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與假(四)
微風習習,溪水潺潺。
輕風拂動樹枝,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將地麵的日光搖曳成斑駁的影子。
四周一片寧靜,唯有空中時不時振翅飛過的鳥兒,和腳下潺潺溪流。
柳婧就坐在這溪畔的大石上,驀然回頭。
一旁的莫長歌——不,此時當叫他塵空——敏銳地抬起頭來瞧向她,道:“怎麽了?”
柳婧此刻心中湧出了奇怪的感覺,而她也沒有試圖在塵空麵前掩飾這一點,微微擰起了眉,低頭看著大石下提桶打著水的塵空,道:“你方才可聽見什麽聲音了?”
塵空動作微滯,幽深的眼中閃過一道異光:“聲音?”
柳婧隻當什麽都不曾發覺,隻是從大石上站起來,側耳傾聽,半晌後才一臉沮喪模樣地搖頭,道:“或許是錯覺吧。”
錯覺?
不,柳婧當然知道這並不是錯覺。
但事實上,柳婧也不知道她方才究竟聽到的是什麽。
那聲音似乎並非從耳畔傳來,而是來自神魂深處。柳婧記得十分清楚,她此生神魂也隻與謝世瑜一人有過短暫的聯係……難道這聲音來自謝世瑜?
但她分明已將那琉璃金光塔收了回來,就算曾經神魂相連此刻也但應已將斷了才是……那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柳婧來不及深想,而一旁的塵空也隻當是柳婧的錯覺,將水桶提起後,便向著柳婧發問道:“你究竟是何人?怎的突然出現在這裏?”
塵空此時隻做一派天真的模樣,倒是十分符合他此時外表上顯露出來的年紀。
柳婧聽到這個問題,神色霎時沉下,扭頭不語,隻做黯然的模樣,心中卻在默默思索。
——從她被“抓住”直到現在,已經有整整一年了。
雖然身處幻境,讓柳婧並不十分明白外界究竟過了多久,但想來時間也不會太短,也不知青雲峰此時究竟如何,那承惡又有沒有弄出別的亂子……但盡管如此,耗費在這兒的時間卻是值得的,畢竟這本就是她用幻音符構築出來的幻境,在這兒,除了那些虛假的幻影,隻有她和莫長歌。
一年前,她以一個魔修的身份被這些佛修抓住,在塵空的麵前走了一趟,算是告訴他她的存在。但令柳婧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將要被那些佛修處決的那一天,他卻動了一分手腳,竟斷去了她身上的捆仙索,讓她得以逃出生天,最後躲在靈心寺後這一處小溪畔。
雖然就算沒有他,柳婧也不會令自己死在自己做出的幻境裏,但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卻令她驚喜萬分——無論是因為她有利用價值,還是因為他心中總算是留下了她的一分影子,莫長歌這一次的主動出手,都代表著他的動搖。
隻要有一分的動搖,她就會將這分動搖無限擴大。
愛?利用?
哈,怎麽樣都好,因為她需要的都不是這些,而是莫長歌的信任。
隻有當莫長歌絕對地信任她——不管是相信“柳婧”這個人,還是相信他能夠絕對地掌控“柳婧”——她才能在他站在最高的那一刻,在他以為世上的所有都在他掌控之中的那一刻,給予他最致命的一擊,讓他從最高的雲端直墜深淵!
死亡?那算什麽?
她想要讓莫長歌感受到的從來不是死亡,而是無盡的痛苦和悔恨!
一如當年被釘在天穹柱上的她!
柳婧閉上眼,斂去了所有的情緒,待到她再度睜開眼時,便又成了那嬌蠻無知的天之驕子。
十天前,塵空問她“你究竟是何人?”,那時的她沒有回答,因為她覺得時機未到。
今天,是塵空第二次問她這個問題了,而且比起上一次來說,多了一句話,也多了一份迫切,想來他在這兒呆了一年有餘,大概終於是忍不住了吧。
時機已經到了。
但她卻依然隻是凝視著腳下的這一處小溪,久久沒有說話。
就在塵空以為她還是不打算說什麽,提起水桶就準備回轉時,柳婧突然開口道:“那你呢?你問我是何人,那你又是誰?你真的是和尚麽?”
她轉過頭來,盯著塵空的眼睛,道:“若你真是和尚,那你為何沒有告訴那些臭和尚我這魔門妖女就在這裏?”
