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露一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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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顧禺。

殷朝暮選中這個記錄,按下回撥。

上一次太匆忙,他甚至來不及考慮關於顧禺本人的事情,隻是站在好友身邊,就不自覺找回了年少時的意氣與衝動。遇到顧疏之前的兩人,都是天之驕子,攜手遊際於港島上流社會,遊刃有餘,同進同出。

可是他也清晰地記得之後顧禺又是如何拋下戰場、黯然離開。那天在機場,顧禺對他說會回來看他,但顧禺的性子,根本就是不打算再回頭。某種意義上來說,當年是顧禺扔下殷朝暮獨自麵對強敵,自己遠走高飛。

兩個人的聯盟,一方突然厭棄了永無止境的失敗,性子上來認輸了、不玩了。

留下另一方孤軍奮戰。

說不上誰對誰錯,但殷朝暮對這位好友的感覺卻有些複雜。至少現在殷朝暮時刻都有緊迫的危機感時,顧禺仍然年輕氣盛好勇鬥狠……

少年時代那些輕佻的相互炫耀、那些浮躁的兄弟義氣、那些顧禺喝醉後殷朝暮認命地背他回家的熟稔,那些顧禺大大咧咧說會要他一同娶妻毗鄰而居的承諾,以及再見時不需回憶自然而然帶出的默契,依然無法掩蓋殷朝暮心境的轉變。

顧禺有一次為個小明星跟別人拚場子,他顧家勢大,卻也不可能肆無忌憚得罪人,正好踢到鐵板,被幾個世家子截下為難。那時候還是殷朝暮上去一瓶一瓶白酒喝下來,足足喝了一地空瓶,愣是將一眾人鎮住,才腳下打顫帶著顧禺離開。

他生來酒量好,為數不多幾次醉酒中醉的最慘也是那次。剛離開地頭就直接酒精中毒昏迷,躺滿12個小時才清醒過來,什麽高壓氧、理療全用上了。顧禺給他守了一晚上的夜,看他醒來一巴掌呼過來,吼:“不能喝就別撐著,跟老子還來這套兒英雄主義?!給殷少跪下了,沒人領您的情!”接著又頂著一雙血絲滿布的眼很平靜地說:“你要是癱在這**,老子就忒麽給你守一輩子。”

殷朝暮當時還打趣他,“你放得下你那小明星?”

顧禺一個眼刀飛過來,“放不下也得放,小明星再來一打兒,頂不上我兄弟半個手指頭。”

他當時真的很窩心,可之後呢?顧禺並不是會說謊的人,說的也全是真心話,但那是意氣風發的大少爺顧禺,不是能默默吃苦服軟的戰敗者顧禺。

前世最後幾年的窩囊日子,他受的來,顧禺受不來。

所以之後幾年,殷朝暮幾乎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生病時沒有兄弟替他守夜、習慣了身邊缺少顧禺飛眼刀的踏實感。

到大陸這麽久,他下意識沒有給顧禺打電話的舉動,即便知道顧疏的情況該盡快提醒阿禺注意,但他還是邁不過這道坎兒。

花有重開日……

人無再少年。

“喂?暮暮?”

話筒裏傳來一把痞氣又清亮的嗓音,還透著一絲半縷的小心翼翼。

“嗯,是我。你找我?”

兩秒鍾的愣神,那一頭明顯興奮起來:“暮暮!真是你,我剛還不信,”接著口氣就有些不滿了,“殷朝暮,你小子到了大陸玩兒瘋了不成,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兄弟啊,兄弟還以為你被綁架失蹤了呢!”

綁架倒是真的……殷朝暮苦笑,換上正經的語氣。

“阿禺,之前軍訓耽擱了,來不及打電話,你不要擔心,我一切都好。”

“糊弄誰呢,欺負哥不知道大陸軍訓早就結束了麽。行行行,別自戀啊,誰擔心你這臭小子了。”

熟悉的語調,殷朝暮熟悉這個人,就連他的那一點點口是心非,都了如指掌。不禁低低笑了起來,從前父親教他“浮生荏苒”、“遺夢闌珊”,他總覺做作,卻不想讓他體會到這兩個詞內中無奈的,竟是當年縱橫意氣的同伴、戰友。

“笑什麽,少爺正忙著呢,再笑我可掛了啊。”

“沒有,隻是想起一個人。不過阿禺你說忙……忙著醉生夢死麽?”

“瞧不起人?”他嗓音裏邪氣肆溢,殷朝暮眼前都能浮現出這家夥翹著二郎腿一副拽到死的囂張樣兒。“爺可是忙正事,老頭子已經把兩家小廠子給我了……算,跟你說這個幹嗎。”

“哦,終於肯接手了?”

“是啊,以前覺得麻煩,現在感覺還不錯。”

“是嗎……那要是以後顧伯伯把這些給了別人做……”

顧禺聲調立刻銳利起來,冷笑著道:“給別人?我家那堆破玩意兒,除了我還能給誰?老子肯接著就罷,不玩兒了該是我的也還是我的,關別人什麽事。”

一陣沉默,殷朝暮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清楚顧禺的想法,這家夥自己嫌煩不想管他老爹的爛攤子,但又跟狼崽子一樣護食。他自己不要甚至敗光了都沒關係,但若說拱手送人,卻是萬萬不能。

“我的意思是,如果將來你有個什麽堂兄堂弟的冒出來,你怎麽說?”

