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心有千千結(五)

當柳婧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唯一能感受到的感覺,就是痛。

頭痛。

頭痛欲裂。

甚至能夠蓋過小腹上蝕魔印所帶來的痛。

柳婧扶著額頭,呻|吟了一聲,勉強睜開眼。

但出乎柳婧意料的是,在她睜開眼後,第一眼看到的竟不是她昨天所在的客棧,反而是一個陌生的房間。

——這是哪兒?

柳婧皺著眉,滿心疑惑。

當然,柳婧自然是記得她昨天在喝酒,也的確有刻意灌醉自己的意思,但與此同時,柳婧也十分清楚,就算她喝醉了,也不是誰人都能靠近她,也不是誰人都能帶走她的。

畢竟“警惕”二字早已被她刻入骨髓,成為她與生俱來的本能。若非如此,她早就在那吃人的屠靈殿中死過千百遍了。

既然如此,那麽她又是為何來到這兒呢?

柳婧萬分不解。

柳婧坐起身來,目光開始巡視著這間屋子。

算不上幹淨的床鋪,算不上幹淨的牆麵,和桌上同樣算不上幹淨的茶杯。若她沒看錯,這樣的屋子應當是客棧裏頭的標準房間,所謂的“上房”。

——難道她喝醉後,自己走進房間裏頭睡下了麽?

柳婧越發奇怪了。

而就在這時,上樓的腳步聲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逐漸靠近的人聲。

“……好的好的……沒有問題……好的公子……還有什麽吩咐?”

劇烈的頭痛讓柳婧連一句話都聽得影影倬倬。

柳婧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頭:她昨晚究竟喝了多少?

雖然熬過了蝕魔印的發作,可是……總感覺昨晚發生了不太對的事。

而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那咋聽之下分明冰冷淡漠的聲線,卻讓柳婧聽出了莫名熟悉的溫和綿軟,就好像……

就好像一隻披著惡狼皮的兔子一樣,讓柳婧感到莫名的好笑和可愛。

“……不必……你隻要……就好了……”

柳婧的肩膀不知不覺放鬆下來,唇角帶著兩分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笑意,一邊聽著大獻殷勤的小二和努力想要把小二支使走但又放不下狠話,隻能暗地裏苦惱周旋的人的對話,一邊想象那人此刻臉上臉上那無奈的表情,無聲地笑了起來。

但這樣的笑容不過出現了一瞬間,就從柳婧的唇邊淡去了。

——熟悉的聲音?

為何她會在這斷海城內聽到熟悉的聲音?

為何她竟像是……對那人十分熟悉親昵,甚至不由自主地放下警惕?

這不對……

這分明不對!

她甚至連那人的模樣都回想不起來,為何會對那人感到熟悉?

柳婧暗自沉吟,神色冷凝,無數人的麵容從腦中飛速閃過。

但還沒等柳婧對那人的身份理出頭緒,柳婧便感到那人似乎正同那小二向著她所在的房間走來,越來越近。

刻意?還是巧合?

在她對那人的聲音感到熟悉的情況下,要柳婧怎麽相信這是個巧合?

柳婧麵沉如水,悄無聲息地推開窗,如同水蛇一般遊出窗外,伏在屋簷之上,屏息斂氣,聽著屋裏頭的動靜。

就像是柳婧所想的那樣,那人在她方才所在的房間前停下腳步,推開了木門。

隨著一聲輕微的“吱呀”聲,在看清屋裏頭情況的那一瞬間,兩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伏在屋簷上的柳婧都幾乎懷疑的時候,那小二怯怯地開口,道:“公子……這……”

“都已不必了。”那人這樣說著,聲音依然平淡,似乎沒有任何變化,“我一會兒會去掌櫃那兒結賬……你自去罷。”

“你自去罷。”

當這一句話落入柳婧耳中後,如同驚雷一般,瞬間喚醒了柳婧的記憶。

這……這不正是那個誤闖入合歡門、最後又同她一同卷入斷海城中的那個道門子弟麽?

為何……他會在這兒?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柳婧頭痛欲裂,努力回想,試圖想起她昨晚做了什麽,但思來想去,柳婧也隻能依稀記起她喝醉之前,似乎有在客棧的窗前瞧見過這人。

但……後來呢?

柳婧再也想不起來了。

屋簷下那小二口中稱“喏”,失望地離開了這間屋子,但柳婧卻沒有聽到那道門弟子離開的聲音。

終於,隨著又一聲輕微的“吱呀”聲,那木門被輕輕合上,而那道門弟子也終於走動起來——但他卻並非是走向外頭,而是走進了屋子裏。

他要做什麽?

