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山河(一)
殷氏官府菜,在最興隆的時候,曾經有過同時出了三位全港廚師大賽特等名廚的輝煌。那還是當年殷則寧風華正茂、大幹一場的時,待到他死後殷氏歸了沈倦,掌握傳統技藝的老功臣們與新主人頗多嫌隙,殷氏官府菜的名聲也就漸漸低沉下來。雖說仍是名流首選,卻沒了當年一統山河的風光,來的也大都是回頭客,開口就是“則寧當年”,雖說生意也還算昌隆,卻難免讓人黯然。
今非昔比,往往讓人神傷。比今非昔比更讓人神傷的,莫過於天妒英才,而英才又偏偏後繼無人。
如今殷氏上上下下都清楚自家少爺是什麽樣的材料,雖說去大陸四年不見,但傳回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消息。年輕、莽撞、貪玩……種種因素,都讓殷朝暮這位新上任的東家顯得不那麽具有說服力。
可以說,是殷則寧掌舵期間將殷氏官府菜推上最輝煌的巔峰,硬是憑一己之力將一門老舊生意做成了第一招牌,同時也讓殷氏名下企業連帶著名貫全港。憑借著殷氏官府菜那些年的輝煌戰績,沈倦接手後即便隱憂不斷,仍能穩穩保持著一個良好的運營模式。
可想而知,殷則寧在這些老人眼裏有多重的地位,正是他這樣難以逾越的豐碑佇立在前,沈倦根本無法插手殷氏官府菜一絲一毫,這種況下,她選擇讓自己兒子出麵,起碼頂著殷這個姓,說話辦事都要方便些。
不過如此一來卻激怒了殷則寧留下的一幫“重臣”,在他們看來,殷朝暮和殷則寧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老東家珠玉在前,少東家就顯得格外難以入眼。這裏麵最頑固的一位,當數主廚宋師傅。
對於這一切,殷朝暮早就料到了,他並不感到害怕,相反的,他認為這是對自己的一次挑戰。
隻有**好了這一門小小的酒店,他才有資格去實現自己的目標,反過來,如果連最拿手的領域都作不好,還談什麽帶領殷氏重鑄輝煌?
甚至於對幾位老師傅心中那些疑惑與觀望的態度,他都完全可以理解。想要盡快掌握住這家酒店,主廚宋師傅就是第一個要拿下的人!不僅因為他是整個廚房的靈魂人物,更因為他是殷則寧的同輩人,份大致相當於嚴管事,都是殷氏花大精力培養起來輔助繼承人的棟梁,地位超然。
如果說整個廚房若是敢對他這個少東家陽奉違,那多半就是仗著這位宋師傅的老資曆。若宋師傅對他滿意了,首肯了,就等同於不會出大亂子。於是殷朝暮收拾心抓緊時間,在正式入主酒店之前先約了宋主廚見麵談一談。
見麵的地點很講究,他要全麵接掌殷氏官府菜,自然將地點定在那裏,一來可以降低姿態博取這位長輩伯伯的好感,二來也方便踩踩點試探眾人的意思。
這是一間雙層小樓餐館,外麵的裝飾很簡單,除了那個懸掛在屋簷上的木頭招牌外,隻有粉刷成灰白色的牆麵。總的來說,單從外表看,是絕對看不出這一棟小樓的赫赫百年聲名。
推開門,裏麵立即響起了一陣清亮的鈴聲。內部布置一映入眼底,殷朝暮雖然來過無數次,仍為這區區一間酒樓而吸引。如果說沈倦布置的殷宅處處整肅,高貴中透著冷硬,那這間殷則寧添置過的酒樓就顯得格外大氣。一幅畫、一張字,一瓶花、一條椅,無不顯出主人懷廣闊、別有丘壑。
“少爺。”渾厚的男聲就在耳旁響起。
殷朝暮扭頭,一個三十出頭的男人靦腆地笑了笑,他認得是宋主廚的大弟子沈真,論資排輩兒,他還要喊一聲師兄。宋主廚與他父親一同長大最後主領廚房,而沈真按理就該是與殷朝暮同輩、將來接替宋師傅的不二人選。但殷朝暮小時父親故去後,沈倦一直與這邊鬧得很僵,他與沈真便不怎麽來往,成年後又一個人跑去大陸,所以彼此都略微尷尬,並不親。
“師父在裏麵,我帶少爺過去。”
“麻煩沈師兄。”殷朝暮點點頭。沈真心裏有些詫異,他記得小時候這孩子幾歲大就跟他母親一樣目下無塵心高氣傲,卻不想如今能對自己如此尊敬。雖說不至於直接站到他那一邊,心裏卻也略微添了一絲好感。
“要專房還是隨便?”沈真一邊引他往裏走,一邊笑著問道。
“有區別嗎?”殷朝暮有趣的問。小時候倒來過這裏很多次,但自從父親走後,沈倦不肯帶他來,好些規矩也都記不清了。
沈真一路上與幫忙小夥計們打著招呼,看得出他這個大師兄在酒樓裏非常有地位。他介紹道:“專房就是專門的包間,很多名流在我們這裏都有專屬的包間,例如這一個房間是專門留給顧氏老爺子的,我們通常叫做乙等間,這個位置是何家新任當家的,我們管它叫丙等間……”
這一連串介紹下來,殷朝暮不由發現,這些等次的編排好像有點意思,仿佛是根據各家族在本地的勢力來決定他們的包間。
“那甲等呢?”殷朝暮笑著問道。“甲等間是留給誰的?”
