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破陣(二)
當這道劍氣如同驚雷刺破雲霄之時,中帝峰上所有人都駭然失色。
他們捫心自問——倘若這道劍氣落在他們的身上,他們又接得住嗎?
築基五層的蕭霜自認她是絕無法接下的,而以她的目光來看,在這樣的劍氣下,怕是連旋照期、甚至融合期都難以討好。
麵對這樣一道驚天劍氣,蕭霜心中最多的卻並非驚駭,而是一種近乎理所應當的平靜,就好像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這樣的結果。
但蕭霜卻並沒有被這奇怪的平靜困擾多久,因為此時在她心中除了平靜外,還充斥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疑惑。
這就要從一刻鍾前說起。
一刻鍾前,當謝世瑜一口道出左風仇之名時,王已成駭然回頭,果然瞧見了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左風仇。
竟然能夠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地來到他的身後……原來左老怪的修為竟然已經到了如許地步了麽?若他們生死相搏,想必他此刻早就連屍骸都冷掉了。
此刻,王已成心中除了駭然之外,更多的,卻是他從未宣之於口的不甘和怨憤。
想當年,他是通雲門內掌門親傳弟子之一,更是所有親傳弟子中最有希望突破金丹的人,而那左風仇,卻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外門弟子,不說突破金丹,那時的他,怕是連築基都千難萬難。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左風仇他這三靈根、亦是被稱作雜靈根的竟一舉築基,就像是得天所助,竟一步一步爬了上來,直到出現在掌門麵前;直到被掌門看重、收為親傳弟子;直到與無妄島掌門愛徒結為道侶;直到越過他成為掌門最為器重的弟子;直到成為青雲峰峰主……直到現在。
現在的左風仇,是通雲門內除掌門外地位最高的長老,是當今修真界中屈指可數的金丹真人,而他卻依然在融合期大圓滿苦苦蹉跎,也不知道在他壽數走到盡頭之前能否得證金丹……
為什麽?!
為什麽那個從未被他放在眼中的外門弟子能與他並肩?為什麽那個處處不如他的人此刻卻早已得證金丹?!
蒼天何其不公?!
王已成麵色青青白白,也正好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左風仇的身上,這才好歹讓他不至於失態人前。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在瞧著左風仇,而左風仇卻隻是看著謝世瑜,麵色沉冷。
左風仇冷道:“你來了。”
謝世瑜同樣冷聲回道:“我來了。”
左風仇神色越發冷凝:“你說你是何人弟子?”
謝世瑜:“羅拂!”
“不可能!”左風仇斷然喝道,“她從未收過弟子,她也說過她不會再收弟子!”
謝世瑜聽聞這句話,竟是大笑出聲。
左風仇一怔,一股不知所以的羞怒襲上心頭,讓他暴怒起來,喝道:“你笑什麽?!”
“我笑你夜郎自大,以為萬事萬物竟在手中,卻不知自己隻不過是井底之蛙!”
“狂妄之徒!”左風仇暴喝一聲,心中狂怒交加,抬手就想要將謝世瑜擊於掌下,但就在這時,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攔住了他。
“師弟何必如此生氣?”
褐色的靈氣合著激烈的風四散開來,場中,王已成左臂隱約泛著大地般厚重凝實的沉黯色澤,穩穩地托住左風仇的手。
“小輩自然狂妄,想當年我們不也是這般過來的?我們身為長輩,自然當有長輩的風度才好,師弟你說可是這樣?”
王已成嘴角含笑,嘴上說的話怎麽是一個冠冕堂皇了得,就好像方才也在喝罵謝世瑜狂妄的那人不是他。
“再者說,這小輩再狂妄,他也是來挑戰七絕劍陣之人,若是他此刻被師弟你擊於掌下,被他人得知,還以為我們通雲門懼怕這小子破了我們通雲門大陣,所以才不顧身份,以大欺小……師弟你說可對?”
