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親(一)
“你們怎麽這麽像呀?”
藍昶的呢喃聲微弱無比,幾不可聞,但又怎能瞞過場中的兩人?
阿婧舉著的手僵在了空中,呆愣愣地看著那人,就連自己手中那團金色的火焰熄滅了都不自知。
是了……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難怪她會覺得這人這般麵善,難怪她會第一眼就覺得他是這般熟悉……
他與她是這般相似,而她與他的麵容的唯一的區別,則是她的容貌帶著女子的美豔,如火之花一般昳麗逼人;眼前的這人則是帶著屬於男子的英氣,又如同高山上的皚皚冰雪一般冰寒,叫令人無法親近。
這樣的麵容,相似到說他們之間沒有聯係都無法取信於人!
可……她與他之間又有著怎樣的聯係,怎樣的關係呢?
阿婧瞧著那人,想要說什麽,但失去了記憶的她此刻腦子裏一片空白,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而那人卻不知為何,竟也沒有說話,隻是看著阿婧。
阿婧注意到,在這一瞬,那人的麵容上有震驚,有不可置信,有激動,有恍然,又似是有痛恨和遺憾。
最後,這樣的種種情緒又盡數散去,化作了淡淡的凝視。
在這樣的目光的注視下,阿婧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些許心虛來,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的心虛來得好沒道理,於是她又理直氣壯起來。
“你是何人?”
阿婧歪頭瞧著那人,主動出擊,道:“為何你竟與我這般相似?”
那人淡淡看她,雖沒有回答她,但卻沒有轉開視線。
阿婧膽子大了幾分,向那人靠近了幾步。
可阿婧沒有想到的是,在她剛好靠近那人十丈時,她指尖驀然一痛,就像是被冷冰冰的針紮了一下似地。
阿婧訝然抬手,隻見她那半透明的指尖竟附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咦?”
阿婧輕咦一聲,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明明方才她還在這人身邊的石棺旁待過,那時的她分明無事,為何現在她卻……
阿婧迷糊了。
瞧見這一幕,那人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轉身打算走回山洞。
阿婧一看,頓時急了。
“你還沒回答我呢!”
阿婧一邊說著,一邊向著那人飄了過去,可是,下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冰結聲在阿婧身上響起,竟是瞬間就叫阿婧那半透明的魂體上掛上了厚重的冰層,將她凍在原地。
——連魂體都會凍結住?怎的這般厲害?
阿婧心中將將升起疑惑,而下一刻,那人驀然轉身,眉目間染上了一層薄怒。
“胡鬧!”
那人一斥,長袖一揮,無形勁風卷起,將阿婧遠遠地推了開去。
而令人驚奇的是,就在阿婧離開那人十丈遠後,她身上那厚重冰層又像是凝結時那般,悄無聲息地散去了。
這麽神奇?
一邊的藍昶看得下巴都快要掉了。
而阿婧雖然不像藍昶那般扶著自己的下巴,但是她心中的震動卻也是不輸於藍昶。
可阿婧震驚的,卻並非是那神奇出現又融化的冰層。
“你怎的做到的?”
阿婧再一次上前兩步,好奇看那人。
“沒有靈力,沒有魔氣……什麽都沒有……那麽剛剛推開我的又是什麽?”
“你是如何做到的?”
是啊,那人是如何做到的?
作為一隻鬼,作為這個世界裏唯一的一隻鬼,再也沒有什麽人會比阿婧更明白這一手的難度。
那一陣勁風來得太過沒道理,既不被靈氣禦使,也不被魔氣驅動,它就是這樣突如其來地到來,然後將阿婧推開。
這是連身為魂魄的阿婧都無法做到的事。
而阿婧甚至都無法看出這人是如何做到的。
——舉重若輕,無非如此。
被阿婧這樣追問,那人眉頭又是一皺,剛想要說話,但阿婧這時卻又是“啊”了一聲,道:“差點忘了,方才那問題你還沒回答我呢!”
“你是何人?為何會與我這般像?”
說到這裏,阿婧眨了眨眼,加了一句,道:“難不成,你是我弟弟嘛?”
此言一出,那人怔在原地,波瀾不驚的麵容上出現了掩飾不住的愕然。
畢方:“……嘎?”
畢方簡直要哭了,隻覺得這個可惡的狐狸肯定是來砸場子的。
但阿婧內心卻十分正直。
要知道,雖說阿婧已經將前塵往事忘了個幹淨,可是她也隱約能夠感覺到一些事,比如說她應當不屬於這個世界,又比如說她的年紀應該是挺大的了。
於是事情變得“一目了然”:既然她年紀很大了,而眼前這人麵容跟她相似又這麽年輕,再加上她也應該沒生過孩子,那麽肯定是她的兄弟沒跑了!
簡直是完美的推論!
