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如黎錦現今,浮生半日閑本就是偷來的時光,故而吃過早飯,他就提出告辭。李奕衡想了一下,借口家中無糧,說要送他下山,順便尋點吃的。這借口太孩子氣,黎錦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於是沒有拆穿,勸了幾句勸不動,隻好由著他穿衣出門。

外麵下了一夜的雪,路上積雪到人小腿深。院子裏倒還好,大約有誰早起掃過,隻剩一層薄薄的雪粒。黎錦早知道李奕衡不可能辭退所有傭人,否則昨晚那麽冷的天氣,熊熊地暖是誰燒的?

兩人開車出了院子,山路就很不好走了,隻能不斷放慢速度。黎錦掏出手機,已經是早晨八點四十分,信號那格還是空著。他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畢竟自己自從擔任駱飛經紀人以來,哪天的電話往來不得超過20個?這樣與外界失去聯係的一夜足夠發生太多事,實在叫他心驚膽戰。

車子走到半山腰,手機信號終於有了一格。他試著撥號出去,仍舊是長久空白的盲音。李奕衡見他實在坐立不安,提醒道:“到這裏應該能收聽到廣播了。”

黎錦趕忙伸手去按車載廣播的按鈕,沒想到,李奕衡竟也同時伸出手去。兩人手指相觸,微微帶著力度的指尖碰觸在一起,竟像牽著根看不見的銀絲,叫黎錦手臂連著指腹都酥麻起來。

那些由於神魂顛倒而被遺忘的記憶,竟在這一觸之下,全部回歸腦海。

黎錦仿佛被火灼燒似的抽回手來,可有人比他速度更快。

伸出的手指被包裹在大而溫暖的手掌中,漸漸,整隻手都被溫柔地握了進去。

那人用修剪整齊的指甲搔刮著他的掌心,順著他的指紋劃動清晰的脈絡,仿佛把玩般漫不經心。

黎錦抽不回手,下意識抬頭看他。即便山路難行至此,李奕衡駕車也不見絲毫慌亂。他甚至敢分出一隻手來挑逗自己。

仔細想想,他們認識十年,李奕衡幾乎很少有情緒大起大落的時候,大多數時間,他就是這樣舉重若輕的表情。

他唯一一次失控,是因為柯遠的死。

“看我幹什麽?”李奕衡忽然轉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這樣看我,我會分心的。”

黎錦心虛地別過頭,仿佛忽然對身邊掠過的山壁產生了興趣,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問道:“你昨晚說覺得我熟悉……是什麽意思?”

李奕衡的動作滯了一滯,欲蓋彌彰地笑:“沒什麽。”他頓了頓,笑得有些感喟,“黎錦,昨晚我睡得非常踏實。自柯遠去世後,我已經很久沒再像這樣,一覺睡下去,醒來時已經天亮……”

“為什麽?”黎錦問。

“我不知道。”前麵是一片相對平坦的山路,李奕衡輕踩油門,車子在雪地上稍稍加速,他的聲音混合著論壇碾壓雪地的聲響,有些遙遠而飄忽,“柯遠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睡不著。我一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他血淋淋地躺在我麵前,問我為什麽不早些對他說出舒慕的陰謀,問我為什麽跟他賭氣,害他慘死。”

“這不是你的錯。”黎錦道,“你並不知道舒慕想殺他,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你也沒有預料到。”

李奕衡淡淡地笑了一下:“昨晚……我以為是酒精的作用。”他悄然將話題拉了回來,“我以為是喝了酒,才讓我一夜安眠。但是剛剛我才明白,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你。你在我身邊,會讓我有種非常特別的感覺,就像……柯遠還在我身邊,他沒有離開我,也不會出現在我夢裏,渾身血跡地向我控訴。所以黎錦,我很困惑,我不明白我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黎錦暗暗吞了口口水。

“我也不明白。”他問,“你是說我像柯遠嗎?”

李奕衡轉過頭,有那麽兩三秒的時間裏,黎錦覺得他似乎在審視自己。

“你們像,也不像。他要比你傻一點,也更死心眼一點。你……”似乎意外於自己真的在認真比較,李奕衡忽然自嘲地笑了起來,“不管你像不像,你畢竟不是他,是嗎?”

所以你能夠如此坦白地向我講述你的感覺,是嗎?

因為我不是他,所以,你連找個像他的替身的興趣都沒有,是嗎?

黎錦閉上眼睛,頭顱後仰,脫力般靠在椅背上。

可我是他。

他在心裏說。

我是柯遠。

我還活著。

我沒有死。

心裏忽然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他忽然睜開眼睛,僵硬地坐直了身體。

“李奕衡,我……”

“……駱飛的父親是地方非法組織,也就是俗稱‘黑社會’頭目的新聞目前尚未被全麵證實,不過據知情人士透露,此消息的可信度非常之高。目前,藝歌公司包括駱飛的經紀人方麵尚未作出任何回應……”

黎錦的手猛地從李奕衡掌中抽了回來。

拐過一麵山壁,車載廣播係統,終於帶著沙啞的嘶聲,發出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