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從同門(二)

?殷朝暮看他這麽痛快,也不矯情,跟著喝了一杯。要說他的優勢,那在酒桌上體現的最是明顯,他是誰??

二世祖就要有二世祖的本錢,單論酒量,就連成天泡吧生活糜爛的顧禺,在他麵前都不敢說話。?

何況顧疏這家夥還有個致命傷。?

飯桌上兩種人最猛。一種是殷朝暮這樣兒的,明明長得跟肉雞似的,最容易成為群攻目標,偏偏人家麵不改色心不跳,一杯一杯喝著就跟沒感覺一樣。顧禺多少次擺不平,就把殷朝暮放出去震場麵。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酒量是怎麽回事兒,好像隻要喝得慢一點、再慢一點,就完全感覺不到酒精濃度,怎麽喝都沒有問題。?

另一種是顧疏這種能裝的。明明酒量就跟盤子底兒一樣淺,但你扛不住人家能裝啊!前三杯,照樣麵不改色心不跳,一杯接一杯往下灌,連眉頭都不帶動,哪個還有膽子接著跟人家幹下去??

當然殷朝暮沒有興趣和顧疏這種硬撐的家夥拚酒,他是純實力,根本看不上顧疏那點子水平,兩人喝了一杯就放下。兩位弟子如此和諧,孫金如龍心大悅,第三杯又滿上了。?

不得不說,顧疏真正是個有眼色的,一扯殷朝暮,站起身,“老師,這第三杯無論如何都該是學生敬您的,就當拜師酒。我和殷師弟,以後還要拜托老師指教,我倆年輕氣盛、做事莽撞,往後我們拿老師當自家人,有什麽做錯說錯的,也請老師多擔待!”說到這裏,他聲音嚴厲的喊了聲“師弟。”?

瞧瞧,這還沒進門呢,就先把師兄的架子端上了。?

殷朝暮心裏不樂意,勉強跟著站起來,也給自己滿上,“還請老師以後多多包涵。”?

“老師,我和師弟先幹為敬,您隨意就好。”?

說完遞了個眼色給殷朝暮,成功地讓某位大少爺翻臉,拜師就拜師,你非得扯上我一起拜,假不假?別扭不別扭!?

再說,憑什麽姓顧的是師兄?要是一起拜,那誰都有當師兄的機會!?

顧疏微微側頭在孫金如看不到的角度輕輕眯縫了下眼睛,和他在書房中做的那個動作一模一樣,殷朝暮不情不願的心頓時涼了一半兒。?

擦!?

於是兩人一同抬手,在孫金如杯子上一碰,同時喝下這第三杯酒,算是一道正式入了門。?

顧疏滿意了。殷朝暮暴躁了。?

“好,好,都坐下,坐下。”?

孫金如這個人,其實吧,有點兒文人的通病,好大喜功,喜歡看人孝敬自己、體驗一把桃李天下的虛榮。這時候見兩人乖乖敬了酒,心下快活,招呼兩人開吃。?

中國人嘛,再怎麽不對眼兩雙筷子進一個碟兒,感情這就來了。?

氣氛漸入佳境。?

孫金如似乎也稍稍看殷朝暮過眼些,雖然主要還是和他寶貝徒弟聊,但也抽空兒給了殷少兩句話,以示他這老師當得不偏不倚。?

“小殷啊,我記得你家裏就是做官府菜的吧,怎樣,這家的蘇錫菜嚐著,還入口吧?”?

南京隨園菜、曲阜孔府菜、北京譚家菜並稱為中國著名的三大官府菜,而殷氏在港島經營的,卻不是這三支中的任一支,反另辟門戶,獨自立了一門字號“殷家菜”。嚴格來說,殷氏祖上在清朝中期還是孔家的女婿,後來遷到港島,以孔菜精髓結合當地民風民情創出了“殷家菜”,至今已有二百六十餘年曆史。?

殷朝暮不成大器,但自家吃飯的家夥還是學得明明白白,連他從前那種要命的性子也不敢在這種事上馬虎。聽到孫金如問話,當下換上認真的神情,夾起一筷子鱔段兒放入口中細細品味。?

