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年(三)

當青雲峰上雷聲響起的時候,遠在千裏之外的謝世瑜也驀然睜開了眼,但他卻並不是因為雷聲而醒來。

而是因為那個持續了十年的噩夢。

修士是不需要睡眠的,更何況是他這樣進入了拔劍期、也就是相當於金丹期的修士,也就更不需要入睡了。

可他依然選擇了入睡,因為隻有在夢中,他才能看到那張他永遠不會再見到的麵容。

但盡管如此,每一次入夢後,這個夢境都會以她的死亡作為終結。

為何?

為何竟連在夢中好好瞧她一次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謝世瑜抿緊了唇,心中鈍痛,忍不住推開窗,想要換一換屋裏的空氣。

可就是這樣一推窗,那悶熱的風便裹挾著若有若無的濕熱水汽卷了進來,帶著說不出的不祥的氣息。而在謝世瑜的上方,沉沉雷雲無邊無際,紫色的雷電滾滾而來,每一次閃爍過後,都有恐怖的悶響在天空回**。

謝世瑜的神色終於嚴肅了起來。

天現異兆,定然是有災禍降臨。而此時此刻,天空雷雲那般多,其中的氣息就連拔劍期的他都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由此可見災禍該有多大。

但這樣的災禍又到底是從何而來?!

謝世瑜不通命數,就連天象也隻不過能看懂冰山一角罷了,所以他又怎會知道那災禍從何而來?

但除了推算命數之外,謝世瑜卻有別的法子知道世上的事。

於是謝世瑜很幹脆地向著係統問道:‘發生了何事?’

係統:‘……有事鍾無豔無事夏迎春……親,你太渣了!你太渣了!!’

‘……’謝世瑜,‘你覺得我應該插手嗎?’

係統:‘當然要!!!’

於是謝世瑜果斷闔上窗戶,回到自己的**準備繼續睡覺。

係統:‘……’

係統悲傷逆流成河:‘你怎麽能這樣!!你這個負心漢!我看錯你了!!’

總感覺他每一次死裏逃生/晉級/突破之後這係統就會變得更聒噪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謝世瑜默默地躺著,琢磨著有沒有把係統聲音屏蔽的方法。

窺視到了謝世瑜的想法,係統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愚蠢的凡人啊,你以為想屏蔽我就能屏蔽我嗎?太天真了!我就要吵!我就要煩死你!bbbb……”

謝世瑜:……

作為一個厚道人,謝世瑜不打算再繼續鄙視係統了。

因為它真的已經夠蠢了。

於是謝世瑜以不變應萬變,躺在**,就當自己什麽都沒聽到。

但謝世瑜雖然不配合,係統自己卻是越說越高興,東拉西扯之間把方覆界中的大多數隱秘一股腦地倒了出來——當然,這些都是要扣積分的。

隻不過在過去那十年中,謝世瑜斬殺魔門中人無數,曾經十數年都沒動過的積分在這一舉動下也蹭蹭上漲,於是係統高興了,一高興就喜歡把方覆界中的一些隱秘往外倒,不過別看這係統是主動倒隱秘,積分它也是照收不誤,不過謝世瑜本來拿那些基本沒什麽用處,所以也就任由係統胡來了。

不過胡來也有胡來的好處,在係統滿嘴跑馬的情況下,謝世瑜倒是得知了許多少見的事。

就像是十年前,聞天宮盛會上,曾經被他刺過一劍的聞天宮宮主弟子陸紹並未身死,不僅如此,在其後的盛會中,有一老婦找上門來,厲斥聞天宮宮主宋鶴負心無情,分明同她女兒訂下海誓山盟,但卻轉頭將她女兒拋到腦後,逼得她女兒自絕身亡。而這件事的證據,就是陸紹。

因那陸紹,正是宋鶴的兒子!

