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心帶肝(二)

別人的祝賀、恭維,徹底從耳朵裏消散掉後,殷朝暮才想起自己一直在等的那個聲音沒有出現。他一路找去外麵,胡師傅在後麵淡淡喊住他:“少爺?你不是在找顧大少吧。”

殷朝暮張望兩眼,看見陳大廚和那些小弟子們都迎了上來,卻仍不見顧疏,值得胡亂搖頭,漫不經心地問:“陳伯伯,顧先生呢?”

陳大廚不作他想,滿臉堆著笑:“啊,他啊,他剛還在跟著我們一起看呢,好像後來有事吧,就走了。”

雖然知道兩人一同奮鬥,難免避不開這種時候。但當滿庭掌聲響起時,身邊伴著的沒有那一位,殷朝暮還是稍稍有點落寞。

大概是曾經太習慣有人陪著,所以向往榮譽與風光。現在努力得到了一點點肯定,就有閑心想七想八了吧。

顧疏也確實是想特意晾晾他,這才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臨到結尾時候走。屋外的天氣已經回暖,顧家扔給他一個電台由著自生自滅,到現在開的車還是公司配的馬六。

他和顧氏、和暮生都像在玩一盤遊戲。暮生的遊戲裏他可以等下去,而與顧氏之間,他漸漸感覺自己耐性已不多。

顧家充分發揮了一擲千金的暴發戶氣場,占了半山首屈一指的一塊兒地。之前上來的時候有顧禺開著好車帶他,而現在,顧疏的馬六理所當然還沒開到富人區就給攔下來。

對方一直用懷疑的眼神盯著他,雖然點頭哈腰有禮有節地一遍遍說著抱歉,但強硬地表示一定要層層打電話問清楚到底是不是顧家的人。即便如此,一個崗哨過去,開不出幾十米,下一個保安就會再次攔下來。

不能相信頂級豪門的長子開一輛二十萬的馬六,也是正常。顧疏眯著眼,一手支著頤,一手敲在方向盤上,等他們再次打電話確認身份。

火紅色的保時捷停在了馬六車後。

保安瞬間恭謹了很多,為難地敲了敲車窗:“不好意思先生,請您先讓出道路來好嗎?後麵是顧禺顧少爺的車子,這個……”

顧疏沒廢話,直接讓開路,車身交錯而過時,顧禺懶洋洋昭示著三分挑釁的笑意映在了玻璃上。“喲,這不是我大哥嘛。你們也太會辦事兒了。我還道哪位敢開著馬六擋路呢,瞧瞧,這一攔就把我大哥給攔下了,眼光不錯。”

“顧大少是說這位……”保安有些驚訝,“抱歉,我們不知道這位是您……呃……”他們這些看門的下層員工根本不敢摻合亂七八糟的事,隻得含糊過去。

“可別,這個顧大少我可不敢當。”顧禺眼睛閃著森亮的光,那副要笑不笑的樣子簡直活脫脫把囂張、紈絝兩個詞詮釋得淋漓盡致。“都記清楚了,我身邊這位才是顧大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顧大少,我們看您開的車牌號不在記錄,也沒有顧家的條子,指紋庫裏也沒有多出一位顧家的少爺……嗯,我這就通知前麵統一放行。之前給您添麻煩了,請您海涵。”

“沒事,如果我能自己選,也不願意姓顧。”淡淡地看了顧禺一眼,顧疏發動了車子。隨後就聽到一聲冷哼,顧禺那輛火紅的保時捷飛快地開到馬六前麵,絕塵而去。

保安尷尬地示好:“大少隻要一直向前,每逢路口向左拐就是顧家。如果需要的話,前麵任何一處崗亭都能為您指路。”

顧疏搖頭,“不必。”顧禺不肯領路,欺他眼生,但之前來過一遍,顧疏心中早把路熟記在心。

進了門,管家行了個禮,帶著他去客廳。顧禺在自己家中極其放肆,或者說他在任何地方都放肆得很,翹著二郎腿占了一整排沙發,一隻手臂搭在沙發靠背上。見到顧疏進來,冷笑一聲,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顧老爺子戴著老花鏡看報紙,很是和藹地問了幾句諸如“工作是否順利”之類的閑話。顧疏聽見問話就答上兩句,不算太熱絡,卻也沒有太逆了老爺子心思。整個談話談到最後,跟商務會議已經沒什麽分別。

說實話,顧疏從底層爬上來,對如何回避不想談論的話題已經掌握了足夠的技巧,一直遊刃有餘。看似恭謹,實則讓老爺子使不上力,拖到後來,顧老爹總算明白前麵那些話都白說了,索性不兜圈子,直戳要害。

“你過了年,也該有二十五了吧。”

顧疏知道他也說什麽,將茶盅放在桌子上,靜等下趣。果然顧老爹皺著眉往下接:“算起來,我在這個年紀,你母親已懷上了你。之前你在外麵瞎混,我管不著,但回來家裏,我一定好好補償!你自己說說看,有沒有瞧得上眼的姑娘,憑你爹這一張老臉,還是能給我兒子說下來的。”

顧疏悠然望著外麵漸漸下起的小雨,他老爹裝作不在意地用眼角眯縫了好久,都沒看明白兒子是什麽意思。

於是操碎了一顆父母心的顧老爹隻好斟酌片刻,再次開口:“過兩天你何伯伯的大兒子結婚,跟我一起去。”

