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李奕衡蹙了蹙眉頭,他仿佛非常不喜歡黎錦這樣針鋒相對的感覺,尤其這鋒芒是對著自己。但事已至此,已經不容他辯解,於是隻好如實道:“我聽說你們有酒會,不放心你,就順路來看看。剛好看到你去中庭天井,於是就跟了過去,想跟你打聲招呼,沒想到聽見你講電話……”

“然後你就發現,我一直在私下調查那份錄音的下落,而我雇的人,已經把那份錄音找到了。”黎錦譏笑著接上他的話,“於是你悄悄跟來,打算趁機搶走那份錄音,卻發現我被人下套。於是,你就順手救了我,對不對?”

李奕衡咬了咬牙,放開他的肩膀:“我沒有打算搶走那份錄音。”

言下之意,其他的猜測,都是對的。

黎錦恨得咬牙——該感歎李先生技術高超還是自己蠢得像豬,一路被人跟蹤,他竟然沒有半點發覺!

“你在哪裏?”他問李奕衡,“我進房間的時候,你在哪裏?”

“在門外。”李奕衡道,“我看著你上了樓,這才跟著進來,但房間太小,我怕被你發現,所以一直沒有出聲,更沒有進門。”

怪不得,怪不得剛剛李先生帶自己逃跑的動作一路行雲流水,隻怕早就事先在樓外觀測好地形,做好被自己發現仍能安然離去的準備。

“你是沒打算搶錄音,反正一旦交易成功,錄音就到了我手裏。屆時你要搶要騙,都容易許多,還不必當場翻臉做壞人。”黎錦冷笑,“李奕衡,要不是我差點被警察捉住,隻怕你根本就不打算現身,更不打算叫我知道你一直在偷聽!”

月光下,李奕衡低垂眼簾,沉默以對。

黎錦心中百味陳雜,想想自己剛剛還感激他挺身相救,不過轉瞬,真相就如此不堪地擺在眼前,不禁苦笑:“李先生,你尚且這樣利用我,還要求我去信任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

“這件事是我不對,我當時明明可以叫住你,跟你一起來,但我沒有,我向你道歉。”李奕衡歎了口氣,他平日性格隨和不假,為人謙遜也是真,但要讓他說一句錯了,道一聲謙,卻著實比登天還難。但此時此刻,他望著黎錦的目光竟破天荒有些服軟的意思在裏麵,幾乎有些低聲下氣,“但我沒打算騙你。”

事後黎錦回味,他那時的語氣,實在很像看著小孩子胡鬧卻沒辦法,於是隻能自己先低下頭的可憐家長。

但此時此刻,黎錦無動於衷,隻是冷笑。

“黎錦,”李奕衡合了合眼,無奈道,“你知道嗎,威脅舒慕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黎錦悚然瞠目。

“你說什麽?”他輕聲問。

“威脅舒慕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一個星期之前,死在出租房裏。”李奕衡看著他,“這一個月來,舒慕乃至何氏的人都在找他,黑道甚至放出懸賞令,誰捉到他,賞金十萬。能讓舒慕如此緊張的,必定是手持錄音的人,所以在我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也派出人手追查他的下落。但是他死了,無聲無息地死了。”

黎錦身子一晃——他想起剛剛血淋淋躺在自己眼前的黃二子,也是這樣無聲無息,甚至來不及在世間留下指控凶手的隻言片語,就驟然死去。

“誰殺了他?”黎錦問,“舒慕?”

“我不能確定。那個人死於過量注射安眠藥,屍體上沒有任何傷痕,看不出生前遭人逼問的痕跡。但不排除,對方逼問的手段就是給他靜脈注射。”李奕衡說,“現場沒有留下凶手的蛛絲馬跡,在沒有證據之前,我不能隨便下定論。”

“那錄音呢?”黎錦接著問。

“我挖地三尺,沒有找到。”李奕衡搖了搖頭,“不僅我沒找到,舒慕也沒找到。因為當天傍晚就有消息,說何氏的人正搜遍全城,要把那份錄音找出來。”

“你說他死於一周前?”黎錦思考片刻,冷聲道,“那人說他失蹤三天,錄音就會自動發布出來,但已經一周過去了,還沒有任何消息。”

除了黃二子今晚曾致電自己,說已經將錄音找到。

“我的人足足查了一個星期,把所有可能受托保存錄音的人都查了個遍,也沒有查出錄音的下落,直到今天早晨,我收到一份報告,說這份錄音很可能在一個叫黃二子的人手裏。”李奕衡自嘲地笑了笑,“黎錦,你做過我的特助,應該知道,外人讚我黑白通吃隻是恭維,事實上,我在黑道遠沒有那麽吃得開。”

黎錦知道,他所說不假。

李奕衡祖輩經商,而後到爺爺輩上,與政要女兒聯姻,這才獲得政界背景。之後兩代政商深耕,才收獲如今這龐大家業,但也正因如此,李氏在涉足黑道時諸多顧忌,至今不過淺嚐輒止。外人說李先生黑白通吃,黎錦一開始也這麽覺得,但做了他許久特助才發現,李先生那所謂黑道勢力不過用來自保,偏要說他跟黑道扯上關係,也不過是充當某些沒法洗白的黑道大佬的保護傘,互相利用的交情,實在算不上牢靠。

但何氏不同。

老牌世家何氏,最早就是黑道起家。賭博白粉保護費,什麽賺錢快做什麽,尤其何氏第一代何震,心黑手辣簡直海內聞名。何氏娛樂公司最早是為了洗黑錢開辦,後來投資的幾部電影接連賺錢,何氏忽然意識到這是個賺錢的好營生。於是多年的小妾扶了正,何氏竟然開始認真經營起娛樂業來,三代積累,終成氣候。