這件事一經說出,近乎石破天驚。

宋鶴辯無可辯,再加上他煉製了多年的丹藥出爐後,其品質竟隻不過隻有玄級,因此宋鶴的聲望一落千丈,不得不將宮主一位拱手讓人,黯然遠去,而那陸紹在宋鶴離開後不久,也留書一封,消失不見,再也不聞其音訊。

而這是十年前的事了。

四年前,過了六年如乞丐般渾渾噩噩的生活的謝世瑜驀然於紅塵中頓悟,從凝劍期跨過,一舉成為拔劍期的劍修,也就相當於金丹修士的修為。

也正是在這一天,係統告訴了他有關雙極殿和化魔聖典的事。

原來,那化魔聖典乃是方覆界中出了名的邪典惡典。雖然修煉這化魔聖典後,修為進度極快,能夠令天資極差的弟子在十年內從煉氣一躍而成為金丹,但若要練成此典,需花費萬萬個活人,將這萬萬活人連同自己一塊兒練成血霧,這才初見成效。

因這魔典太傷天和,因此多年前就已被一大能毀去,再未曾現世過。

但,十四年前,一個不知其名之人卻來到了魔門眾人麵前,以化魔聖典為餌,用如簧巧舌鼓動他們的野心,叫魔門再也藏不下去,開始在方覆界中瘋狂地尋找化魔聖典,而蘄州之變和易陽城的慘案,正是他們為了尋化魔聖典而犯下的罪過。

而謝家的滅門之事,正是雙極殿中修士所為!

謝世瑜聽後,不驚亦不怒,甚至於神色都未曾動過。

他隻是順著係統的指引,來到雙極殿前,拔劍,憑一人之力,毀去了這在眾多道門圍剿中都屹立了萬萬年的雙極殿,而後又將他們的頭割下,放在易陽城前,祭奠他的父母,和易陽城中的那些人們。

而後,也不知是誰將他的名字傳了出去,叫他人得知了他謝世瑜的名字和作為。其後又瞧他一人一劍,分明不用術法不通神通,但卻又偏偏滿身鮮血如同地獄惡鬼一般,於是將他喚作劍鬼。

這樣稱呼,到叫聽聞的謝世瑜有一瞬間的恍惚,想到了在那些大千界中亦是被喚作“劍鬼”的師父羅拂。而誰能想到,今時今日,這樣的稱呼竟然落到了他的頭上。

到了現在,在修真界中,若說謝世瑜三字,恐怕還沒多少人反應過來,但若說劍鬼二字,卻是誰都知道了。

想到這裏,謝世瑜心中不免百感交集,思緒漸漸飄遠。

過去的那些年那些人和事依然曆曆在目,但走到現在的他,卻依然孑然一身,既無親人,亦無好友,就連他喜歡的人,也離他而去,天煞孤星也莫過如是。

謝世瑜曾捫心自問,如果當年的他知道,求道的代價便是失去除了道以外的一切的話,那麽他是否還會這般堅定?

但是他找不到答案,因為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謝世瑜的思緒越飄越遠,係統的嘮叨聲也變得越來越遠,可就在他徹底睡過去的那一刻,他卻又被一個詞給引來了注意力。

‘你方才說什麽?’

謝世瑜坐起了身。

‘你方才說的人,可是蕭眠?’

係統一怔,顯然沒有想到自己還會有在嘮叨的時候被搭理的一天。

於是係統熱淚盈眶:‘難道你問什麽我就要說什麽麽?哼!’

謝世瑜:‘積分你看著扣。’

係統:‘就知道你最好了麽麽噠~!’

於是一番胡扯後,謝世瑜便悄無聲息地在這雷雨夜中,推開了這間客棧的門,禦劍向著西南而去,而他要找的人,是蕭眠。

因為直到這個時候,謝世瑜才驀然想起,有一件東西他已經放在蕭眠那兒十數年之久了。

而此刻,蕭眠又在做什麽呢?

——他在回通雲門的路上。

蕭眠在回通雲門的路上。

而若要當真論來,他已經離開通雲門五年未歸了。

這不是蕭眠離開通雲門的第一個五年,但卻無疑是他離開通雲門最忐忑而充滿質疑的五年。

斬俗緣一事,蕭眠並不知曉麽?

不,他自然是知道的。

但他卻並沒有理會的打算。

這樣的“不理會”,既是因為他冷心冷肺,亦是因為蕭眠的父母早已死了,更是因為蕭眠覺得,在這樣的世道裏死去,其實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生者多艱。

在這亂世之中,僅僅是“活著”二字,就要人拚盡了全力才行——就像是當年的蕭眠。

當蕭眠僅僅隻是一個凡人的時候,他曾經無數次生出過這樣的念頭:既然生者多艱,那麽或許死了才能得到永恒的寧靜吧?