左風仇向著王已成怒目而視,兩年前與羅拂交手落下的暗傷本就未愈,此刻在被王已成拿話語一擠兌,更是氣得隱隱作痛。
他深吸一口發,發現自己的手有些發抖。左風仇心中一驚,在被王已成察覺之前猛地收回了手,背在身後。
他冷冷瞧了王已成一樣,便將目光又移到謝世瑜的身上。
“你此次來此,究竟所為何事?!”
左風仇厲聲喝問著。
在外人看來,這句話實在令人頗為不解,畢竟這謝世瑜早就說過他為了破陣而來,但在左風仇和謝世瑜看來,這句話卻再明白不過了。
謝世瑜究竟為何而來?
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左思思?
是為了羅拂?還是為了左風仇?
他究竟是來複仇,叫世人知道左風仇和左思思的有眼無珠?還是想要將兩人徹底打落地獄?
雖然左風仇不知道為何此生與道途無緣的謝世瑜為何又再次踏上道途,甚至拜了羅拂為師,最後還來到通雲門,狂妄揚言要破千百年來都五人破過的七絕劍陣……但不同於他人,隻憑著“羅拂”二字,左風仇就不敢小覷謝世瑜的能耐!
羅拂究竟有何能耐,就連他左風仇也隻能略知一二,但就憑羅拂在他麵前露出的那冰山一角,就足以讓他膽戰心驚。
羅拂是奇士。
是他這麽多年來,僅見過的有通天徹地之能的奇士!
正是因為她,他才能以區區三靈根的資質一躍而成為掌門的親傳弟子,最後又變作青雲峰峰主、受人尊崇的金丹真人!
他……其實是懼怕著羅拂的。
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地方,左風仇是深深懼怕著這樣的羅拂的。
她肆意妄為,又強大得不似常人。就連她對他說愛,他也膽戰心驚,不明她說的到底是真是假。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在掌門告訴他無妄島掌門愛徒薛幽容對他有意時,他才會那麽痛快地應下,那麽痛快地辜負了羅拂。
他得益於她的強大,又懼怕她的強大。
他篤定她情深,即便他另娶他人她也不會傷他;但他又懼怕她若真的找上門來又該如何。
在成親那天,他心中想過千百遍應對之法,但最後卻連一種都未曾派上用場。
羅拂消失了,就像她來時那樣出現。
左風仇心中有幾分惆悵,但更多的卻是鬆了口氣。
畢竟他作為一個男人,又怎麽能夠忍受自己的女人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甚至比自己更為強大,恩重如山?
升米恩鬥米仇。
有時候左風仇甚至在慶幸,慶幸那個女人在他忍不住敵視她之前離開了,將兩人曾經美好的愛情永遠留在心中。
可誰能想到,兩百年後,羅拂竟然再一次出現在他麵前,不但打傷了他,更是將救回他女兒的希望奪去,而兩年後的現在,羅拂的徒弟——曾經被他看重又被他幹脆舍棄的謝世瑜竟然來到了麵前?
以己度人,左風仇易地而處,若他是謝世瑜,他會如何?
若人辱我,定要使其身敗名裂,挫骨揚灰,方能解心中之恨!
那麽謝世瑜究竟為何而來?
定是為了殺他而來!甚至還包括他心愛的女兒左思思!
但就算謝世瑜再怎麽了得,他入道也不過寥寥幾年,定然是無法與身為金丹期的左風仇一戰。所以謝世瑜才來到這裏,想要破開七絕劍陣,以通雲門流傳下來的門規逼迫於他!
而在門規重壓之下,門主說不定還真會同意!
想通了這一點,此刻左風仇心中除了抑製不住的憤怒之外,還有抑製不住的戰栗和慶幸。
不同於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謝世瑜能耐的王已成和中帝峰眾人,左風仇深信羅拂的能耐,也相信若羅拂讓謝世瑜前來破陣,那麽必定是有萬分的把握!
於是左風仇慶幸不已——還好此時門主不在此處,若謝世瑜當真想要他死,而門主又同意了,那麽就算他是金丹真人,也逃不過門規。
而現在,門主閉關,在這裏的隻有一個修為地位都不如他的王已成,定是奈何不了他的!