不過就算這樣,也足夠何氏對李先生眼紅到死。

不僅因為李奕衡是李氏如今掌門,挾萬貫家財到娛樂圈溜達一趟就逼得他們左支右絀,更因為李氏家底純淨,與方方麵麵都有交情,是上頭心中良好商人的代表。而何氏,執著洗白二十年,至今仍舊泥足深陷,瞧那樣子,簡直還要再陷二十年。

兩家從李先生涉足娛樂業開始明爭暗鬥,原本還有個馮家在當中呈三國鼎立之勢,後來李奕衡收購馮氏後,李何兩家就徹底針鋒相對,連帶著娛樂圈都隱約站成了兩個陣營。

所以柯遠死後,舒慕才會在何家二少回國的第一時間就與他公開關係。因為能讓李奕衡投鼠忌器,不好對舒慕下手的,隻有黑道背景雄厚的何氏。

“黎錦,迄今為止,我的消息總是比舒慕,或者說何氏慢一步。所以我這邊尚且得到消息,何氏那邊也不可能全無動靜。”李奕衡喉嚨發緊,目光微沉,“你告訴我,死在屋裏那人……是不是黃二子?”

黎錦點點頭,李奕衡發覺屋中有死人,這不奇怪,但奇怪的是……

“李奕衡,你是從什麽時候知道我在調查這件事的?”黎錦問。

“今晚,在中庭聽到你講電話那刻,我猜到的。”李奕衡唇邊掛著一個似有似無的笑意,“黃二子這個人口碑很好,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說雇主信息,所以我隻知道他也許被雇傭調查,但是誰雇他,我並不知道。不過今晚聽到你那樣說,把前因後果,諸多可能性一串,我就明白,你一定沉不住氣了。”

黎錦垂了垂眉:“那既然你猜到,何氏是不是也會猜到?”

畢竟舒慕如今算何氏的人。

“這不好說,但,**不離十。”李奕衡皺眉,“今晚的事,沒有證據,不能妄下定論。但我跟你一樣,首先懷疑舒慕跟何氏。”

黎錦應了一聲,低頭沉思。

如果自己想左了,黃二子其實並沒有把自己供出來,那通電話,根本不是他被逼撥出的呢?

如果黃二子真的得到了錄音,並在這裏等待自己過來取貨,卻不慎被跟蹤的人控製住。對方逼問不成,於是惱羞成怒將他殺掉,並順水推舟嫁禍緊接著趕來的自己呢?

不,還是說不通,對方既然篤定錄音在黃二子手裏,把他帶走之後繼續審問多好,何必如此魯莽殺了他?那不是等於把唯一的線索也斷了?

黎錦腦中一團亂麻,本來就撲朔迷離的一切因著黃二子的死,變得極度詭異起來,而唯一清晰的事實是——

那份能指證真凶的錄音,再次失蹤了。

“黎錦,如果你還要繼續調查這件事,我不攔你,也攔不住你,但我希望下次,你能跟我通通消息。”李奕衡抓住他的肩膀,語氣懇切,“你已經徹底暴露在他們視線中,他們今晚嫁禍不成,一定會出後招,我……”

“我知道了。”黎錦抬起頭,月色裏,他目光盈人,不再帶著若隱若現的譏諷,“我不會再這樣莽撞了,你放心。”

李奕衡目光一頓,接著便如釋重負似的輕輕笑了一下,抓著他肩膀的手掌略微用力,將他緊緊擁入懷裏。

“你知不知道,你剛剛扒著窗口,急得要跳下去的樣子……”李先生喟歎一聲,仿佛仍心有餘悸,“嚇死我了。”

黎錦不自在地僵在他懷中,手臂屈起想推開他,但念及他剛剛畢竟救了自己,之後又低聲下氣道歉賠罪,不管那人最開始懷著怎樣的目的,都覺得勉強可以原諒,於是屈起的手臂繞了個彎,輕輕回抱住了那人的脊背。

“呃……其實我剛剛不是想跳下去,我隻是想跳出窗外,手指頭扒著陽台掛在外麵,等他們查完,再爬回來……”黎錦腦子裏走馬燈一樣過畫麵,“電影裏不都這麽演?”

李奕衡呼吸一窒。

這你都能信?

李先生真想仰天長歎電影誤人,可轉念想想,圈內最大的電影發行公司正是自己開的,於是果斷閉上嘴,一門心思感歎起黎錦小同學思維真是活躍心眼真是實誠。

一看就是生死關頭千鈞一發的事經曆得少了。

這一感歎,就把跟黎錦的擁抱值消耗沒了。

黎錦推開他,小心地探出頭去,看了看外麵,道:“時候不早,我先走了。”

李奕衡點點頭,沉聲道:“今晚的事就當沒發生過,你沒有來過這裏。接下來無論有任何風聲傳出,你都不用理會,我來負責。”

黎錦仰頭望他良久,重重地點了點頭。

“回去吧。”李奕衡道,“別再去想,做個好夢。”

黎錦抿了抿唇,邁開腳步,貼著牆邊,在月光的陰影裏快速穿過空曠無人的院子。他來時就有警惕,故而將車停在小巷隱蔽處。輕手輕腳拉開車門上了車,剛一坐下,就感到胸口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硌住了。

他下意識伸手去摸,卻在下一個瞬間,僵硬了所有動作。

那是黃二子摔碎了屏幕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