顧禺既容不得別人搶自己的東西,又沒有危機意識,到時候對上顧疏有備而來,後果可想而知。他知道不能說太明白,否則顧禺多半兒輕蔑地不放在心上。若直接點出顧疏的存在以及他很有可能失敗的未來,更是會激起顧禺爭強好勝的心思,反而不把顧疏放在眼裏。

最好的辦法是讓他自己察覺地位岌岌可危。顧禺性子硬,別人勸一百句他也不以為然,唯有自己證實的,才肯信。

那邊考慮了半晌,殷朝暮當他認真思索自己的假設,口氣軟了下來,故作輕鬆地說:“我就是那麽一說,在大陸看到個學長,也姓顧,現在跟我是同門,對我挺照顧的,金融學的也好……他要是顧伯伯兒子,嗬,現在你也不用這麽苦惱了。”

“嗯?想什麽呢……至於堂兄堂弟什麽的,要真姓顧,還比我厲害,給了他也不是不行,咱有自知之明。”他說到這兒,語氣又有點兒微微上揚,帶著笑意,“反正沒了顧家你也會拿我當兄弟不是?”

殷朝暮對他這樣漫不經心的態度不滿意,沒好氣地說:“沒你想的那麽輕鬆,你手裏的產業要真被搶走,很多事情我就要靠別人而不是靠你了。我走之前你誇的海口呢?你的顧氏王朝呢?”

顧禺怒:“擦,哪個敢打我兄弟的注意?我跟他沒完!”

殷朝暮:“……”

重點抓錯了吧大哥。

那邊兒也知道自己大概跟好兄弟想得不大一樣,岔開話題。

“那什麽,暮暮,以後有什麽事兒都給我打電話,別再把哥晾著了,啊?本少爺絕對是最好的知心哥哥,遇到困難就告訴我,咱倆誰跟誰,有什麽問題也能一起想麽。”

殷朝暮不說話,顧禺猜到這位多半是恨鐵不成鋼,隻得敷衍道:“知道你是為我好,不過家業什麽的,我真不感興趣,要不是為了你……那什麽,總之你別瞎操心了,沒人能從我手裏搶走顧氏,否則你也要跟人家跑了。”

他最後一句話故意期期艾艾說得可憐,顯然是在逗殷朝暮開心。殷朝暮對他還有些嫌隙,但那是相對於顧疏這個階級敵人!他和阿禺之間隻是人民內部矛盾。顧禺機靈的很,他早就發覺殷朝暮到內陸後對自己態度有所改變,再加上一直沒來電話,這才忍不住主動打過來。簡短的幾句,已讓他察覺出不妥來,正如殷朝暮熟悉顧禺,顧禺何嚐不知他?雖然不清楚緣由,還是憑本能百般逗自家竹馬一展歡顏。

殷少之前悲春傷秋了一大把,到底耐不住跟顧禺十來年感情,電話一通就全都喂了狗。此時被這位青梅竹馬哄了幾番,再忍不住,笑罵道,“行了,我跑了你還有張公子李公子當哥們兒,裝什麽可憐。”

“是啊,但我最重要的不是殷公子麽。”

“滾吧。少爺您忙,我掛了啊。”

“……等等,你……脖子還疼不疼?”

“什麽脖子?”

接著殷朝暮就反應過來了,這孩子還惦記著他走前被掐的黑手呢。不可否認,之前以為難以逾越的隔閡就在這幾句無聊的對話中一點點散去,花花公子顧禺,最擅長就是哄人。

而他殷朝暮,從來就不曾放下這個兄弟。

“不疼。都多少天了,早就不疼了。”

這句話語氣柔和,明顯同之前不一樣,聲調轉折間滾動的淡淡情誼,顧禺聽得分明,也跟著低低“嗯”了一句。

一種無需言明的溫柔由這一個字散在空氣中,殷朝暮眼眶一熱,幾乎把持不住要把顧疏和未來的結局說給自己最好的朋友聽,把他自重生來日日承受的驚懼,與幾乎頂在脖頸處無形的刀刃,一處處剖開來跟顧禺說清楚。

逼死自己的仇人就在眼前,守著難以出口的秘密,殷朝暮承受的壓力,幾乎讓他難以維持。

但他不能。

就算顧禺肯信,這份惶惑也不用第二個人來受。

他一個人就夠了。

“……不早了,我睡了。”

“好,記得有困難一定給哥打電話啊。你小子要再敢這麽晾著哥,就,就……”

“就什麽?”

“沒什麽,拿你大公子沒辦法,OK?好好休息,乖了。Bye!”

“Bye。”

殷朝暮當晚睡得極為踏實,在夢裏,似乎朦朦朧朧間扭臉,看到顧禺身邊陪著一個麵目模糊的美麗女人,兩人衝他笑得柔和。前邊是兩個小孩子嬉鬧的身影,他身邊似乎也有一個人,對了,顧禺還牽著一條狗……

那個畫麵,非常溫暖,兩家人慢慢沿著石板路散步,顧禺的臉上還是痞痞的笑意。

殷朝暮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重生,或許這一次不隻是為了當初與顧疏的爭鬥,更為了那些他愛的、結局慘淡的人。

一宿安眠,朦朧中被陸維的手機鈴吵醒,剛坐起身,就看到陸維抓著手機往外走,還“嘭”地一聲帶上門。

陸維很反常,通常情況下絕不會這樣粗手粗腳,尤其殷朝暮還半夢半醒。這樣大的聲響,隻能說明一件事——陸維的心很亂。

其實昨天他就感到不對勁,陸維對他第一天去孫金如家學習的事不聞不問,甚至差點忘記轉告顧禺的電話……而當陸維掛了手機再次走進宿舍,殷朝暮才肯定確實有什麽讓他煩心的事情。

陸維的眼明顯發腫,下眼皮底下還有淡淡的黑眼圈,昨晚定是輾轉難眠。殷朝暮同他相處這許多天,最清楚不過能讓陸維操心至此的,就隻有王冬晨。果然,陸維看了他良久,煩躁地換好衣服,有些遲疑地問:“殷少,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那小子?他家裏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