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情(二)
柳婧呆呆地坐著,心中酸澀,就連眼眶都忍不住泛起了微微的紅。
謝世瑜愛她,她知道,但她向來以為這隻不過是少年的懵懂的愛戀罷了。
謝世瑜太年輕了,年輕到不明白什麽是情|愛,什麽是真實。
修士不像凡人,不但因為他們通天徹地的能力,更是因為他們悠久的壽命。
凡人的一生尚且漫長,變故頗多,更何況修士?
在修士那漫長的生涯中,誰能保證自己會愛著、並一直愛著同一個人?
太難了,太難太難了。
所以在柳婧看來,謝世瑜愛她,不過是因為他年紀幼小,少年慕艾罷了。他還不懂得什麽是真正的喜歡,不懂得什麽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而這樣的“不懂得”和“喜歡”,在心魔的放大下越發濃烈而偏激。
所以她聽謝世瑜說愛時,她從不反駁,但卻也隻是聽著。
因為……她不相信這樣的愛。
也不需要這樣縱然濃烈,但卻終究會消逝的愛。
而此時此刻的她的心中……也早已經失去了這樣的愛。
但是……
為什麽在對上謝世瑜的眼睛的時候,她還是會感到心痛?
柳婧神色茫然,得不到答案。
她不禁望向了謝世瑜,但卻發現此刻的謝世瑜,卻是已經昏了過去。
柳婧呆怔良久,心中思緒起伏,說不出是什麽樣的感覺。
而向來不太發話的天魔又一次冒出頭來,用同樣的一聲冷笑作為開頭,說了同樣的一句話。
“你該殺了這小子的。”
此時此刻,柳婧再沒有比任何一刻更為清楚天魔的意思,也沒有比任何一刻更為清楚天魔那未盡的話語。
但柳婧隻是沉默著,慢慢閉上了眼。
謝世瑜又來到了這一個夢境。
熟悉的黑暗,還有熟悉的血腥味。
他感到自己的手,掐在一個柔嫩的脖頸上,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在自己的皮肉中翻滾,他感到自己的心,充斥著無法言喻的嫉妒、不甘,還有痛苦。
為什麽不愛他?
謝世瑜恍恍惚惚地想著。
為什麽她連那樣的一個人都愛……卻偏偏不愛他?
早在幻境之中,謝世瑜就看到了。
他看到他喜歡的那個人,是怎樣跟那個名為莫長歌的人巧笑倩兮,是怎樣同那個男人說笑,而她的眼裏流露出的,又是怎樣的溫柔愛戀。
——那是他多麽想要得到,但卻又始終無法得到的東西啊!
謝世瑜不知道那樣的環境究竟是怎麽回事,不知道那個幻境中顯露出的究竟是過去還是未來,但當他察覺到自己的心意時、當他還不知道他喜歡的那個人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隻不過是一個幻影的時候,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若他愛的那人是真的,那麽窮盡一生,他也會找到她。
若他愛的那人已經死了,那麽他會讓她永遠地活在他的記憶中,與他一生相伴。
可是……誰能料到呢?
天意弄人。
他喜歡的那人,竟就在他的眼前!
他不想知道那幻境究竟是過去還是未來,不想知道那究竟是夢境還是預言……他隻想知道,她究竟愛不愛他。
而事實上,他也得到了答案。
她不愛他。
從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謝世瑜想要大笑,又想要大哭。
但他卻疲憊得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
在這一刻,他想,若身為正道的他始終抓不住自己想要的東西,那麽入魔又有何妨?
又有何妨?
隻不過是那一瞬間的遲疑和鬆懈,最後卻造成了無法再挽回的結果。
他到底還是入魔了,到底還是變成了與那些屠盡謝家的修士一樣的人。
但就算這樣,他卻也依然抓不住他想要的東西。
謝世瑜悲悸,而後絕望得無以複加。
他感到自己掐著一個熟悉的柔嫩的脖頸,感到那人就算在這樣的情況下也依然是古井無波的眼神,心裏感到就像是被一隻大手使勁擰了擰,那酸澀痛楚叫他忍不住紅了眼眶。
終於,那人笑了起來,同他道:“你想殺了我,對嗎?”
