院的光線充足,潔白的四壁幹淨明亮,鵝黃色的暖色壁簾垂掛在地上,半圓拱形的窗戶半開,窗外青蔥的四季桂枝觸手可及,清香四溢,這不是一間普通的病房。

戚安然抱著熱乎乎的水杯安靜地靠在床頭,任由醫生收走了腋下的溫度計,然後給他換了一隻手打藥水,那隻腫起來的冰冷的手被水杯漸漸地捂熱。

他的眼神很茫然,也安靜地有點過分了,但幾乎沒有人感覺到不對勁,因為戚安然的住院原因上赫然寫著的是——腦震**。

他是吃搖頭丸吃進來的,起因是玩的太high了,搖頭搖到腦供血不足,一個倒栽蔥就從舞台上掉下來了,腦袋先著的地。那舞台很有點高,人剛送到醫院的時候,好幾次深度休克,本來心律都已經沒有了,哪知道一個電擊陰差陽錯地把人給救了回來,現在看起來精神倒是比醫師們想象的要好。

但實際上,這個戚安然,早已不是那個戚安然了。

戚安然有點想吐,腦震**的後遺症一點也沒客氣全給應驗了,剛剛灌到肚子裏的兩口白粥又吐了個幹淨,被護士扶起來靠在床頭,一張臉慘白慘白的,饒是深知他不是什麽好東西的小護士看著也忍不住有點心疼。

“勞駕……”戚安然費力地開口,“有報紙嗎?今天的報紙,或者說,現在是什麽日子了?”他很想知道,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現在是什麽時候,沈青……在哪裏。

護士把藥袋給掛到支架上,順口回答:“您昏迷了五天啦,今天七月十五,您要哪個版塊的報紙啊?”

戚安然臉色更加蒼白了:“有……娛樂版的嗎?”

“您也愛看八卦啊?”護士笑著在書包籃子裏翻找了一下,遞過來一遝:“今天的還沒有呢,這兩天好像還真沒什麽報紙,您要是想消磨時間的話,這兒有十號到十二號的,您要是要最新的,我晚點給您送過來。不過您還是少看點,要多休息。”

戚安然手腳冰涼,低低道了謝,接過報紙,心漸漸沉入了穀底。

七月十號的報紙上,頭條就是《小天王季歌鶴澄清緋聞,鬧劇竟是沈青一廂情願?》——

底下是深刻印入骨髓的,季歌鶴顰眉無可奈何的表情,隨後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大意是指沈青多年不紅,意圖劍走偏鋒,無辜的季歌鶴沒有防備親近朋友的算計,等等等等。戚安然看向撰稿人,心頭被再次潑上一盆刺骨的冰水,晨曦娛樂的主編周半夏,曾經是季歌鶴工作室的禦用寫手。

然後是七月十一號,排頭就是駭人的血紅大字《沈青心疾發作曝屍街頭,時間與小天王澄清時刻吻合!?》其中各種暗指沈青受到刺激的字句隱晦地將炒作的矛頭指向了季歌鶴。撰稿人也換了一個。

再之後是各種亂七八糟的戚安然自己都不認識的“朋友”大秀友情,哭的難以自已,在報紙上排列出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密友”名單,小小的哀悼照片拚在一起占據了半張版麵。

十二號就沒有頭版了,隻在顯眼的地方登了個豆腐塊,說沈青的葬禮正在籌備,以及季歌鶴躲在家中不接受記者采訪等等……

沈青死了,這個事實在戚安然心裏漸漸沉澱,但老天顯然不想放過他,這光怪陸離的一切,該如何讓人接受?

戚安然捂住臉,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戚安然想,有些見解或許無關閱曆,就好比現在被自己占用了身體的這位戚家二少爺,戚安然想,也許再多活上一二十年,自己也無法弄明白他為什麽先天擁有了一切優厚的軟硬件,卻還能混的如此失敗。

戚二少爺現今才十八歲,平心而論,活了小半輩子的沈青這回是賺到了的,重新擁有一回年輕身體的感覺……確實挺奇妙的。不過這具身體確實比他自己的都要虛弱好幾倍就是了。

看著水汽蒸騰的鏡子裏的這具年輕蒼白的身體,高而瘦,卻瘦不見骨,捏一捏手臂上,還能感覺到軟乎乎的肉,肚子上有一個不是特別顯眼的肚腩,渾身上下看不到一點有男子氣概的地方,大腿內側遍布著一排整齊的針眼——這是一個年輕的癮君子。