他殷氏先人能被選作孔家女婿,本性裏就有一板一眼的成分。而後“殷家菜”發展成安身立命之本,殷氏後人不論多少代,都不敢在這件事上稍有敷衍,凡是說起吃的東西,自當用心評價。?

在另兩人眼裏,此時的殷朝暮的神情、氣勢全都變了。他之前因為身份關係,待人接物多少有些怠慢的感覺,此時卻完全不同,甚至稱得上小心翼翼。?

顧疏握杯子的手不由停住,看著這人不同之前的表情,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怪異。他給自己又灌下一杯,對上這個學弟,嗯,現在是師弟了,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兩人之間有種隱約卻緊密的聯係。若拋去這層聯係,這人指不定會跑得遠遠,就像每一次與自己對話,都是迫不得已。?

很有趣。他似乎無論在什麽地方,都會下意識把這人先看在自己眼中,推測那一舉一動背後隱藏的謊言。?

“咦?”?

“怎麽了?”顧疏麵上不在意,卻時刻注意著他,看他眉端緊蹙,像有什麽難解的困惑,立刻出聲詢問。?

殷朝暮沒回話,又夾起一段兒放進嘴裏慢慢咀嚼,猶疑著說:“奇怪,梁溪脆鱔最關鍵就是選材與鹵汁兩處。服務員剛才不是說鹵汁以酒、醬油、糖、味精、五香粉製的嗎?據我所知,蘇錫菜偏甜,梁溪脆鱔按這個分量至少要有3克沙糖,夏秋兩季還要有3克冰糖調火氣,有些重色澤的廚師有時也會選擇加一點點蕃柿汁……可是我卻嚐不出來有這樣重的甜味。”?

顧疏倒不認為這是什麽大問題,但看他神情不對,也夾了一筷子鱔段兒,“甜味嗎?我覺得還可以。”?

孫金如也跟著嚐了嚐,隨即笑開褶皺的臉,“小殷,你這要求太精細了吧?還精確到克?我也覺得挺甜,你嚐不出來,是剛喝酒刺激味蕾了吧。”?

他隻是隨口一說,殷朝暮心裏卻一緊,他想起一件事……心情漸漸黯淡下來,不知道重生過一回這件事有沒有可能被避免,如果還是如期發生的話,那真是最壞的情況。?

“嗯,有可能,是我感覺錯了。”殷朝暮笑了笑,幾句話把這件事遮過去。顧疏直覺上感到這件事不大對,但他保持了一貫的冷淡作風,沒再說話,隻默默喝著酒。?

這頓飯到最後幾乎隻有孫金如一個人吃得盡興,殷朝暮神思不屬,看眼顧疏,似乎也有什麽心事,來了酒也不推拒。十有**又在想搶自己弟弟位子的卑鄙事。?

殷少很是鄙視。?

一頓兒飯吃得台麵上“賓主盡歡”,台麵下兩人各懷鬼胎,飯後默契地跟著孫金如爬回老樓。老人家很重休息,如今酒足飯飽、我醉欲眠,當即宣布自己要先睡午覺,打發兩人去隔壁屋自由活動。?

殷朝暮喝了酒,又想起一件倒黴事兒,心情抑鬱之下也想小憩一會兒,奈何這屋子是小三室,除去客廳,隻有一間主臥一間客臥以及一間暗搓搓的小書房。小書房是萬萬不能睡人的,主臥被孫金如大咧咧占了,殷朝暮又受不得躺沙發的苦,於是決定跟委屈他師兄一中午。?

“顧師兄,你中午在書房或客廳看看資料吧,我進去小眠一會兒。”?

“好。”?

答應得這麽爽利,都讓殷朝暮詫異了,還以為顧疏又有後招呢,他也沒理會,自己進客房準備休息。結果翻來覆去好一會兒也沒睡著。?

顧疏破天荒的好說話,讓向來不憚以最惡劣的心思揣摩他的殷少反而有些小小的心虛。他爬起來抱了一床毛巾被,打算施舍給外麵兒睡客廳的師兄。?

