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若有情(三)
仲沉界在眾多修士眼中,無疑是一個奇特的千界。
這裏的天不夠高,地不夠廣,山不夠靈,水不夠深,就連修士都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
但它卻是唯一一個聞名三千界的中千界。
除了一些與三千千界斷開聯係的地方之外――就像是方覆界――沒有哪個修士沒有聽過仲沉界之名。
而這些,都是因為仲沉界裏頭的一座城池。
斷海城。
不得不說,這座城池之名咋聽之下似乎與登江城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但事實上,它們一個在南部洲陸上,一個卻在北部深海之上;一個在幾百年前因閱海閣而聲名鵲起,一個卻已經在深海之上佇立了萬萬年……若要說它們有什麽關係的話,怕是連仲沉界中人都是不信的。
斷海城廣。
廣得不像是城,甚至不像是國,而像是一州。
而斷海城中之人所踩著的也不是土地,也不是海水,而是白玉――近乎有一州之廣、一州之重的白玉。
它就這樣托著斷海城中的人民,漂浮在深海之上,與世隔絕。
多少年來,不知有多少修士想要一探這斷海城,想要知道這斷海城究竟出自於萬萬年前的哪個大能之手,但他們都無功而返,因為斷海城有一個近乎一州之廣的結界,沒有哪個修士能夠闖入這個結界之中,甚至連大乘期的尊者都在這結界麵前碰了一鼻子灰,更何況其它的修士?
於是一部分修士死了心,離開了斷海城,而另一部分修士則靈機一動,選中自己後代中那些無法修行的人,將他們送入斷海城。
但他們卻都有去無回。
就這樣,萬萬年下來,斷海城被籠罩上一層神秘而恐怖的麵紗。
沒人知道裏麵究竟有著什麽,也沒人能夠從裏麵出來,隻能遙遙望見迷霧中浮出的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的繁華景圖。
所有人都以為,這樣的境況將繼續持續下去,就像是曾經的那萬萬年。
但就在這一天,無論是斷海城中之人,還是斷海城附近的修士妖獸,都瞧見一道流星劃破天空,重重撞上了那個看似薄弱的結界,留下一道巨大的裂縫,墜入斷海城的南海域。
雖然那道巨大的裂縫轉瞬便合上了,與之前沒有絲毫異樣,但這個弱點卻留在了所有修士的心中。
瞧見的修士無不奔走相告,無數的修士開始走入空間陣,從各個千界各個地方開始向斷海城聚集,就連深海之中的那些妖獸也在它們相互的聯係下向著斷海城靠攏,徘徊不去。
山雨欲來,狂風將至。
斷海城城主大怒,一邊調集人手,加強斷海城的結界;一邊廣發通緝令,誓要將那闖入結界之中的東西或人給找出來。
也正是在這一天,斷海城南海域沿海的一個小漁村中,一個堪堪過了十八的小夥子正扛著他的漁具,掛著燦爛的笑意,一邊哼著歌,一邊向海邊走去,在心裏頭盤算著今天該在哪兒打漁才好。
而他走的方向,恰好就是那顆“流星”墜落之處。
晨星漸暗,日光漸起。
海浪聲陣陣,微黯的天空偶爾劃過一隻海鷗。
在這鮮有人至的海邊,突然的,一道紅影從海底冒了出來,大口地喘息著。
原本整潔的發髻不知何時散開,烏黑的濕發披散在肩頭,露出一張半遮半掩的麵容――美則美矣,卻奈何麵色蒼白,就連眉梢眼角都似乎布滿了疲憊。
她環顧四周,眉頭微皺,而下一刻,她就從水裏頭拉出了另一個人來。
“咳――咳咳咳咳!!”
謝世瑜剛被柳婧從海底拉出來,就忍不住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直咳得他兩眼發黑腦子發暈,如果不是柳婧扶了一把,想來謝世瑜咳著咳著怕就要把自己給咳得沉下海裏了。
渾身發疼就算了,就連魔氣都被蝕魔印給吞噬殆盡的柳婧隻感到疲憊一陣強過一陣,讓她恨不得就這樣閉上眼,好好睡一覺。
但奈何身邊還有個不會遊泳的拖油瓶。
――是的,她身邊的這個家夥,是個完全不會遊泳的,一掉進水裏連個浪花都沒有就直接往下沉,一沉到底的旱鴨子。
柳婧木著臉,瞪著謝世瑜,暗暗磨牙。
――如果不是看這小子救了她一次,又在方才通過天外間界的邊緣時護住身無魔氣的她免於罡風侵襲,她才不想拖著累得要命的身體去海裏頭把他給撈出來!
但不說柳婧心裏頭不爽,謝世瑜也覺得自己頗為冤枉。
――一個從小長在內陸、連條河都沒怎麽見過的人,又怎麽會水?
他又怎麽知道那道裂縫的終點會是這片大海?
他剛剛都差點以為他會被淹死了好不好!