柳婧暗自皺眉。

側耳聆聽,但卻久久聽不到裏頭的響動。

長久的沉默和寂靜,就在柳婧幾乎要喪失耐性的時候,她聽到一個聲音低低道:“你到底還是走了。”

“我曾想,待你醒來後,我當如何……如何說,才能求你留下。”

“但……你卻連這個機會都不曾留給我。”

柳婧驀然睜大眼,腦中閃過一些淩亂的碎片。

有那人溫柔地告訴她他的名字的模樣,有那人焦急地說會替她療傷的模樣,還有那人在跳動的紅燭中捂住自己的嘴巴,滿臉通紅,不可置信地瞪著她的模樣。

“不要這般輕率地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那名為謝世瑜的道門弟子的聲音在她耳畔低低回響。

“而且……會讓我當真的……”

柳婧呆住了。

屋子裏,那人輕笑一聲,也不知是自嘲還是什麽,低低道:

“也好。”

“也罷。”

柳婧心緒起伏,神色複雜地向屋子裏頭看了一眼,用力閉了閉眼,驀然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這是錯誤的。

柳婧心中微澀,但離去的背影卻毫不遲滯。

——引誘道門弟子非她本意,更何況……那個人……是他。

從她踏上魔道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此生或許可長笑當歌,癲狂肆意,好不自在;又或許會滿手鮮血,背負萬人性命……但無論如何,她最後的結局,也不過是死亡罷了。

沒錯,的確是死亡。

雖魔道亦為“道”,但萬萬年來,多少千界多少驚才絕豔的人物都無法走到這條“道”的盡頭,無法采摘這“道路”盡頭誘人的果實,她柳婧又何德何能,可以篤信自己走到最後?

就像她說的,她的“道”,是隨心所欲的“道”。

不求永生,隻求逍遙。

正是因為如此,即便她明知她可能無法走到最後,可能在這條道路的半途就身首異處,魂飛魄散,但為了“逍遙”二字,她卻依然義無反顧地走上了這條路。

按理來說,既然她柳婧的道是“逍遙”和“隨心所欲”,那麽隻要她想,她可以做任何常人眼中冷酷無情違背倫常之事,甚至於勾|引道門弟子、引誘他踏入魔途,俯於她的腳下,成為她的裙下之臣更是輕而易舉,但……

但她卻不應這樣做。

就好像她不會主動加害那些凡人一般,若非必要,柳婧也不會主動去引誘道門弟子。

若說前者是連輕蔑都稱不上的無視,那麽後者就是出於對真正的道門弟子的尊重。

雖然很奇怪,但事實上,柳婧的確尊重他們,就如同她厭惡魔門弟子一般。

所以她不應當這樣做。

而對於眼前的這個謝世瑜,除了“不應當”之外,更多的……卻是“不願意”。

她不願意誘這樣的人入魔。

雖然她依然不明白她為何不願意,但她的確在心中抗拒著、甚至厭惡著將他誘入魔途的念頭。

盡管這個念頭對她來說十分誘人。

但他們終究是不會有結果的。

她無法回應他的真心,更何況她心中早就有了長歌了……

想到這裏,柳婧心中一突,一股莫名的情緒從心中一閃而過,含著近乎凶狠的怨毒和恨意。

——這是什麽?

柳婧一個恍神,腳下一個落空,身子便從屋頂上栽了下來。

柳婧深吸口氣,在即將落地時輕輕折身,輕靈地落在地上。

“好!”

拍掌聲響起,一個似乎在哪兒聽過的聲音喝彩,道:“柳姑娘果然身手不凡。”

柳婧神色微沉,這才發現她竟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什麽人家的後院裏。

向著發聲的那處瞧去,隻見她身旁的假山小池上,一座水榭浮於其上,而在水榭二樓的窗邊,一個身著青藍色長衫,麵貌陰柔的男子低頭瞧她,手上不緊不慢地拍著。

那樣的眼神與其說是讚賞,不如說是看猴戲般的戲謔。

本就心情不太好的柳婧被這樣的目光一瞧,頓時心情更壞了。

她冷笑著,腳下一踢,一個小石子便飛速地襲向了那麵貌陰柔的男子,劃破了他的長衫,露出胸前一大片的“風光”。

柳婧挑眉,道:“這才叫好身手。”

麵貌陰柔的男子,也就是藍昶,不由得神色一變,瞪著樓下的柳婧,臉色難看。

將手貼在自己的胸口,藍昶默默回想著方才那一顆小石子,暗自想著若那石子並不是擦過他的衣衫,而是劃過他的脖子的話,他是否能夠及時躲閃開來。

而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藍昶的臉色更難看了。

柳婧勾了勾唇角,暫且不再同這藍昶計較,道:“走罷。”

藍昶回過神來,看向柳婧的身後,卻並沒有看到昨天的那個男人。

——怎麽回事?

藍昶神色微動。

——難道他們……

柳婧瞬間便明白了藍昶所想,但柳婧不喜不怒,既沒有解釋的意思,更沒有解惑的好心,隻是向著前院走去。

在那兒,三十餘原逐劍山莊的武師,和那一個扶不起的徐靈璧正在等著她。

“走罷,我們去登天海。”

——天海。

藍昶眼神微沉,抬腳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