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柯遠的。”李奕衡抬起頭,那眼眸裏黯淡幽深,講不出的千言萬語皆在其中,“如果柯遠還活著,今天是他的三十歲生日。”
黎錦驚得站不住腳,身子一晃,疾退兩步。
他萬萬沒想到,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
“柯遠的生日從來沒人記得,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李奕衡苦澀地笑起來,“所以他也一定不知道,我還記得。”
“李奕衡……”黎錦怔怔看著他,竟然語塞,“你……”
“你吃過飯了嗎?”李奕衡微笑著問他,“要不要一起吃蛋糕?”
李奕衡小心翼翼,用紙刀將蛋糕切成幾塊。蛋糕上灑滿金黃芒果,李奕衡切得細心,每一塊蛋糕上都鋪著滿滿一層。他用盤子接了一塊,遞給黎錦。
“嚐嚐?”他笑。
黎錦口中苦澀,用叉子輕輕沾了點白色奶油放入口中,嚐不出甜,反而更添苦楚。
人死萬事空,柯遠沒有愛人,沒有朋友,他死了,誰會記得他的生日?
連他自己都不記得。
可李奕衡記得。
李奕衡不僅記得,還特特地地預定蛋糕,認真隆重空出一天時間,給自己過這個生日。
黎錦鼻腔酸楚,承情萬分。
於是他答:“好吃。”
李奕衡便高興起來。
“柯遠也這麽覺得。”他捏著附送的小勺子,笑得寵溺,“他那個工作,忙起來昏天黑地,常常把自己生日忘記。他自己都忘了,旁人當然更不可能記住,於是年年空長年紀。我有意給他過生日,約了幾年,他都忙忙忙,沒時間。後來好不容易有一年被我約到,我特意開車帶他到山裏。那裏信號不好,手機不通,沒人尋得到。對了,那時買的蛋糕跟現在一模一樣,我拿出來時他還沒回過神,傻乎乎問我誰過生日。傻瓜,當然是他。”
李奕衡忍俊不禁,笑得微微彎下了腰:“他這個人其實很貪嘴,最受不了美食**。蛋糕好吃,他一下子就吃了多半個,半夜起來鬧肚子,一邊坐在馬桶上痛不欲生,一邊嘴硬,說不關蛋糕的事,他明年後年,往後幾十年過生日都要用這家蛋糕當禦用。嗯……至於到底有沒有真的當禦用,我也不知道,後來,我一直沒能再約他出來。”
有的。黎錦在心裏說,有的,他一直拿這蛋糕插生日蠟燭,在每年生日那天為自己唱一首生日歌,紀念自己又長大一歲。
他看著李奕衡,陪他一起笑。
你每年都預定蛋糕,叫直接送到他公司,端端正正擺在辦公桌上,提醒他別忘了給自己過生日,他怎麽能忘。
他怎麽剛剛……竟沒能立刻想到?
“我第一次見他時,外麵冷,他臉蛋凍得紅撲撲,眼睛卻很亮。他老板一共帶了三個人到飯局來,仿佛對他寄予厚望,一進門就安排他坐到我身邊來。他也不反抗,隻是坐在我身邊束手束腳,一臉視死如歸,仿佛這頓飯是斷頭飯。”李奕衡笑著回憶,“不過他酒量卻不太好,紅酒三杯就倒,倒了就暴露本性,靠在人身上說胡話,問我是哪家明星,說我長這麽好看,簽到他們那裏,一定能紅,把他老板嚇得,撲過來捂住他嘴不叫他再說。”
黎錦也跟著笑起來,那時他一無所有,不怕說錯話被人抓住小辮子,喝了酒,敢說敢鬧。後來慢慢成長,酒量未長,卻再也沒有胡言亂語過。
“我覺得這個人真有趣,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有趣。他好像完全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自己是為什麽來這裏。直到我把他抱到**,吻上他嘴,他都懵懵懂懂,好像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自己正被親吻。”李奕衡眼神一黯,“生平第一次,我很想為誰做點什麽。於是我問他,你要什麽?”