所以對蕭眠來說,很多時候,死亡並不是殘酷,而是一種憐憫。

但……這卻並不代表斬俗緣一事並無過錯。

他曾經閉上眼,捂上耳朵,隻當自己是聾子瞎子,對斬俗緣一事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但直到被石秀容挑破,他心中才升出了莫大的悲哀。

但事實到底難以兩全……所以,他到底該如何是好?

蕭眠茫然無措。

但再茫然無措,想了五年的他,已經到了回去的時候了。

於是,就在這一天的這一晚上,蕭眠啟程回通雲門,但就在回程的路上,他卻遇上了一個他從未想到的人。

謝世瑜。

蕭眠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名震方覆界的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自然是記得謝世瑜的。

當蕭眠第一次見到謝世瑜的時候,謝世瑜不過還是一個凡人罷了。雖然那時的謝世瑜手持寶劍,但其本人不過是一文弱書生,於是危難之前,他以保護謝世瑜的性命為代價,借來了謝世瑜的劍。但他到底辜負了謝世瑜的信任,叫謝世瑜險些喪生於魔門之手。

這件事一度成為了蕭眠的心魔。

當蕭眠第二次聽到謝世瑜的名字的時候,他在外遊曆,而師門傳訊卻告訴他,萬萬年來都無人能破的七絕劍陣,被人破了。不僅如此,那人更是將青雲峰峰主氣得道心動搖,境界大退,可最後當那人從中帝峰上全身而退時,卻無人不讚那人的高義。

那人便是謝世瑜。

而當蕭眠第三次聽到謝世瑜的名字的時候,他依然在外遊曆,陷入了自我質疑之中,無法自拔,但謝世瑜卻已是一人一劍挑了一個宗派,殺人盈野,名聲大噪,被冠以劍鬼之名。

謝世瑜似乎無時無刻都在向上走著,好像永遠不會停下自己的腳步。

而他蕭眠,卻停滯不前,滿心猶疑,隻需要最後一根稻草,便會徹底擊潰他的道心,叫他灰飛煙滅,使得世上再無蕭眠此人。

世事弄人,莫過如此。

蕭眠心中百感交集,但臉上卻是微微一笑,道:“你來了。”

不等謝世瑜再說什麽,蕭眠又道:“你可是為了取劍而來?”

自是為了取劍而來。

十多年前,謝世瑜曾權衡利弊之下,將那黑衣人贈予他的劍交到蕭眠手中以禦敵。但後來,他先是被左思思推開,離開了蕭眠能夠顧及的範圍,後又在陰差陽錯之下,屢屢同蕭眠錯過,也因此無法從蕭眠身上要回他的劍。

其實若要當真說來的話,那驚濤劍無靈,因此不過是凡劍中的絕品罷了,不說謝世瑜現在的佩劍斬妄,就連方覆界中任何一個叫得上名號的劍都比不上。

但這卻是那引他入道的黑衣人交予他的劍。

他人所贈之物,本不該交予旁人,再者那黑衣人對他更是有著半師之誼。

曾經的他因為種種原因,而無法拿回這柄劍,但時至今日,驚濤終是應當回到他手上了。

謝世瑜微微頜首,束在腦後的灰白長發被風吹起了些許,道:“正是如此。”

蕭眠笑了笑,也不多說什麽,打開乾坤袋,將驚濤拿出,交回謝世瑜的手中:“完璧歸趙……但我蕭眠終究欠你一命,日後若有事,我蕭眠定無二話。”

謝世瑜接過驚濤劍的手頓了頓,對蕭眠所指心知肚明。他望向蕭眠,道:“這並非你的過錯,不必記掛心上。”

蕭眠隻是搖頭笑著,並無言語。

謝世瑜對蕭眠也並不熟悉,於是在拿到劍後也不多說什麽,轉身離去。

還未等謝世瑜走出兩步,身後的蕭眠突然說道:“謝世瑜,這麽多年來,你可曾後悔?”

——你可曾後悔?

謝世瑜恍惚了一下,停下腳步,道:“後悔什麽?”

蕭眠道:“所有的一切。”

那些離你而去的人,那些抓不住的東西,那些挫折和磨難,那些遲疑和掙紮。

——你可曾後悔?

謝世瑜淡淡道:“後悔如何,不後悔又能如何?”

