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這是哪兒?

肩膀重重磕到地上,黎錦自昏沉中睜開眼睛,入目,便是冰冷而潮濕的水泥地麵。

耳邊響起漸行漸遠的腳步聲,他掙紮著仰起脖子,循著聲音看去,將他帶到這裏來的幾人扔下他便完成任務匆匆離開,隨著最後一個人走出門去,年久生鏽的鐵門發出“吱嘎”的聲響,死死在他眼前合上。

這是……哪兒?

黎錦側身躺在地上,地麵的涼氣無孔不入往他身體裏鑽。環顧四周,這裏地方極寬敞,並行兩輛車還綽綽有餘,隻是許久沒有人活動似的,冷冰冰像冰窖一般。到處都擺著落滿灰塵的陳舊器械,有好些工具不知做什麽用的,亂七八糟堆在牆角,鐵質,已經生了厚厚一層紅鏽。再往上看,頭頂懸著幾盞老舊大燈,亮著昏黃的光,頂棚缺了一角,正呼呼往裏灌著涼氣。除此之外,整間屋子無窗無孔,隻有一扇黑褐色鐵門嵌在牆上,距離黎錦極遠,已經到了屋子另一邊。

他撐起手臂,讓自己勉強坐起來。車禍撞擊叫他四肢百骸無一不疼,一動彈就出一身冷汗。明明眼眶額頭滾燙,可每個毛孔卻叫囂著冷。他渾身無力,這樣坐著也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要伏倒一般,下意識用腿去支撐,沒想到——

“嘶!”

黎錦倒抽一口涼氣,剛聚起的力氣被痛一激,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腳踝這是……脫臼了?

疼痛稍微緩解一點,他摸索著卷起褲腳,果然,右腳腳踝處腫起拳頭大一個包,已然紫紅色,用手一碰,疼得黎錦一腦門子冷汗。

好嘛,難得這裏空****一個人都沒有,自己一醒過來腦子裏就轉著十個八個逃走的念頭,可腳腕子成了這德性,哪怕跑也跑不遠了。

黎錦又氣又笑,覺得自己真是走了背字,但到底是不願坐以待斃,便一手撐著牆壁,試探著站起身來,恰在此時,鐵門“吱嘎”晃動,有人從外麵走了進來。

黎錦單腳撐著身子,就這麽站在原地。

進來的人有三個,頭兩個卑躬屈膝,點頭哈腰,一個推門一個引路,簇擁著後麵那個。後麵那個也心安理得,甚至一臉倨傲,仿佛除了他自己,全世界都不過是看門的癩皮狗而已。

何家二少,從小被寵上了天的人物,他有這樣的脾氣,不奇怪。

黎錦早就知道,綁來自己的必定是他。

雖說舒慕是個睚眥必報的脾氣,這回吃了這麽大的虧,肯定不會忍氣吞聲。但他向來沉得住氣,習慣謀定後動,即便要耍手段,也必定等到塵埃落定旁人都想不起這檔子事的時候,再來個出其不意,一招斃命。

哪能急三火四當街就叫人把自己綁來,還親自露臉呢?

黎錦當即就覺得,何二少生得風流俊俏,真是白瞎這張臉了。

人家二少卻還自鳴得意,用一種仿佛漫步在舞池之中,堪稱優雅的步伐走到黎錦身前,那雙閃爍流轉的桃花眼將黎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重點在他受了傷的右腳上掃了兩圈,接著,淺淺地笑了起來。

“沒想到是我吧?”何悅笙笑起來的時候唇紅齒白,顯得格外單純天真。

黎錦喉頭發苦恨得牙癢,想冷冷地回一句“早想到了”,但好漢不吃眼前虧,激怒他,自己反倒沒好處,況且——他知道李奕衡此時此刻,必定正心急如焚地尋找自己,他必須服這個軟,好爭取時間,讓李奕衡找到這裏。

於是他低頭順目,十分服氣地說:“確實。”

何悅笙更加開心起來,他與黎錦身量差不多高,笑起來真像個剛升入大學的稚嫩學生。

“真沒想到,這麽容易就把你抓了來,我還以為,要很費些周折呢……”何悅笙玩笑般皺起眉頭,一邊說,一邊微微向他靠近,“看來,你把那個扶不上牆的駱飛保護得很好,自己的安全,卻不怎麽上心哪。”

忍忍忍,黎錦心裏默念忍字訣,自動把“扶不上牆”替換成“英明神武”。

“可你自己不上心,你那姘頭,李奕衡李先生也不上心嗎?”何悅笙眨著眼睛問道,“當初他不是很護著你嗎,怎麽,如今這麽簡單就被我抓來了?”

黎錦身子一震,下意識抬眼看向何悅笙。

“哦我知道了,並不是不上心,而是……他本事不夠。哼,大哥整日跟我說叫我避著他些,我卻覺得,他不過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隻知敗壞祖宗家業,半分本事都沒有的窩囊廢而已。單瞧他幫柯遠辦的那場葬禮就知道……”何悅笙語帶譏諷,仿似這些話他日日在心裏念上一遍,陰陽怪氣早就深入骨髓一般,“要真那麽舍不得,怎麽不在柯遠活著的時候救他一命?人都死了,假模假樣辦什麽葬禮……果然沒本事的人總是湊成對,柯遠死得活該,李奕衡更是該死!”