……“我有一個朋友,他非常漂亮,非常厲害,他應該成為這娛樂圈裏獨一無二的超級巨星。我要……幫他變成那樣的人。”
那時,自己這樣回答。
黎錦低下頭,靜靜地看著腳下暗金色的長毛地毯,卻忽然發現,這獨特的顏色如此似曾相識。
不僅暗金色的地毯,他抬眼望去,寬大的淡藍色床單雙人床,柔軟得仿佛能讓人陷進去的羽毛枕頭,以及床頭那盞仿佛能照亮黑夜的昏黃小夜燈……
這竟然就是那天的房間!
“李奕衡!”黎錦幾乎失聲。
十年,這房間裏的一切痕跡,竟然絲毫沒有變化!
“我好羨慕舒慕。”李奕衡仿佛沒聽到般,自顧自地說。
黎錦眼眶溫熱,直直地望著他。
夕陽的柔光仿佛在他身上鍍了層金邊,他背對著窗口,於是麵目更加顯得模糊不清。他終於不再逼迫自己去笑,那沉澱了笑意後的表情如此悲痛而沉重,有那麽一瞬間,黎錦覺得他要哭了。
可是他沒有。
他說,柯遠是我害死的。
“柯遠是我害死的。”李奕衡別過頭,似乎在抗拒著任何一點眼神的接觸,“我不放心舒慕的為人,所以他們合辦公司後,我一直在默默關注。我早就知道舒慕有小動作,於是叫人私下處理,沒想到被柯遠發現。他氣壞了,大半夜打電話來,叫我不要管他的私事。他那一張嘴,毒舌的時候比誰都氣人,我也不知為什麽,明明知道他是這樣的脾氣,十年都忍下來,唯有那一次動了怒。”
李奕衡閉上眼睛:“我不再留心關於他的任何消息,甚至不想聽到他的名字。我知道自己幼稚,可是為什麽我不能幼稚一次?”他頓了頓,“直到有一天,林辛走進我辦公室,告訴我,柯遠死了。”
“我覺得她在開玩笑。”他說,“他半年前還好好的,大半夜中氣十足罵我多管閑事,把我氣得好幾個晚上沒睡好,怎麽一下子就死了?可是打開電視,鋪天蓋地都是他車禍遇難的消息,甚至有人說他濫用職權貪汙公款。我坐在電視機前,把重播足足看了三遍,車禍現場的血跡還來不及清理,那麽鮮紅刺眼——我這才相信,他真的死了。”
不會有人再瞪著眼睛跟他爭論,不會有人再勾著唇角對他微笑,也不會有人再一邊跟他笨拙地保持距離,一邊在他胃疼的時候給他定好鬧鍾,囑咐他一天三次,別忘記吃藥,仿佛比誰都小心翼翼,怕他死了。
李奕衡想,那些快樂的記憶,再也沒有了。
他在柯遠照顧舒慕的間隙中,享受著柯遠仿佛指間沙般漏出來的一點點好,並甘之如飴,牢牢記在心上,而以後,這些再也沒有了。
他隻剩下回憶了。
“是我害死了他。”李奕衡的聲音仿佛某種野獸的嗚咽,“如果我能夠製止舒慕,或者哪怕能耐心一些,說服他,讓他保持一分警惕,那麽,他也許都不會死……”
“不是,不是!”黎錦緊緊抓住他的手,“與你無關!”
他的死,跟你毫無關係。
你說你在賭氣,他何嚐不是?他甚至賭氣換下你推薦的財務總監,讓舒慕的心腹坐上那個要命的位子,並且給予全部信任。
所以跟你有什麽關係?
但他說不出,他隻能這樣緊緊握著李奕衡冰涼的手指,陪他坐在窗邊,靜靜等天變黑。
入夜,黎錦才從李奕衡的房間離開。李奕衡的情緒已經平複,對他說想自己呆一會兒,讓他先回家。
黎錦走時,特地去床邊打開了那盞昏黃的小夜燈。這房間隻是洲際酒店諸多房間中普通的一間,但因著這般昏暗馨黃的光芒,竟莫名有了種溫暖的感覺。
他緩緩走到門邊,伸手拉開門,走了出去。
房門關閉的刹那,他透過越來越狹窄的間隙看著李奕衡。昏暗燈光裏,那人微微側著頭,仿佛有些迷茫地望著窗外。
窗外,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就在那一個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十年來,李奕衡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的所有理由。
他問他:“你是不是一直愛著柯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