但眾目睽睽之下,他也無法乘早擊斃謝世瑜,再加上還有王已成的阻攔,想要殺了謝世瑜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於是左風仇心緒一轉,便想要誘謝世瑜說出來意,然後“暴怒”之下,“失控”殺了謝世瑜。
這樣一來,雖然於他名聲有損,但也好過在謝世瑜破陣之後再下手殺他。
左風仇心中惡念已生,目光灼灼地盯著謝世瑜,隻盼謝世瑜當真是口無遮攔的狂妄之輩,這樣才好方便他下手。
果不其然,聽著左風仇的喝問,謝世瑜全然沒有料到左風仇殺意已生,隻是冷笑一聲,揚聲道:“我此行自然是為了——”
左風仇眼中殺意越發緊迫,隻待謝世瑜將那目的說出口來就將他擊斃!
但就在這時,謝世瑜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他……現在何處?
就像是從一個荒誕遙遠的夢境中醒來,謝世瑜恍惚地瞧著眼前的這一切。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還有陌生的聲音。
——他在做什麽?
謝世瑜低下頭來,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握緊了師父留給他的靈劍,手上青筋迸出,似乎下一刻就要暴起殺人。
——這是他?
謝世瑜心中一驚,驀然鬆開手,但又在靈劍落地前將它抓在手中。
謝世瑜心亂如麻,開始努力回想方才的一切,回想他究竟是如何來到這裏的。
‘你忘了嗎?’
就在這時,係統的聲音突兀在他耳畔響起。
‘這裏是通雲門中帝峰,七絕劍陣所在!’
通雲門中帝峰?!
為何他竟然會在這裏?!
謝世瑜眼中稍稍顯出兩分清明,但係統的聲音在這時又響了起來。
‘你在這裏,正是出於你自己的意願啊!’係統淳淳誘導,‘你看到了羅拂的手劄,所以你才知道了羅拂的死完全都是左風仇的錯啊!’
‘你一生的悲劇都是源自於他,你忘了嗎?’
‘若不是他執意退婚,引來了那些魔道中人,你的父母為何會死?若不是他薄情負情,你的師父又怎麽會死?’
‘這些都是他的錯啊!’
‘他奪走了你所有的親人,你忘了嗎?’
‘他活在這個世上,隻會傷害更多的人!’
‘難道你想要饒過這樣的他嗎?!’
——他要饒過這樣的左風仇嗎?
謝世瑜心緒起伏不定,眼中一時清明一時晦暗,握著劍的手更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謝世瑜直覺不對,想要反駁,但混沌中卻連自己的神智都無法保持清明。
‘這有什麽不對?’
‘這本就是你的道啊!’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你是最有資格複仇的人,所以你來複仇了,這有什麽錯?!’
這有什麽錯?
這有什麽錯?!
謝世瑜閉上眼,無數淩亂不成形的畫麵在他腦中閃過。
在外人眼中,謝世瑜此刻似是在思索什麽,唯有蕭霜與生俱來的直覺告訴著她此刻的不對勁。
但這也隻持續了一瞬間。
倏爾,謝世瑜睜開眼來,張狂的大笑在中帝峰上回**,然後竟在沒有任何人告知的情況下,折身投入七絕劍陣。
七絕劍陣自動運轉起來,朦朧的雲霧彌漫開來,內有靈光閃爍,聲勢浩大,好不懾人!
七絕劍陣雖名七絕,卻有九陣,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全盛之時甚至能夠誅滅天仙!就算隨著時間的流逝,劍陣已經逐漸衰竭,但通雲門眾人也從來沒有想過它會被人破開!
但就在這一天,就在這一刻,一道劍氣如驚雷閃過,落在大陣之上。
謝世瑜大喝道:“給我破!!”
一聲巨響,隻見無論是有雲霧福地的幻陣,還是有著凶惡噬人的妖獸的惡陣,又或是萬劍齊集蓄勢待發的劍陣,竟都在這摧枯拉朽的一劍下轟然崩塌散去!
——一劍破三陣!
眾人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