黎錦垂著頭,忍字訣念到此刻,已然不起半分作用。何二的字字句句,仿佛化為千根萬根鋼針,往他心窩口最不容人碰觸的地方紮。他死死握著拳,指甲深**進肉中,仿佛隻有這樣的痛,才能叫他保持理智,不要爆發。

“況且,就算他護著你又有什麽用,我可是……”何悅笙顛三倒四自說自話,黎錦卻注意到,他右手成拳,指節微動,“早就想要你的命了!”

後一秒,何悅笙驟然出拳,直朝黎錦左臉頰而來。他少年學過跆拳道,拳腳上有些門道,如此驟然出擊,隻消一拳就能叫人昏死過去。但黎錦對他早有防備,一拳剛剛揮出,他便身子一晃,從側邊躲過,叫何悅笙打了個空。沒想到,何悅笙一拳未成,另一拳緊隨而來,直接罩他麵門。他再要躲過,到底腳踝受傷重心不穩,這一拳,卻是實實在在地挨了上去,一下被打出老遠。

黎錦摔得頭疼腳疼,眼冒金星,好險沒昏厥過去。何二少卻不是個見好就收的,從小到大,隻有別人寵著他,哪有他讓著人的。況且身後還有兩個跟班,黎錦剛剛那一閃,叫他麵子掃地,胸中頓時燃起一股熊熊怒火。他也不管黎錦是不是摔在地上爬不起來,幾步竄上去,一腳跺上黎錦受傷的腳踝。

“啊!”

黎錦發出一聲痛到極點的低吼,隻覺得那一瞬間,整個腳掌都與小腿分離了一樣,疼得隻恨不得以頭搶地。何悅笙見他痛苦,心裏反倒爽快,腳上加力,踩得愈發凶狠。不料,地上那疼得臉色慘白的人忽然右手握拳,身子如靈兔般一彈而起,猛地砸向他膝蓋關節。

這一拳凝聚了黎錦渾身所有的力量,夾雜著新仇舊恨,重而淩厲。何悅笙冷不防被這一拳擊中,整個人失去平衡,雙手在空氣中胡亂抓著卻無處借力,轟地一聲,仰麵倒在地上。黎錦此時怒到極點,把什麽隱忍算計通通拋在腦後,心裏就一個念頭,那就是你把老子折騰這麽慘,老子也得讓你出出血才解氣。於是不管不顧撲上去,在何悅笙起身之前,一拳鑿在他肚子上,接著伸腿一跨,幹脆騎在他身上,左右開弓朝他臉上招呼,恨不得把儀表堂堂的何家二少幹脆揍成豬頭。

可惜,拳頭揮了沒三兩下,他忽然被人扯著胳膊提了起來。二少帶的那兩個人撲了上來,一邊一個把他從不分東南西北的二少身上扯下來,一把摔到一邊,緊接著拳腳就招呼上來。那兩人不像二少,拳腳學了個花架子。他們是何家打手,一招一式都是拿來拚命的。此時二少眼睜睜在他們麵前挨揍,他們怕吃掛落,於是打得格外賣力。可憐黎錦剛經曆一場車禍,本來小命就去了三成半,這樣被兩人圍著打,別說還手,來得及護好頭頸胸腹關鍵部位就不錯了。

“夠了!”這場單方麵的施暴不知過了多久,一旁狼狽不堪的何二少才整理好衣襟,冷聲製止,“把他拉起來!”

一旁打手領命,一邊一個按著黎錦的肩膀,逼迫他跪在地上。旁人到此時,哪怕不是奄奄一息,起碼也無力反抗。可黎錦雖然嘴角淌血,眼眶青紫,但那射向何悅笙的眼神卻仍舊銳利難當,叫人肝膽生寒。

何悅笙被這挑釁的眼神氣得熱血衝頭,想都沒想就從腰間拔出把袖珍手槍來,那黑洞洞的槍口,冰涼而危險地對上了黎錦的臉。

恰恰貼在他兩眉之間。

“信不信我殺了你!”何悅笙的聲音低沉喑啞,他不笑的時候,眉尾下垂眸光陰狠,反倒最最真實。

黎錦其實已經強弩之末,隻是胸腔裏堵著一口氣,叫他怎麽也不肯低頭認輸,聞言,冷笑道:“你敢這樣當街把我綁來,又大喇喇露麵,就沒打算留我活口。要殺就殺,廢什麽話!”

何悅笙氣得臉頰抖動,咬著牙給手槍上膛,冷硬槍管傳出濃重的火藥味,黎錦屏住呼吸,深深地閉上眼睛……

“住手!”忽然,鐵門再次打開,門外一人風一般疾步進來,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把奪下何悅笙手中手槍,遠遠丟到一旁。

槍管碰到牆麵,發出不甚震耳卻異常清晰的一聲響動,黎錦隻覺得心頭繃緊的那根線啪一下斷了,身子微微一晃,睜開眼來。

麵前站著的,赫然是一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