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塵歸塵,土歸土。

死了的人,就乖乖去死的好,何必再重回人間?

天魔是這般想著的,可是同時它也知道,在它接手柳婧的身體後,就免不了要麵對柳婧的殘魂。

當年,柳婧道心被毀,魂魄三分,命魂被拖入幽冥,隻餘天魂和地魂。按理來說,道心崩毀、命魂離體的修士,是絕無法保住肉|身的,因為天魂和地魂過於脆弱,隻要沒有命魂的存在,它們就會隨同肉|身一同消散於世間。但奈何,身為天魔的它卻又偏偏需要這具肉|身、需要“柳婧”的存在,來為它遮掩天機。因此,它不惜耗費力量,花費十年的時間鞏固這具瀕臨潰散的肉|身,偷天換日,取代“柳婧”而存在於世上。

十年後,它破土而出,重回人世。但它回到人世後所需要麵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隨著肉|身一同留下的柳婧的天魂和地魂。

這兩縷魂魄本來脆弱,不堪一擊,所以原本並不被天魔放在心上。

可是叫天魔萬萬沒想到的是,在它抽出盤踞在肉|身中的天魂的同時,竟喚醒了沉睡的天狐的血脈,叫那天魂帶上了天生神通,化作天狐幼體,一個錯眼間就逃之夭夭。而更叫天魔頭疼的是,隨著天魂的離去,原本就渺渺而捉摸不定的地魂,變得更為隱蔽,叫它怎麽都找不著蹤跡,更別提將地魂驅逐出體內了。

——這才叫真的陰魂不散!

每每想到這裏,天魔就忍不住氣急敗壞起來,絞盡腦汁想要去掉這個隱患。

而現在,機會來了。

從方才城主府門前在這具肉|身上感到的牽引,再結合從關明佩那兒得來的消息,天魔推斷,這些異常應該都是柳婧的殘魂來到附近的緣故。

這倒是正合了天魔之意。

在天魔看來,最具有威脅性、對肉|身的牽引性最強的命魂,早已在十多年前被拖入幽冥地獄,不足為懼;而天魂雖然機緣巧合下構築了天狐之體,但那卻天生殘缺,既不會成年,更有消散的隱憂,依然不足為懼。

可既然那天魂不長眼地送上門來,它自然是不能辜負這般美意,不是嗎?

於是,天魔心情十分愉悅地走下了山,靠著那冥冥之中的牽引,在斷海城主城的官道上守株待兔,等待著那縷殘魂的到來。

但天魔再一次失算了。

當天魔遠遠看到那穿著一身耀眼紅裙,腳不沾地的殘魂輕飄飄地飛來時,便不由得瞳孔一縮,心裏一個咯噔。

而待到那殘魂稍稍走近後,天魔終於能夠肯定,出現在它眼前的,竟不是它所以為的天魂,而是對肉|身掌控力最強的命魂!

這怎麽可能?!

當年的它,明明是親眼看著她被那條鎖鏈拖入幽冥地獄的,可為何她竟又重回人間?!

這怎麽可能?!

但無論天魔在心中重複多少遍“這怎麽可能”,這縷命魂都已經出現在了它的麵前,所以它要做的,也不是質疑這件多麽不可思議的事,而是——將這縷命魂徹底打散!

“既然都已經死了,為何還要逃出幽冥地獄?!”

天魔冷笑。

“若你當真不願輪回,那就徹底消失好了!”

它張開手,與對麵那縷殘魂相似的紅裙無風自動,鼓動起來,萬千黑影從它的衣袍下鑽出,密密麻麻,就如同蝗蟲一般向著蕭婧襲去。

原本磨磨蹭蹭跟在蕭婧身後的畢方,見著這一幕後,不由得大驚失色,不久前才在天魔手下吃的苦頭湧上心頭。

——小心!這人有古怪!

畢方剛想要張口提醒蕭婧,可下一刻,蕭婧竟就輕笑出聲,長袖一揮,金色灼灼如同烈日的火焰在地上鋪散開來,把畢方逼得遠遠退開。

畢方拍著翅膀躲開狐火,而同時,蕭婧的傳音也到了畢方的耳畔。

畢方拍打著的翅膀一頓,差一點兒就被金色的狐火燎黑了羽毛。

“真的?!你跟——”

“毋庸多嘴,照做就是!”