柳婧的話一句快過一句,神色咄咄逼人。塵空似是被嚇住了,瞪大了眼睛,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因、因為我覺得你……不是壞人。”
隻是這樣一句話,就讓柳婧的神色軟和下來,將方才咄咄逼人的氣勢盡數收斂起來,又坐回了大石上。
“算你識相!”柳婧的聲音頓了頓,而後悶悶不樂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我此時究竟算是何人。我曾經以為我是道門中人,但……”
“道門?”塵空驚呼一聲,打斷了柳婧的話,然後得到柳婧凶巴巴的一瞪,訕訕閉上嘴。
“沒錯!就是道門!我看起來難道不像嗎?!”柳婧盯著塵空一個勁兒地瞧,好像塵空隻要敢點頭,她就會撲上去把他胖揍一頓。
塵空嚇得脖子一縮,尚且帶著幾分嬰兒肥的少年的麵容嚇得慘白,把腦袋搖得和撥浪鼓似地,就像是一隻受驚的兔子。
柳婧瞬間被逗笑了。
柳婧本就貌美,這樣笑起來更是如同曜日讓塵空的心神有瞬間恍惚。
但他立即回過神來,又向前走了兩步,“那你這是……”塵空小心地瞧了瞧柳婧眼角的魔紋,道,“你是入魔了麽?”
“入魔……嗎?”柳婧臉上浮現出茫然和難過之色,喃喃道,“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入魔。”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了自己的眼角,摸到那凹凸不平、似乎還隱隱帶著燒灼感的紋路,道,“但是……大概……是入了魔吧。”
說到這裏,柳婧苦笑一聲,沮喪道:“我此時……定是十分難看了吧。”
塵空的目光移到柳婧的眼角,不由得再一次晃了晃神。
做了那麽久的魔門之人,他自然十分魔紋是什麽。
不同於道門之人在體內構築大小周天時所吸收的靈氣的正中平和,魔門之人所吸收的魔氣事實上有相當一部分都是不可控的。若說靈氣屬於天地之間,可任人取走,那麽這魔氣就像是來自深淵之中誰也不知道的惡鬼,他們魔門之人要做的就是將那魔氣從那隻惡鬼身畔掠奪過來。
也正是因為如此,魔氣雖然比之靈氣要強大許多,但也比靈氣增添了更多的變數,而最能夠象征魔氣的不可控的,就是魔修臉上爬滿的魔紋。
魔紋既象征著修士的身份,也能反映出修士的實力,更是懸在魔修頭上的利劍。當有一天那血色的魔紋從眼角蔓延至全身,那麽那血色的魔紋就會化作惡鬼,將那修士的修為、身體甚至靈魂都吞噬殆盡!
在遍布著魔修的焚空界,莫長歌早已見過了那麽多的魔修,也見過了無數的魔紋,但像柳婧臉上此時這般入魔不久將成未成的魔紋,卻也是第一次見。
不同於柳婧想的那般,在莫長歌看來,柳婧此時臉上的魔紋事實上並沒有顯得有多麽可怖,反而像是繪在眼角的一種奇特的花紋,森冷中竟透著古怪的**,為柳婧那張本就耀眼的麵容再添色幾分。
塵空有瞬間的恍神,神色微動,道:“不……”
柳婧轉過頭來。
塵空頓了頓,笑道:“一點都不難看……你很美。”
柳婧臉色一紅,嗔怪地瞪了塵空一眼,似乎是在怪他口出妄言,而後又扭過頭去。
塵空微微笑了起來,心中有一絲古怪的情愫暗自滋生。
是的,柳婧很美,這並非謊話。
無論是在焚空界,還是旋光界,都是極為少見的美到極致的人。
——果然不愧於她的血脈。
想到這裏,原本感到幾分閑適之意的塵空心中一凜,方才湧上的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盡數掃空。
他眼中清明起來,就好像他真的是一個完全不通俗事的小和尚一樣,沒有被柳婧的態度影響分毫,隻是一派純善的模樣,道:“你說你是道門?那你又怎會來到這兒,又怎的入魔?”
說到這裏,塵空心中其實也有幾分把握。
在這一年的相處中,不但他已經將柳婧的性子了解了個透徹,想來柳婧也已經將“塵空”這個人也看透了七八分。而且這一年來,他天天來到這兒打水,想來在柳婧心中,她跟“塵空”雖然還沒有深交,但卻也並不是一分交情也沒有。
而這一天,她既然已經開始回答他的問題了,那麽就算這一時她不肯同他說其它,但總有一天,她會將那些他不知道的盡數告知於他。
就像塵空想的那樣,聽到這個問題,柳婧也沒有轉眼翻臉,而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這才轉過臉去。
——快了。
塵空心中微微一笑,臉上隻做失落之色,眼巴巴地瞧了柳婧好一會兒,這才遺憾地提著水離開了。
——是時候該收網了。
塵空這樣想著。
——隻等待最後那個時機了。
他提著水,腳步略微蹣跚地離開了,而在他身後,柳婧凝望著塵空的背影,也是微微一笑。
是時候收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