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黎錦眼望舒慕,緩緩走近。
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認識這個男人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竟沒有一眼將這個男人看清楚。
他知道舒慕有各種各樣的缺點,倨傲冷情,任性胡鬧,可這些外人絕難容忍的缺點在他眼中,仿佛塗了奶油再配上藍莓果醬般,叫他每嚐一口,便覺香甜無窮。
原來那都不是奶油,而是致命的砒霜。
看這靈堂棺木,靜靜躺在裏麵那人,原來不是車禍而死,而是日複一日,中毒而死。
而舒慕生怕他死得不透,還要特地趕來,在他靈前再灌一碗毒藥,提醒他到得地下,來生轉世,也滿嘴苦澀,牢牢不忘這味道。
“舒慕,你殺柯遠,是因為你怕他。”黎錦在棺木邊站定,四周森森冷意侵體,他卻覺得痛快,“你怕他活著會動搖你的地位。”
“笑話!”舒慕朗聲大笑,“他已經一無所有,拿什麽來動搖我的地位?”
“正因一無所有,才會破釜沉舟。”黎錦每句話每個字都吐得清楚萬分,“舒慕,你今天的江山是跟柯遠並肩打下來的,你了解他,你知道他絕不會甘心如此收場,你怕他卷土重來,再造一個天王來與你抗衡。”
“再造一個天王?”舒慕更覺可笑,“你以為這件事這麽容易辦到?”
“別人也許不行,但柯遠可以。”黎錦道,“柯遠知道你所有的弱點,他能成就你,當然就能親手毀掉你。這樣的人,你可能不怕他?你怕壞了!你根本沒有阻止他的能力,所以,你隻能殺了他。”
可你以為殺了他就夠了嗎?
你一定不知道,老天竟給我這樣的機會。
它讓我再世為人,且站在這裏,聽你親口承認殺害曾經的愛人,聽你說他隻是一條討厭的狗,聽你說殺他的念頭由來已久,甚至萌芽在每個你們刎頸交纏的時候。
一種說不清的笑意漸漸從胸口蒸騰,黎錦牢牢看住舒慕,緩慢地笑了起來。
舒慕,直到你說出這些話之前,我都在為你找借口。
我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信我與你這十年感情,我信你隻是被人栽贓陷害身不由己,我信你滿心愧疚自責,也許你來看我,是打算親自向我發誓,說你會查明真相為我複仇。
我信了這麽多,唯獨不信是你殺我。
可原來真的是你。
舒慕,我多謝你,謝你毀我肉體,卻給我機會讓我轉世重生,重新站在你麵前。
所以我必定用十倍精力,回報你拳拳深情,讓你也嚐到今日如我一般心如死灰之痛!
“李先生,”舒慕到底是舒慕,演技一流氣度超然,失神不過片刻,已經恢複冷靜表情,“這是什麽人?我的助手應該事先已經知會貴方,希望能夠讓我單獨拜祭故人。怎麽這裏會忽然出現個陌生人朝我叫囂?”
李奕衡看看黎錦,淡淡道:“這是我的員工,負責清潔靈堂衛生。”他頓了頓,竟然勾了勾唇角,仿佛要笑,“這孩子初出茅廬,心思單純,向來有一說一,如果冒犯,還請見諒。”
舒慕眸光微沉,自上而下,好好地將黎錦打量一番,嗤笑道:“清潔工?怪不得說話顛三倒四。”他拍拍手上本不存在的灰塵,像被什麽東西惡心到一樣,深深皺起眉頭,“李先生,人我已經拜祭過,先告辭。”
說罷,他決然轉身,快步走出靈堂。
直到舒慕出門,黎錦身體裏那一股氣才驟然抽離。他身子發軟手腳發軟,全身上下竟微微發抖,不由自主後退一步。可他怎麽退?後麵就是柯遠棺木,棺木四周圍滿冰塊,難不成他直挺挺摔在冰塊上?
正在他閉目聽天由命的時候,忽然伸出一隻手來,牢牢扶住了他。
他抬起頭,李奕衡眼眶微紅,神情卻靜水無波。
黎錦這才意識到自己盛怒之下幹了什麽,手腳亂抓,螳螂樣跳起來,警惕地看著李奕衡。
“我送你回去吧。”他本以為李奕衡會問他為什麽在這裏,但李奕衡沉默半晌,隻是說出這樣一句。
看似詢問,實際同命令也差不多。
黎錦乖乖跟在他後麵,從後門直接去停車場,上了那輛限量版賓利純黑超跑。名車到底不凡,三秒鍾發動掛檔,待黎錦笨手笨腳係好安全帶,車子已經開出二百米。
“去哪裏?”李奕衡問。
黎錦當然不敢問為什麽李先生興致這麽好,竟主動提出送自己回家,剛要報上地址,忽然渾身一凜。
壞了,他把駱飛忘在休息室了!