沈真笑著指向遠處靠雕花窗子的一張雅桌,“那裏就是甲座。”
殷氏所謂的包間,其實是用鏤空的花簾隔出一間小小的位置。當年哪有如今這樣規模,建的樓麵積不夠,後來人又舍不得這黃金地段與老牌字號,隻能在小處改動。殷朝暮有些奇怪,那張桌子臨著下麵酒樓內部的小花園,位置上佳,看起來似乎從來不招待客人。花簾雖然一塵不染,但卻隱約可見裏麵的桌子沒有象別的桌子那樣墊上印花桌布,碗筷也沒有擺上,空空如也。
“那裏已經空置很多年了,不過卻從來沒有人敢去坐。”
“為什麽?”殷朝暮好奇的問,心中已有了大致猜測。
“師父說過,那是屬於殷則寧的座位,屬於我殷氏真正的東家!”沈真一臉敬重的肅然道。
殷朝暮愣住了,他知道父親在這間酒樓的地位,那是堪稱鑄就殷氏奇跡的大功臣,但他沒想到阻礙會這麽嚴重。顯而易見,沈真敢當著他說出這番話,某種意義上也代表了宋主廚的意思——你現在還不夠格成為我們承認的東家。
而宋主廚的意思,幾乎就是整個酒樓的意思。殷朝暮毫不懷疑自己此刻的形象絕對與二世祖、花瓶少爺、敗家子三個字脫不開關係,這是他重生前就留下來的形象。而重生後的形象則更糟,跟男人搞得滿城風雨,他已不求加分,隻求別讓這些人心中再減分就好。
“麻煩師兄隨便給我一個包房就行了。”殷朝暮隨口說道。
沈真有些驚訝,他可沒想到殷朝暮會這麽說,難道他不知道這些專房的意義?
但是他沒有多想,立即招呼殷朝暮到偏外的一間包房。角度比之前那個差了很多,但在寸土寸金的港島,這個位置這種麵積的包房,顯然已是看在他姓殷的份上了。
“少爺想來點什麽嗎?需不需要我為少爺燒兩個菜?”言辭之中並沒有宋主廚親自刀的意思。對於一個飯店來說,有時候主廚比東家的份還要高,這完全因為他們掌握了全部的手藝。當然如果是殷氏這類打感牌的傳統酒店,絕對不會出現主廚背棄東家另謀高就的場麵,因為他們通常都有竹馬誼做維係。但到了殷朝暮這一代,變數太多,老一代的宋主廚他使喚不動,新一代的沈真又與他沒那麽大牽絆。
殷朝暮搖了搖頭,也不覺得受到怠慢:“給我一杯紅茶就好,謝謝。”
沈真客氣的答應,沒多久,一壺氣騰騰的溪王草就放到了他的麵前,但是這個男人卻沒有離開,而是饒有興趣的看著殷朝暮。
“別站著了,坐下來聊聊吧,沈師兄。”殷朝暮抬頭辛苦的,指著自己的對麵,笑道。
沈真不客氣的坐下來,還是饒有興趣的看著他,“你好像一點都不在意包房的位置。”
“位置?”
沈真點點頭,“是的,師父講過,這些年不論是誰來,都想要坐更靠前的位置。以前幾家大佬都暗暗爭搶甲等,但自從殷叔叔亡故,那裏就屬於他了,再沒有人坐上去過。”
殷朝暮沒說話,垂著濃密的眼睫,細長的手指把玩著手中瓷杯。
“師父說當年殷叔叔接掌這家酒樓後,第一次來也想要坐在那個包間裏。你呢?你也將是這裏的東家了,不覺得坐在這麽靠外的位置,有份嗎?”沈真再問道。
殷朝暮緩緩搖了搖頭,“說實話,我並不覺得一個東家的份與威嚴,是靠爭座位得來的。相反,應該是他本的實力與人格,以及他帶領夥計們為這家酒樓贏得榮譽換來的。如果我沒有本事,就算坐在甲等包間又怎麽樣?我能在那裏坐多久?反過來,如果我是真材實料,有真本事,能夠給跟著我的人帶來榮譽和驕傲的話,我相信,會有人主動邀請我坐上去。”
“況且隨便找個位置坐下來,這不能代表我的退讓。充其量隻能說,我尊重你們的傳統,我是你們的東家,卻絕不是讓你們厭煩的絆腳石。我尊重你們,除了提供機會讓你們大展所學,絕不會無端幹預這裏的一切事宜。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有什麽其他的意思!”
沈真聽了之後眼中精光一閃,淡淡拍手,“說得好。或許有一天我們真的會親自將你請上去。”
“啊,師父!您來了!”
殷朝暮回頭,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殷氏官府菜實質上的掌舵——宋主廚已經站在了花簾之外,顯然是把殷朝暮剛才的一番話都聽進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老實說,一寫到這種需要奮鬥的節,我就不自覺控製不住篇幅……
發現小龜很適合這幾句歌詞:
吞風吻雨葬落未曾彷徨
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狂
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闊闊雪漫漫共誰同航
這沙滾滾水皺皺笑著浪
貪歡一刻偏教那女兒長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