戰場的正中,無數道黑影向蕭婧襲來,遮天蔽日,可在觸及那金色火焰的一刻,卻又像是撲火的飛蛾般,瞬間化作黑煙,嫋嫋升起,將站在金色火焰中的蕭婧襯得越發魔魅起來。

“狐火?”

明明身為一介陰魂,為何還有這般至陽的神通?難道天狐血脈的後人,都是這般厲害,還能突破了天道定下的束縛?!

但這怎麽可能?!它們都不過是後天之物啊!

來不及多想,天魔眉頭一皺,嘴唇一張,一口烏泱泱的黑氣吐出,在接觸到空氣的瞬間,就悄然散去,化作森冷的陰風,將這方戰場封住。

摸不著的黑氣在天空蔓延開來,遮住了熾烈的日光,而後,一陣天旋地轉,蕭婧腳下的土地竟化作幽冥地獄,而在她與天魔之中橫亙著的,赫然就是那條漂浮著無盡惡鬼的忘川河。

她是來到了幽冥地獄麽?

在方才的那一刻?!

可笑!

蕭婧不由得笑了起來,也說出聲來:“可笑!”

“失去了構築幻境的力量的你,手段也僅限於此了吧。”

蕭婧站在金色的狐火中,對著忘川河對麵的天魔微微笑了起來,原本黑色的瞳孔不知道何時與狐火化作一色,耀眼而灼目,將她那張過於魔魅的臉上竟染出了幾分凜然之氣。

“花費多年的力量來保住失去命魂的肉|體,最後還不得不圈地為牢,將自己禁錮在一具人類的肉|體之中。”蕭婧歪了歪頭,笑意越發深了,“我不過是隨手施為,沒想到你竟真的跳下了這個陷阱……看來,會被貪欲蒙蔽理智的,可不僅僅是人類呢……你說對嗎?”

什……麽?!

她在說什麽?!

天魔又驚又怒:“你是故意的?!”

故意放任自己道心崩毀,故意使命魂離開肉|體,故意將這具瀕臨潰散的肉|身留給它……這根本就不是大意,也不是自大,而是順水推舟的陷阱!

而它,貪圖“柳婧”這個名字,和她背後代表的身份,竟還真的如她所願,不但耗費力量替她保住了肉|身,最後更是……更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天魔反應何其之快,隻是瞬間就想通了其中關節,不由得氣得幾欲吐血,對蕭婧越發痛恨起來。

但就算如此,天魔又怎會甘心?

縱使它的確因為人類軀殼的禁錮,而失去構築幻境的能力,可它卻也不是好相與的!

“真的嗎?”

像是瞧出了天魔的心思,蕭婧笑盈盈地說著。

天魔一怔,心中又是一個咯噔。

可還沒等天魔找出蕭婧這般自信的端倪,下一刻,變生肘腋。

“咚!”

一聲心跳,竟化作擂鼓之音,在天魔耳畔響起,震得它有一瞬的昏眩。

“咚!咚!咚!”

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快,一下急過一下,一下痛過一下。

天魔臉色慘白,捂住胸口,蹬蹬後退,跌坐在地,胸口起伏,急促地喘息著。

它感到潛伏在這具身體內的地魂迅速蘇醒,而它也感到……這具身體與它對麵那縷殘魂的聯係越來越強,強到用盡全力來排斥它這個外來者。

為什麽?!

天魔驀然抬頭,目光如刀,落在這結界盡頭的畢方身上。

隻見畢方這隻小麻雀的身前,不知什麽時候漂浮著一張黃符,上麵用妖火凝出的符籙如同活物扭動,叫天魔瞬間認了出來。

“定魂符?!”

竟是強迫離體陰魂回歸本體的定魂符?!

天魔臉色一變,再也不耗費力量維持著幽冥地獄,而是叫這地獄化作最原始的魔氣,呼嘯著向蕭婧襲去,自己則是強忍著魂魄被撕扯的不適,想要從來處遁走。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蕭婧冷笑一聲,“老實留下吧!”

蕭婧長袖一揮,對撲麵而來的魔氣視而不見,反而拂散了身前的狐火,將它們化作道道利劍,射向天魔。

“定!”