推開門,顧疏正保持著他進屋時的姿態定定坐在沙發上,殷朝暮懷疑他連動都沒動過一下。抱著被子走過去,顧疏異常乖順地站起來讓位,殷朝暮彎身將被子放在沙發上拉好。?

“顧師兄,你……”?

後麵忽然有細小的破風之聲,殷朝暮第一時間回頭,就見顧疏手還擱在太陽穴上,整個人卻不受控製地向他壓下來。?

顧疏比他還高一點兒,何況人處於昏沉狀態全身重量是沒有半點兒在控製下的,一個十九歲成年男人的體重砸得殷朝暮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隻感到後背猛地陷入沙發軟綿的墊子裏,腦袋在扶手上嗑了一下,然後眼前一懵,下意識推擋顧疏的手就鬆開了。?

“嘩啦。”顧疏長腿撞翻茶幾的聲音。?

杯子托盤碎了一地,殷朝暮眼前從雪花色塊漸漸過渡到黑白、再過渡回正常顏色,然後盯著近在咫尺的那張閉上眼睛的臉,往死裏瞪。?

壓在他身上的人雙目緊閉,蒼白的臉上幹幹淨淨,隻有嘴皮子滲出一絲血。?

殷朝暮發愣地瞪了好幾秒,發現這人弄出這麽大動靜,卻根本沒有醒過來的現象。而主臥室裏,突然傳出孫金如一聲短促迷蒙的打鼾。?

“……”?

不會喝還喝那麽多,顧疏這輩子就是個裝!喝酒裝千杯不倒!醉了就裝若無其事!讓你喝,喝醉早說啊,死撐什麽,剛那一下嗑死少爺了。?

殷朝暮發泄似的用手把顧疏的頭狠狠撥開“嘭”地撞到牆上,另一隻手試探地摸上自己後腦,指尖細細感應,沒有黏濕,沒出血,隻有輕微的腫包。?

他從顧疏身子底下爬出來,直起身的一刹那,又是一陣兒不受控製的暈眩,氣得抬手再次給了那人一下,結果事實證明顧疏的酒量真不是他自己謙虛。?

這麽可著勁兒折騰還沒醒。?

這TM要多好的酒品啊!?

主臥裏孫金如呼嚕打得震天響。表麵兒上挺文明,怎麽喝了酒這師徒倆一個個都豬樣兒!殷朝暮一邊腹誹,一邊認命地決定稍稍打理下滿室狼藉,否則等孫金如醒來,看著跟家暴現場一樣的地麵,非得把他逐出師門。?

他大少爺是真不會幹家務,越幹心情越惡劣,不痛快了就給躺在沙發上裝死的顧疏一腳,隻把那位師兄弄得最後衣褲淩亂、滿身是土,整個兒跟被人虐待過一樣。就這樣顧疏還是沒醒來。殷朝暮氣到沒脾氣,掃個地因為需要時不時停下去對某人暴力,足足掃了四十分鍾。?

行,你猛,我服!我殷朝暮要再跟你這裝B人喝酒就是犯\賤!?

默默說完這一句,大少爺才算稍微感到安慰,拎著掃帚拖把進了衛生間。可惜還沒等他稍稍平複心態,就被鏡子裏的畫麵瞬間從天堂打到地獄。?

鏡子裏,發絲因為汗水緊緊貼在額上,臉上更有一塊兒不知何時沾上的灰塵。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殷朝暮下嘴唇和顧疏相反的位置,也有一塊兒破了皮,殷紅色的血絲明晃晃掛在上麵。?

用舌尖兒舔了一下自己受傷的地方,刺痛的感覺,殷朝暮挺俊的小臉頓時扭曲了。?

傷口……傷口……?

嘴唇上的傷口!?

怎麽弄的啊??

然後殷少頓悟了——?

這輩子的初吻。?

他勉強平靜下來,轉身走出衛生間,沙發上顧疏正困惑地用食指撫著下嘴唇,顯然想不通為何自己一覺醒來,好好的身上就平白多了那麽多淤青。接著,顧疏看到了殷朝暮,明亮的目光打在殷朝暮身上,一瞬間就跟雷達一樣,敏銳地聚焦在那兩片因主人摩擦而發紅的唇瓣上。?

他的臉一點、一點變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