那人笑著,聲音平靜,卻又像是帶著說不出的冷淡和漠然。
“因為得不到,所以寧可毀滅嗎?”
“沒想到……你謝世瑜,也終有一天有了我們魔門的風範呢。”
她冷冷地說著,聲音就像是譏嘲,又像隻是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來。
但謝世瑜聽著,卻心如刀絞。
他要殺了她嗎?
謝世瑜感到自己像是被火燒灼著的雙眼與心一同冷卻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痛苦。
他喃喃著,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說著:“我要……殺了你?”
殺了她?
這……也是好的罷?
隻要殺了她,那麽她就再也不能去瞧別人,再也不會對別人笑,再也不會離開他,再也不會冷酷地告訴他她不愛他……
隻要殺了她,她就永遠都是他的了。
多好啊?
一個聲音在謝世瑜心中竊竊地笑著,竊竊地說著:“多好啊……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是啊,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
熾烈的血色再一次充斥了謝世瑜的雙眼,再一次化作魔紋從他眼角漫開,再一次支配了他的心,驅使著他用力地掐下去。
——殺了她吧!
殺了她,她就永遠都不會離開他,永遠都屬於他了!
——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
這一刻,謝世瑜驀然醒了過來,而下一刻,他就發現,他的手,正掐在如同夢境裏一般的柔嫩的脖頸上。
山洞裏很黑。
就像是夢境裏一樣的黑。
山洞裏也很安靜。
就像是夢境裏一樣安靜。
這一刻,謝世瑜終於想起了他在沽風墓中所夢到的那一幕,也終於想起了他原本準備要找的人,也想起了那一段話。
『……殊途同歸……無非如此……』
『……那遁去的命數,對你而言,是劫非福……』
殊途同歸,是劫非福。
是劫非福……是劫非福。
究竟對他來說,柳婧此人是劫非福,還是對柳婧來說,他謝世瑜是劫非福?
謝世瑜恍然怔立,沉入了那無盡的思緒之中,就連此刻的舉動都已然忘卻了。
可柳婧卻沒有忘。
柳婧微微一笑,那樣的笑容說不出是冷嘲還是淡漠又或是譏諷。
她淡淡道:“你想要殺了我,對嗎?”
這一刻,夢境重疊現實。
謝世瑜怔怔地看著柳婧,心中湧動的是說不出的殺意。
他知道,此時此刻,隻要他動手,那麽修為不如他的柳婧,是定然逃脫不了的。
隻要他動手,那麽柳婧就會死在他的手中,就會永永遠遠地屬於他了。
這樣一來,就不會再有難過,不會再有失落,不會再有痛苦了。
多好啊。
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
因為他是這麽愛她啊!
他愛她。
他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愛上這樣的一個人,但他知道他是這麽愛她。
他都為她放棄了那麽多,為她改變了那麽多,為什麽她的眼裏卻從來沒有他?
謝世瑜不懂。
謝世瑜不明白。
所以讓一切終止在現在,讓一切都毀滅在現在,就像是那夢境中的一樣……不好嗎?
——不好嗎?
謝世瑜輕輕一笑,心中的那個聲音狂妄而熱烈地喊著“殺了她”,但謝世瑜卻生生將自己顫抖的手強迫地鬆開,垂了下來。
謝世瑜半跪在了柳婧的身前,溫柔地捧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然後笑了起來。
“不會的。”謝世瑜喃喃著,“阿婧……我怎麽傷害你呢?”
他怎麽可能殺了她呢?
謝世瑜慘然笑著,赤紅的眼裏落下血色的淚來。
他愛著柳婧。
但什麽是愛?