謝世瑜十分委屈。
眼看謝世瑜就要這麽咳個沒完沒了,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的柳婧用力拍了拍謝世瑜的背,不偏不倚地拍在謝世瑜後背的傷口上。在收獲了一聲痛叫後,柳婧滿意地向止咳了的謝世瑜道:“別咳了,快上岸,我遊不動了。”
柳婧的聲音嘶啞,原本蒼白的臉上浮出了不正常的紅暈,把謝世瑜看得心中一緊。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終於回過神來,謝世瑜運轉靈力,跳上海麵,再將柳婧一把抱起,踏浪疾行,沒一會兒就踩在了潔白的沙灘上。
謝世瑜鬆了口氣,靈力便緩緩從他周身散去,而非像其他修士一樣收於體內。
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柳婧狐疑地瞧了謝世瑜一眼,但卻沒有多說,隻當什麽都不知道。
沒有察覺柳婧的異色,謝世瑜輕輕將柳婧放在沙灘上,眉頭皺起,心下有些焦慮,道:“你現在如何?”
柳婧扯了扯嘴角,道:“還好,未死。”
謝世瑜不讚同地皺眉,想要說點什麽,但最後卻又憋了回去。
若說一開始對他眼前的這個紅衣姑娘的相救,是出於一種莫名的直覺――就好像她身上係著什麽重要的東西――而他本身實則不是十分情願救她的。
但當這個紅衣姑娘沉入海底,勉力將他拖上海麵後,謝世瑜對這個紅衣姑娘卻是有所改觀。
無論她對他的出手相助是因為“善意”,還是因為他救過她,會在那個自己也勉力支撐的時候救他,是不是說明她其實並沒有他想的那般無可救藥?
更何況,他到底是對於那個同她一模一樣的那人心懷好感的。
雖然明知她們兩人定不會是同一人,但麵對這樣的臉,謝世瑜卻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個在入浴時被他撞見兩回的姑娘,也不可避免地對這個人心軟。
這是不對的,她們並不是同一人,而他此刻麵對的這人,更是魔門中“心狠手辣”的佼佼者。
他分明應當是討厭她的。
可他卻無法做到這一點。
為什麽?
若是因為這張臉的話……可她們分明不是同一個人啊!
謝世瑜心中掙紮不已。
柳婧倒是不清楚謝世瑜心中的糾結。她稍稍沉吟,而後指著一個方向,道:“往那邊走罷……我瞧見那裏有個小村,想來應是有人,我們可以找個地方暫且住下。”
謝世瑜一怔:“你怎麽知道?”
柳婧麵無表情:“因為我不像一些一看到水就連自己是個修士都忘了的家夥一樣。”
一看到水就連自己是個修士都忘了的謝世瑜:“……”
他忍了。
謝世瑜抱著柳婧,一路向著柳婧指的方向疾行而去。
因為此地的靈力實在是出乎意料地充沛,因此一路上就算謝世瑜並沒有刻意吸收靈力,但那些靈力卻依然在他身畔徘徊,緩緩滲入他的體內,替他修複著背後那個瞧起來有些恐怖的傷勢。
於是意料之外的,原本傷重的謝世瑜竟是越走越快,越走越輕鬆,就算懷裏抱著一個人也沒有絲毫拖慢他的腳步。
但他懷裏頭的柳婧卻沒有這般好的運氣。
靈力與魔氣本是相互排斥的,而在她入魔後對於靈力的侵蝕更為敏感,就算她此刻體內絲毫魔氣也無,但她到底是用魔氣淬煉過身體的金丹修士,每一塊血肉每一塊骨骼都漫著魔氣,於是在這些靈力的包圍下,謝世瑜是越走越輕鬆,柳婧卻是感到身體越來越沉重,就連呼吸都變得越發艱難。
“停!”
終於,柳婧忍不住了,抬手拉著謝世瑜的衣襟,叫了停。
謝世瑜一怔,停下腳步,奇怪地看著柳婧,道:“怎麽了?”
柳婧喘了口氣,麵色越發難看,剛想要開口說話,神色卻又突然一滯。
而就在這時,一個清朗聲音帶著幾分涉世未深的天真語氣,道:“你們是誰?我怎麽從未見過你們?”
謝世瑜一怔,抬頭望去,隻見迎麵一個扛著漁具的小夥向他們走來,雖然衣衫破舊,但卻麵容清俊,目光清澈,舉止坦**,笑起來更是露出一口白牙和臉頰一旁淺淺的酒窩,一眼之下就令人好感倍生。
謝世瑜看著這個小夥,不禁也回了一個笑容,心覺投緣。
聽著這小夥的話,謝世瑜也未曾多想,張嘴就想要將他們的來曆說出來,但柳婧眼疾手快地一個手肘捅在他的肚子上,把謝世瑜的話給堵了回去。
謝世瑜瞪大了眼,不解地盯著柳婧,柳婧甚至覺得她似乎從這家夥眼中瞧見了幾絲委屈,好像在控訴她怎麽老是打他。
柳婧啼笑皆非。
沒再理會謝世瑜,柳婧三兩句將這個似乎是附近漁村的小夥打發走了。
在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就像是感到了什麽,柳婧驀然回過頭去,恰好迎上了那個名為李易的小夥的目光。
這一瞬間,兩人都不由得心中一動,但下一瞬,兩人都移開了自己的目光,背道而馳。
柳婧閉上眼,眉頭皺得越發緊了,腦中閃過無數淩亂的碎片,脫口而出道:“是他……”
謝世瑜怔了怔,不由得扭頭瞧了悠然自得地走著的李易一眼,道:“你認識他?”
“當然……”柳婧話語一頓,心中一滯,原本的篤定化作茫然,“……不?”
她認識那個凡人?
……不,她怎可能認識那人?
柳婧搖搖頭,道:“我們走吧。”
“我總覺得……此地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