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葬禮(下)

是啊,死亡,真得是太容易。

一個轉角,汽車便到了萬佛山陵園,司機直接將車開到山頂,穿過入口處成雙而立的崇高莊重甚至讓人肅然起敬的望柱。

走下汽車,顧文娟,楚憐幽,顧天熙早已等候在子母門闕下,他們身後還有一些楚氏企業的元老以及親朋好友。顧幻璃仰頭看著這營造雄偉氣勢,益顯壯觀華麗的琉璃門闕,心中突然想到,若是在另外那個世界,卻不知道哥哥會將她葬於何處。

顧幻璃怔怔地凝視著顧天熙,心中暗道:哪怕是一片荒涼、腐敗之中;哪怕沒有絲毫的華美裝飾;哪怕處處都是些斷壁殘垣,藤蔓附著而上,顯得有絲陰森;隻要哥哥每年能去看看她,和她說一兩句話,她就會覺得,孤墳比之天堂還要幸福。

“小璃?”顧天熙看著妹妹有些蒼白的臉色,不由得狐疑地看了眼她身邊相陪的卡西迪奧,“這麽遠的路是不是暈車了?”

“沒有,隻是在下貪看雪景,讓司機開得慢了些。”卡西迪奧舉著雨傘站在顧幻璃的身後,誠懇地回答道,這並不是謊言,隻是與真相稍有些距離而已。

顧幻璃小心翼翼地走到顧天熙身邊,對眾人低聲道,“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

顧天熙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然後又摘下她的手套試了試她手指的溫度,不由得蹙起眉,“車裏沒有開暖風麽?怎麽手這麽涼?是不是剛才偷偷下車玩雪去了?”

顧幻璃臉一紅,連忙拉住他的手,小聲道,“我隻是看著時間還早,所以讓司機停了一下,下車捧著雪玩了一會兒。我知道錯了,哥哥,我再也不敢了。”

“家裏沒有雪讓你玩麽?”顧天熙頗為不讚同的蹙起眉,一麵替她捂著手,待她手指恢複了正常的溫度,這才又將手套替她戴好,然後把她攬入懷中,替她抵擋外界的寒風。

幾許雪珠子從何沐陽手中的傘上,滴落到顧天熙的鼻尖,晶瑩的雪光閃爍在他的眼底,整個臉是冷漠且疏離的,唯有他看向顧幻璃時,眼中才多了一絲暖意。

楚憐幽站在母親身邊,羨慕地看著顧天熙和顧幻璃兄妹間親昵的模樣,她轉過頭看了眼即將入土的那具棺材,心中暗恨:她不但沒有一個好哥哥,連曾經以為的好父親都失去了。

是的,因為車禍重傷住院的楚林濤,在手術後並沒有挺過危險期,最終因為並發症,撒手離世。隻留下正欲離婚的妻子,苦無依靠的情人,心有怨恨的女兒,茫然失措的私生女,還有尚未出世的遺腹子,以及一封將所有遺產都由沈嫣然母女和他已經確定性別的遺腹子繼承的遺囑。遺囑中,甚至連作為顧文娟出嫁嫁妝的那棟被命名為楚宅的小樓,都被轉到了沈嫣然的名下。

顧文娟看到遺囑時,再一次崩潰了。她當年嫁給楚林濤,並不是為了他的錢,然而,她的憐幽難道就不是楚家的孩子麽?他怎麽可以一分錢都不留給憐幽?他怎麽可以將那棟房子贈與沈嫣然,他怎麽可以將她趕出她自己的家!

索性,顧天熙替顧文娟找的律師團很容易就將原本的離婚案件轉為遺產爭奪。隻要付律師費,對律師而言,到底是離婚還是爭奪遺產其實都與他們無關。何況,這起訴訟涉及的金額越大,他們收取的律師費越高。

而沈嫣然,則是幾經周折才在某位楚氏元老的幫助下,聘請了一位在業內頗有聲望的律師。隻是,那名律師在見到沈嫣然的第一麵,就和她坦言,這件案子她絕對是敗訴。因為顧文娟手裏掌握了太多有關他們夫妻共同財產歸屬的證據,而沈嫣然畢竟是情人,在中國,這種案件一般會依據公序良俗的原則進行審判。