這一刻,謝世瑜腦中莫名地閃過了薛如玉曾經對他說的那一段話。
薛如玉告訴他,若當真愛上了一個人,那麽自己的整顆心都會牽掛在那人的身上。若那人高興了,那麽就算自己再難過也不會感到難過;若那人難過了,那麽就算自己再高興也不會感到高興……
因為那個人的喜怒哀樂,就是自己的喜怒哀樂。
所以……他怎麽會殺了她呢?
他怎麽會……傷害她呢?
因為若她會為了離開他而感到高興,那麽……
那麽就算他再痛苦,再絕望,也會同她一起笑出來,因為……她是高興的。
所以他也會高興。
若是喜歡一個人,那麽自然是全心全意地為那人著想,而不是罔顧那人的意願,將那人強行留在自己的身邊。
因為喜歡對方,所以才想要對方永遠都能開心,就算那人的生命裏沒有自己也無妨。
這才是愛啊……若有一天他真的為了自己而罔顧對方的意願,做出讓自己喜歡的人不快的事來,那麽也隻能證明他愛自己更甚於愛對方。
這不是愛。
而他卻真真切切地愛著她。
謝世瑜輕輕地笑了起來。
他眼中的赤色逐漸消褪,而他臉上原本縱橫遍布的魔紋也黯淡了下去。
這一刻,謝世瑜終於徹徹底底地醒了過來,但他卻知道自己清醒的時間不會太久。
他沉溺於心魔的時間太長了,長到他已經無法自拔,長到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他知道他做了很多錯事,殺了很多不該殺的人……但還好,他總算在最緊要的關頭醒來過來,沒有犯下無法彌補的過錯。
謝世瑜抬起頭來,深深地看著柳婧,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描繪著她的麵容,像是要將她牢牢地記在心中,縱使是死亡也不會叫他遺忘。
他露出了平靜的笑容,眷戀地看著她,輕聲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因為我愛你。”
縱然他愛的人,並不愛他。
“我知道你不愛我……但這沒有關係。”
因為他隻要知道,他愛著她就夠了。
“我不會傷害你……”
因為傷害她,就是傷害他自己。
“但是我不知道我還能清醒多久了。”
“所以……”
謝世瑜握著柳婧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貼近自己的心髒。
他的心在她的手下鼓動,他看著她的眼睛澄澈而毫不設防。
“所以,殺了我吧。”
柳婧看著謝世瑜,怔立在了原地。
她想要閉上眼,想要移開目光,想要不再去看著謝世瑜的眼睛……但她無法閉上眼,無法移開目光,無法不再去看謝世瑜的眼睛。
她顫抖著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謝世瑜卻堅定地握著,就如同他看著她的眼神一般,絲毫不肯放鬆。
她想要喝罵他,想要告訴他入魔並不是沒有辦法的,想要同他說心魔並非是沒有解決之法的……
他是謝世瑜啊!
他是謝世瑜啊!!
他怎麽能死在這裏?他怎麽會死在這裏?!
他怎麽能死在她的手中?他又怎麽會死在她手中?!
但柳婧卻說不出來。
她隻是看著他,強自壓抑自己顫抖的語調,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謝世瑜平靜地笑著,沒有曾經的瘋魔,沒有曾經的偏激。
“我知道。”
他說著。
“我很明白,而你也不必感到愧疚,以後更不必記著我……因為我喜歡著你,隻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從來沒想過要你的回報。”
“我雖入了魔,做了很多錯事,給你添了麻煩,叫你十分為難……但這不是我的本意,隻盼你不要生氣。”
“我知道,到了此刻,我已經快要控製不了我自己了。我不知道我之後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但現在的我卻能肯定地告訴你,我無論如何都不肯傷害你的。”
“所以……殺了我吧,讓我死在你的手中。”
謝世瑜溫柔地說著,溫柔地看著柳婧。
“就當是成全我的一片心意,就當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好嗎?”
這一刻,柳婧終於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