“我隻知道,隻要我還活著一天,那麽我就不會停下自己的腳步。”

留下這句話,謝世瑜大步離開。

而在他身後,蕭眠呆立在了原地。

不知何時,暴雨終於落下,大滴大滴地砸在蕭眠身上。

但蕭眠卻恍若未覺。

終於,蕭眠笑了起來。

他大笑著,曾經的迷惘和猶疑都在這樣的笑聲中一掃而空。

是啊,他怎麽忘了呢?

他求道,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該保護的人,為了不愧本心罷了。

恩義又如何?情意又如何?

若是對的,那麽自然是對的,若是錯的,那麽將它變作對的便是了。

蕭眠又走了起來。

但不同於方才的是,他的腳步中再也沒有曾經的遲疑和迷惘,而是化作了一片堅定。

隻要他還活著,那麽他就應當走在路上,那麽他就應當貫徹自己的本心。

蕭眠越走越快,終於化作一團風,向著通雲門卷了過去。

可就在他站在通雲門山門前的那一刻,蕭眠卻停了下來。

——這是什麽?

暗色的血液順著雨珠,在大地上流淌,匯聚成河。

——這又是什麽?

屍體橫七豎八,倒在地上,雙眼大睜看著天空,臉上猶自帶著死前的恐懼。

蕭眠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

但他到底站穩了,大步向前走去。

他順著屍體,走過寂靜無人的山道,走過曾經熱鬧的通天峰,走過曾經肅穆的中帝峰,終於來到了青雲峰前。

他站在青雲峰下,抬頭向上望去,在那層層雲層和霧靄之上,他看到一道血影毫不遲疑地將手穿過通雲門門主楊度的胸膛,將楊度的心掏了出來,擲在地上。

蕭眠瞳孔緊縮,停滯了呼吸。

他所能感受到的通雲門中的最後一個生命,終於也消失不見。

血霧翻騰起來,化作了一個他曾經無比熟悉的麵容。

他看到那個麵容向下望來,穿過遙遠的距離,落在了他的臉上。

蕭眠以為她會過來殺了他,殺了最後一個通雲門“餘孽”,血洗通雲門——就像是她現在做的那樣。

但事實上,她並沒有。

那道血影隻是轉過了頭。

在青雲峰之巔,雲端之上,那道血影淡淡開口,聲音不大,卻在通雲門內回響。

“我曾以為,修道者當明心見性,於紛亂的紅塵中開辟一片淨土,那片淨土,便名為‘本心’,但最後,我沒有做到,也無法做到。”

“時至今日,愚者皆以為我已成魔,但我卻知道,自始至終,我的心都屬於我,我貫徹了我的本心本性,從未動搖。”

“道亦如何?”

“魔又如何?”

“不過如此罷了。”

“你通雲門負我的那些,我已叫你們統統還清了。”

“而我負通雲門的那些,現在,就讓我還給你們罷!”

蕭眠瞳孔越發緊縮,張口想要呼喚那人,但那道血影卻瞧也不瞧他,抬起手來,毫不猶豫地擊向了自己的天靈蓋。

血液四濺,那圍繞在石秀容周身的血霧散去,月白色的人影委頓在地,再也沒了氣息。

天上,雷聲轟鳴,似是暴怒,似是悲憫。

大雨之中,蕭眠抬起手來,像是想要抓住什麽,又像是想要挽留什麽。

在他腳下,有青雲峰上熟悉的麵容,就像是任萍,就像是左思思,就像是左風仇。

無論他們生前如何,他們死後都不過是一具屍體,一捧黃土。

在他的身前,有通天峰上熟悉的麵容,就像是蕭霜,就像是秦得樂,就像是王已成。

無論他們生前同他是什麽關係,他們死後都已魂飛魄散,在無法救回。

甚至於他曾經敬仰的門主楊度,甚至於他曾經喜歡的石秀容……他的親友,他的師門,他的所有,都在這一夜灰飛煙滅,再也不複存在。

暴雨中,蕭眠麵色蒼白,眼前發黑,終於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良久,暴雨終歇,一個穿著玄色長袍的人緩緩走來。

那是莫長歌,卻又不是莫長歌。

他提著一壺酒,走過滿地的屍體,踏過血色的大地,終於來到青雲峰峰頂,來到石秀容的麵前。

他凝視石秀容良久,將手中的酒樽滿上,舉了起來。

“你一直都是你,從未變過。”

“但若可以,我卻希望你能變一變。”

“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