一聲悶響,就像是來自天際的洪鍾大呂之音。

下一刻,又是八張定魂符從地底浮現,與最初的那張定魂符合成至陽之數,將她與天魔都定在其中——這正是她方才與天魔鬥法之時,吩咐畢方去做的事。

畢方雖是妖族,但它也曾被尊為木神和火神,因此無論畢方自身本性如何,它的妖火中卻是天生帶著正氣和生機的——用這樣的妖火來畫定魂符、對付眼前的這一幕,再好不過。

而天魔也瞬間明白過來,不由得心灰慘笑:一步錯,步步錯。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感到靈魂傳來的越來越強烈的排斥和撕扯,天魔死死地瞪著蕭婧,厲笑出聲,“可你莫要忘了,黃雀後麵,可還有捕鳥人在等著啊!”

一縷縷的黑氣從“柳婧”身上冒了出來,一點點匯成一道虛影,一張麵容。

最後,隨著一聲尖嘯,天魔終於被徹底扯出了“柳婧”的身體。

蕭婧眼前一黑,而再度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衝天而起,仿若天狗吞日的黑氣。

“你莫要高興……你莫要高興!”

尖利的聲音大笑著,越來越遠,越來越淡。

“你等著罷,屬於你的‘命數’,總會找上你的!”

“總有一天,你也會如同我這般,魂飛魄散,再不複存在!”

“我在天外天界外界等著你……”

“哈哈哈哈……”

蕭婧慢慢站起身來,適應著這具闊別了十年的身體,淡淡道:“你自去等罷,反正也不會有這一天。”

整理著自己的記憶,蕭婧,又或是柳婧,微微一笑。

同一個地方,怎會跌倒兩次?

天魔隻知“天道”老謀深算,留下的草蛇灰線,叫人完全無法推測出它打的算盤。

可是,難道隻需“天道”算計人,就不許人來算計“天道”?

曾經的柳婧不明白的許多許多事,在得到蕭若水的解說和天狐血脈的記憶傳承的現在,早已變得豁然明朗起來。

所以她知道,她第二世的死亡絕非偶然,而莫長歌對她的利用和前頭態度的變化,也非她想得那樣膚淺。

一切的一切,都是圈套——既有來自於自稱“天道”、捕捉規則構築了三千界的那些上古仙魔;也有來自於反抗“天道”,為此暗中準備了萬萬年的人類和妖魔。

在天地的棋局中,這些執棋人隱於背後,而出現於人前的她是棋子,莫長歌也是,謝世瑜也是。

其中,天道的代言人有二,一是道門之子謝世瑜,一是早死的天命的預見者樊伊雪;而另一方的人亦是有二,一為魔門之子莫長歌,一為她天狐之女柳婧。

可這一切,身為“棋子”的他們都不知緣由,不明所以,更不懂得自己在這盤棋局中究竟意味著什麽。

於是,在兩方人馬的一次交鋒中,原本應當是“天道”敵人的莫長歌,意外被惑,脫離了他原本的身份,殺了她這個至關重要的“誘餌”,並在天道的蠱惑下,將她的魂魄縛於天穹柱上,試圖用來自天外間界的罡風來吹散她的魂魄,將勝負徹底定下。

可在最後時刻,她卻又被“天道”代言者謝世瑜救下。之後,棋局被強製重歸原點,再度開始,這也是她之所以重生的緣故。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另一方的執棋人——也就是她這一世的母親天狐夢沉音——在多年前就已經預見這一幕,並為此留下轉機:一個足以逆轉時間的因果預言。

“總有一天,道門之子會將天狐血脈救下。到了那時,規則崩毀,時間回溯,一切都將重來。”

正是因為這個倒轉因果的預言,她才得意重來一世。而正是因為她最初穿越而來,屬於天外之人,她才能保留記憶,成為引動棋局的關鍵的棋子。而她也願意成為這個棋子,成為大道中象征著改變的“遁去的一”。

——夢沉音是否預見到了這一步?是否正是因為她預見到了這一步,她才將柳婧作為因果預言中的關鍵之人?

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到了現在,持續了數代人和妖的反抗,終於拉開帷幕,而經過上一世“天道”和夢沉音的數次交手、數次策劃、數次蠱惑後,經過這一世她的推波助瀾,渾水摸魚後,此時此刻,兩方人馬歸屬問題早已徹底混淆,分辨不清。

所以,她作為這盤棋局中至為關鍵的一枚棋子——天狐之女柳婧,又怎會在這裏、在區區天魔麵前倒下?

“等著罷。”

柳婧唇角微勾,冷冷一笑。

待她將山河圖交給蕭若水之時,就是正式開戰之日!

如此傲慢的“天道”,也到了該消失的時候了!

上一世的諸多苦難,這一世,她定然全數奉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