開水洗澡衝洗三步下來,戚安然就已經氣喘籲籲,鮮豔的紅發貼服在臉頰上,襯得皮膚鬼一樣的顏色,眼眶下有濃濃的黑影,也許在這搶救的五天之前,這位二少爺連覺都不曾好好睡過。他似乎是一直刻意地將自己打扮成桀驁不馴的模樣,戚安然試著將額前囂張的紅發撩起來露出全臉,這分明是一張秀氣乖巧的臉龐,骨骼纖細,隻有眉尾斜飛的角度能看出一點戚二少乖張的本性,但瀟灑的濃眉下卻是一雙偏圓的眼,好在眼尾細長而上翹,睫毛濃密,戚安然平靜無波的眼神嵌在其中,卻讓這張臉上奇異地沒有任何違和。

——這是沈青曾經夢寐以求的好相貌,

戚安然笑了笑,真神奇,現在的這個人和病曆表上的那個男孩分明沒有不同,可偏偏又全不一樣,戚二少本身絕沒有這種淡然的時候。

也對,最後的記憶,不就是……在瘋狂的舞動中死亡嗎?

戚家一門五口,兄弟三人,父母健全,現在帶著最小的弟弟戚顧諸長居倫敦,已經有近兩年沒有麵對麵交流過了,但每周三次電話卻是從未少過的,戚家這兩個兄弟說是不被關愛也不盡然,至少就記憶中看來,戚安然因為早產身體虛弱的關係一直是很受偏愛的,隻是那位醒來到現在都未曾見麵的戚家大哥……性格似乎有點怪異,準確的說,大概可以稱之為陰晴不定。

因為這位戚家大哥,實際上從前的沈青也是認得的。

沈青第一部獲得了最佳男配角提名的影片就是和他合作的,兩人共同飾演臥底與刑警,那一場頒獎儀式,沈青空手而歸,他卻第三次摘得最佳男主角的桂冠。

天堂鳥獎、殿堂獎、世界電影獎,三料影帝,亞洲電影界史無前例的第一人——戚不複。

戚安然也是現在才知道,原來戚不複的家境這麽顯赫。他在演藝圈鮮有好友,花邊新聞也不多,由於某些角色和國家榮譽掛鉤,他的社會風評一直很好,走的也是最健康最長遠的路子,某些國家性質的活動通常都有他上陣,現在看來,果然還是有家世在其中周旋。

其實有些人生下來就比別人擁有更多的機會,這位戚影帝隻是格外幸運一點而已,好在他確實擁有足夠匹配身價的演技,沈青和他那一次合作也配合地十分默契愉快,但給沈青留下深刻記憶的,除了他格外優秀的演技,還有那種毫不收斂的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傲氣。

隻要一到休息時間,戚不複那一大群助手就會立刻從場外湧進來,將戚不複團團包圍住,然後一起離開。一場戲下來,沈青愣是沒能找到私下裏和戚不複說話的機會。

他那時還曾困惑過,這樣一個明顯不會有多好人緣的家夥,為什麽戲路卻比一直溫和待人的季歌鶴更加寬廣呢?很明顯演技是一個方麵,但娛樂圈裏,最不缺的就是有才華的人。

有可能是戚不複對外的的形象一直都和本性差別太大了吧……他那一群被蒙在鼓裏的基數龐大的粉絲……估計鮮少有人知道他惡劣的性格。

但現在,戚安然心想,他也許知道真正的原因了。

戚不複也許就是那種最鮮明的“人生贏家”了吧?含著金湯勺什麽的……

戚安然有點懊惱,戚不複和弟弟的感情明顯不好,自己醒來的消息明明早就通知過戚家了,戚家的老管家也來送過兩次燉湯,戚不複卻連一個電話也不曾來過。

明明報紙上沒有絲毫涉及到戚不複最近檔期的新聞,這樣一來,戚安然的心裏就更是七上八下了,他到底該如何對待這個日後的“哥哥”,才不會被看出破綻來呢?

真是傷腦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