阿婧自己都快要被自己的機智給感動了。
迎著阿婧期待的目光,那人沉默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似是覆著冰霜的目光無聲消融,臉上染上了幾分無奈和微不可察的縱容。
他輕歎一聲,道:“汝——”
說出這個字後,他的聲音突然頓了頓,似是覺得有什麽不妥。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阿婧才訝然察覺到,這人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就像是已經許久許久都不曾說話了。
但不等阿婧想更多,那人又道:“你叫什麽?”
“阿婧。”阿婧聽到這人的話,臉上浮出了笑容,莫名地覺得十分高興,聲音輕快道,“我叫阿婧呢!”
那人的神色又緩和了幾分,道:“你姓氏為何?”
阿婧幹脆道:“不知道呀!我忘了!”
忘了?
怎會忘了?
那人微怔,又一次皺起眉來。
阿婧是魂體,準確地說來,她是一縷命魂。
自古以來,人便有三魂七魄。
人死之後,七魄四散消亡,唯存三魂。此三魂中,一歸於墓,一歸於天,唯有命魂猶在,赴陰曹受審,而後轉世。但這卻也不是沒有例外。
而那例外,就是修士。
雖說死去的修士多為枉死,鮮有留下魂魄的,可也會有幸存的魂魄,而那些魂魄,最後要麽去了陰曹,要麽成了鬼修……可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失去自己的記憶,因為他們是修士,而修士的魂魄,本就比一般人要凝實。
凡人死後,記憶盡數消散,這並不奇怪,因為他們魂體單薄,受不住世上的陽氣。
可阿婧卻是修士,她魂體凝實,人世的陽氣於她而言不過爾爾,所以她不應當失去自己的記憶才是。
但阿婧卻偏偏失去了記憶。
為何?
而麵對這樣的阿婧,他又該如何做才好?
這一刻,他罕見地感到了幾分無措。
阿婧不知道他的身份——無論這是因為那天狐沒有告訴過她,還是因為她已經忘了——可他卻是知道她的身份的,從瞧見她的第一眼時就已是知道了。
她是他的女兒。
毋庸置疑。
但……他蕭若水卻是第一次知道,他還有一個女兒!
他有一個女兒?
他竟有一個女兒!
此時此刻蕭若水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在外人眼裏,他惡名遠揚,能止小兒夜啼,就連焚空界那群無惡不作的魔修們在他麵前,都隻能順從地低下頭來。
而事實上,他也的確不是什麽好人,不管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他都無比地狠心。
多年下來,無論是道門中人還是魔門子弟,都知道他心狠手辣。
可沒人知道的是,最初的他,想要的東西其實再簡單不過。
——一個家。
一個有著親人的家。
但這個願望,卻盡了他最大的努力也無法達成。
這是“那些人”對他的惡意,而那時的他卻太過弱小,無法抵抗。
於是,從那之後,“親人”兩個字,就被他埋在心底,就算他最後成為魔祖,將曾經所有欺辱他、欲將他置之死地的人盡數屠戮殆盡,但他卻再也不曾翻出過這個念頭。
而他也以為,他這一生怕是都隻能孑然一身了,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這麽多年之後,他竟然又擁有了一個同他有著同樣血脈的人——他的親人,他的女兒。
但那柄停留在蕭若水心髒的誅心刺叫他無法靠近她,而阿婧的母親也叫他感到萬分別扭和不高興,所以他才會在見到阿婧的那一刻轉身就走。
可蕭若水依然沒想到的是,他的女兒竟然這般大膽,明明見到她自己那被冰霜覆蓋的指尖,卻還不管不顧地向他衝了過來。
——簡直胡鬧!
蕭若水心中百感交集,既覺得阿婧肆意妄為胡鬧至極,但又覺得這樣性子的阿婧果然是他的女兒!
可叫蕭若水奇怪的是,為何阿婧卻死了?
所以他開口,想要問問她的名字,問問她的母親,問問那隻可惡的天狐怎的沒有保護好她。
畢竟按照時間來算,她應當隻有三十餘歲。這樣的歲數,於動輒幾千歲的天狐來說隻是幼兒罷了,再加上天狐向來孕育困難,最是護崽不過,所以不管怎麽說,都不應當叫她落到這個境地才是。
可阿婧還是死了,甚至於失去記憶,還來到了斷海城這個地方。
為何?
是因為那天狐不願意要她,任她自身自滅麽?
若真是這樣,倒是能夠解釋阿婧現在的狀況。
但既然如此,為何那天狐不將阿婧交給他?
雖說他蕭若水向有惡名,而他與那天狐也隻不過是……但既是他的女兒,莫非他不會保護她麽?
他蕭若水的名頭莫非是擺著好聽的麽?
就算他是將死之人,可他也有萬般手段叫他的下屬們好好保護阿婧,叫他們將阿婧的性命擺在自己之前。
可那天狐卻沒有交給他!
為何?!
還是說,那天狐……出了什麽意外?
蕭若水神色微沉,這一瞬間在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
但當他抬眼瞧見阿婧那與他相似、卻又更為美麗的笑臉時,他終是微微一笑,拂去了自己心中所有的念頭,淡淡道:“我是蕭若水,是你的父親。”
“從今以後,你便名為蕭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