“麻煩你去映美廣告公司。”黎錦道。
李奕衡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今天在那裏有個廣告要拍。”黎錦解釋。
李奕衡沒有多問,油門踩下,車子跑得更快。
行至半路,忽然下起雨來。先是零星幾點,打在車窗上不過幾條斷續的水線,後來漸漸急促,不過片刻,已經豆大,砸在車窗上咚咚作響,聽著駭人。
在這樣的天氣下行車本來就驚險萬分,偏偏李奕衡瘋了般頻踩油門,車子在連天雨幕中箭一般穿雨而過,幾次超車時,黎錦甚至懷疑李奕衡練過漂移,否則怎麽前一秒還在人家後頭,下一秒已經遠遠超車,看不清對方蹤影。
他雙手緊抓安全帶,生怕李奕衡哪下失手直接把自己晃出去,有心提醒李奕衡小心駕駛,更怕還沒等話說完那人已經因為分心直接把車撞上綠化帶。正左支右拙猶豫不決之際,忽然右前車輪一個顛簸,像是碾到石子。雨幕中,高速行駛的汽車仿佛被誰掀動一角,重重向左邊側翻開去。
“李奕衡!”黎錦失聲尖叫,難道自己好不容易找回一條小命恐怕就要交待於此?!
千鈞一發之際,也不知李奕衡如何力挽狂瀾,車子竟然隻是劇烈顛簸了一下,接著便穩穩落在柏油馬路上,一路濺起水花無數,繼續狂奔前行。
虛驚一場,黎錦後怕不已,轉身質問李奕衡:“你找死?!”
“不找。”李奕衡平視前方,頭都不轉一下,“至少現在不。”
黎錦還要再說,但陰沉日光下,李奕衡雙唇緊抿,自額頭到下巴,每個弧度都冰冷得叫人膽寒。
心念電轉,幡然頓悟。
直到車子停在映美大廈前,黎錦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到了。”李奕衡道。
黎錦咽了口口水,打開安全帶,手指摸上把手的刹那,忽然轉過頭:“你早就知道我躲在那裏了,對不對?”
李奕衡不予回答。
“為什麽不揭穿我?”黎錦忽然覺得麵前這人陌生得可怕。
李奕衡一笑:“你不是聰明絕頂,能看穿舒慕心思嗎?不如你來猜猜我的?”
“李奕衡,”黎錦咬牙切齒,字字成齏,“你是故意讓我聽到舒慕那番話的——你真殘忍!”
李奕衡微微失神,怔忪望著那個身影毅然拉開車門,飛快衝進雨中,竟半句也分辨不出。
不錯,從黎錦踏入靈堂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
開始,他隻是想看看黎錦想做什麽,後來舒慕進來,他卻懶得再顧及這區區小角色。
舒慕大放厥詞之時,他甚至慶幸這裏除了自己外,還多一個聽眾。
否則來日舒慕落魄,隻自己一個落井下石,不是單調?
至於說自己殘忍……
“你們又何嚐對柯遠仁慈過?”
李奕衡嘴角帶笑,輕聲道。
黎錦失魂落魄進了大廳,沒走幾步,迎麵撞進一個人懷裏。
那人很高,黎錦這一下正好撞在他胸口,震得他太陽穴鈍痛。他一邊揉著額角一邊道歉,冷不防被緊緊抓住肩膀,頭痛改肩痛。
“你……”黎錦抬頭,嚇了一跳,“駱飛?”
“小錦,你去哪裏了?”駱飛眼眶通紅,鼻音濃重,哭腔明顯,“我們被解約了!”
“什麽?”黎錦摸不著頭腦,“什麽解約?”
駱飛掏出兩張白紙,晃在黎錦眼前:“小錦,公司說我們私下拍廣告是違約,單方麵跟咱們終止合同,而且……”他指著紙上黑字一行,鼻子一酸又要掉淚,“而且公司要追究我們違約金,每人五十萬,一共一百萬!”
“一百萬?!”
晴天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