顧疏漫不經心道:“哪個何伯伯?我從不認識姓何的伯伯。”

顧老爹一顆急著抱孫子的心火熱火熱,連帶著大兒子稍稍放肆的話都能忍了。咳嗽一聲,繼續試探:“就是何氏的董事長,做地產那個。他大兒子結婚,幾位世交家裏的千金也會出席,年齡大致和你也差不多。爸爸介紹給你,多認識認識,不是壞事。”言談之間,不無對人家的羨豔:“唔,他家老大,比你還要小個一兩歲呢。”

顧老爹對這位長子的態度,說起來頗多愧疚,這孩子心思又一貫藏得深,而且前段時間在大陸鬧得滿城風雨,他很怕顧疏到時候直接給自己拆台。

黑發的青年人聽了這話,脊背往後一靠,從果盤裏撿了個果子捏在手中上下拋,偏偏頭,眼角微彎:“看來是要讓您失望了。我心中沒有瞧得上眼的姑娘,倒是有個瞧得上眼的小夥子。”他目光冷淡,嘴角掛著諷刺:“這人爸爸想必也清楚得很,就是您小兒子的至交好友、殷氏大公子殷朝暮。”

“荒唐!”

顧疏還是那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兒,仿佛沒聽見一般,接著不緊不慢地道:“其實不止這人,我們之間的事情,您肯定早就一清二楚,何苦還說什麽婚禮、什麽千金呢?”

顧老爹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半晌才道:“你母親好歹也是個有學曆的學生,我竟從不知,她會把你教養成這麽個不三不四的樣子!”

“哦?什麽樣子?”顧疏這回不笑了,不止不笑,眼珠的顏色都深了一層:“不過是愛了個男人。算起來,比您年紀輕輕拋妻棄子的魄力,我還差得遠呢。”

顧老爹久久沒有回答,但房間裏四處彌漫著他強行壓抑的憤怒。

良久,顧疏沉聲道:“還有事,婚禮我不會去。您找顧禺吧,他想來對於結交幾個名門淑女,會很有興趣。”他和管家說了一聲就走向大門,身後傳來“啪”的一聲,茶盅被重重放在了茶幾上。

“回來!我說你能走了?混賬!”顧疏回頭,老父站在暗影中,雖漸現老邁,卻威勢不減。

“當顧家是什麽了?你既然回來,老子就管得住你!”

顧疏點點頭,涼涼地飄了一句:“是麽。”

顧老爹怒不可遏,勉強沉住氣,“我是清楚得很。你愛個男人就愛罷,我老了,一個兩個都管不動了。可你不該招惹沈倦的兒子!你才多大點的臭小子,急著作死,我能眼睜睜看著不理?”

顧疏沉默,他父親見他態度似乎有所軟化,於是苦口婆心,聯係前兩天剛得到的消息,繼續在長子心頭加一把火:“那孩子都活不了三年五年了,你這是上趕著去後悔一輩子、傷心一輩子?聽爸一句話,殷家人短命,讓他們自己折騰去,你別湊這熱鬧!”

顧疏坐在一旁靜靜聽著,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顧家各樣貴重擺設,聽了殷朝暮活不長的話,才把目光收回來,“這個就不勞您擔心。有我在,暮生他死不了。”

顧老爹猛地上前幾步,濃眉倒豎了一半,滿麵寒霜,“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顧疏左手微微握住,麵上卻一副含笑表情,那樣子仿佛已有了萬全把握,卻無端讓正對著他的老父心驚——他這兒子,雖放在外麵野了二十多年,可到底是自己骨血。往往是,膽大包天、無所顧忌。

賭徒的瘋狂。

“我和他才剛開始,怎麽舍得他死。”

老人眼皮一跳,去看自己長子。

蒼白的臉色,冷淡的線條,平靜的表情卻嵌著一雙灼灼的眼睛。他本以為這孩子剛回來時一副敦厚老實的皮相,卻不想小崽子在外早長硬翅膀,竟是他臨到老時,將成年的狼崽誤認作流浪犬,此刻觸到逆鱗,招得他提前亮出了爪子。

引狼入室……一時大意,平白給小兒子招回一個勁敵。

隻是這孩子……也確實是他愧對他們母子。

顧老爹斟酌著道,“我老了,你們年輕人怎麽鬧騰,倒也沒什麽,但……”

“暮生和殷氏的事,都不勞您再費心思。”顧疏淡淡道,“相應的,顧禺,還有顧氏,往後也絕不會出事。爸爸大可寬心。”

這是顧疏留給他父親的第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他一貫優雅斯趣,骨子裏的銳利從不外現。甚至連薄薄的唇形上,還攜著一絲半縷殘留的笑意。

但縱使如此,透過短短距離看過來的神情,仍然帶的整個屋子都變得森冷。

隻要這個人下定了決心,那就無論再如何單薄的身軀,都掩蓋不住那深埋在骨血中的淩厲蕭殺。

顧老爹目送他離開,心中終於一垮。

總算知道自己這個大兒子何以年紀輕輕,就將英冠劃入囊中。這麽個不動聲色間屍橫遍野的隱忍性子,不說別人,就連他自己應付起來,也無可奈何。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重溫了Titanic,感覺災難麵前,每到周末都忙得一團亂,加上正在存新趣,真是有點應付不過來。這篇趣快到完結倒數的時候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