所以,對沈嫣然而言,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庭外和解。

然而,交通中隊帶來的消息,卻又讓沈嫣然振奮起來。因為,交警在檢查楚林濤出車禍所駕駛的車輛時,發覺那輛車的刹車線被人剪斷了。一起交通意外由此變成了故意殺人案。而嫌疑犯,最先被懷疑的就是正在準備離婚的顧文娟,甚至因此,將顧幻璃的綁架案又翻了出來。

某家媒體第一時間報道了這起不為人知的綁架案,甚至對顧氏企業與楚氏企業之間的關係進行深入的分析。然而,雜誌大賣的結果卻是許多人批評該家媒體以揭開孩童心底的創傷為噱頭,博取關注。最後,該雜誌的主編不得不引咎辭職,而報道此事的記者也因此被雜誌社辭退。

事後,曾有人問過這名主編,到底是受不了輿論的譴責,還是良心難安時,這名主編苦笑道,“一家楚氏我還惹得起,加上顧氏就是我必須小心謹慎的了。沒想到,這件事還牽連到駱氏傳媒和普世醫療集團,我和那個記者因為這起報道丟了飯碗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

但是,在顧天熙看來,這些人卻是讓妹妹重回噩夢的罪魁禍首。每天晚上,顧幻璃都會被驚醒,然後躲在他的懷裏瑟瑟發抖。

雖然,他可以讓那家雜誌社倒閉,他可以讓那個記者和主編永遠找不到工作,但是,顧天熙真正想做的是撫平妹妹心中的恐懼。

“四處看看吧,時間還有一些,總站在這裏會把腳凍傷的。”顧天熙擁著顧幻璃緩緩走在這披了一層銀裝的雪地裏,二人腳上的黑色小羊皮靴略微下陷,在雪地上的行走也變得緩慢起來。

楚家陵園中,一座座墓碑上也是落滿了雪,遠望去竟覺得非常的和諧。冰冷而祥和,仿佛,就這樣從人間來到另一個國度。

這裏本不是楚家祖墳的所在地,隻是楚林濤請風水先生堪輿後,才將楚家祖墳遷移至此。誰知,子孫後代世享榮華的美夢不過是泡影,他自己的夢想還未實現便已殞命。

在這一連串的事件中,沒有最為無辜的受害者。隻有陰謀,以及難以揣測的人心。隨著真相一步步被揭開,所有人都被楚林濤儒雅外表下深藏的貪婪所震驚。

隻是,喪鍾已鳴,斯人已逝,所有的罪與孽,所有的愛與恨,都變成了一堆枯骨。唯一讓顧幻璃覺得欣慰的是,她答應英子的事情,總算做到了一半。至少,楚氏企業對她的母親還以清白,並鄭重道歉和補償。

在鄭曉英看來,她需要的並不是金錢的安慰。能夠告慰逝者靈魂的,唯有以生命為代價維護的正義重回人間,唯有誠懇的歉意。

所以,此刻鄭曉英已經返回湖南老家,將母親的骨灰安葬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喪葬費是顧幻璃借了一筆錢給她,不多,但是足以讓鄭曉英的母親安然長眠於地下。

那一夜,顧幻璃對鄭曉英說,“我不是矯情,也不是同情,更不是在乎這些錢。我隻是明白,你的孝心,還有你對母親的愛。所以,不必覺得這是施舍,將來,等你工作了,我是要從你的工資裏扣除的。”

而車禍事件也在警察的嚴密調查後,發現了重大的線索。讓人驚訝的是,線索指向的竟是那位幫助沈嫣然聘請律師的楚氏元老。而下此毒手的導火線,正是鄭曉英的母親鄭瀾在停車場意外撞見的那次爭執。

當顧文娟和沈嫣然得知此事時,兩個人最先想到的不是窘迫,不是哭笑不得,而是楚氏企業怎麽辦。真不知道她們是太在意楚林濤的心血,還是太在意她們爭奪的遺產。

顧幻璃看著眼前這些不會說話卻代表了一個人全部生命的墓碑,沉默。縱使潔白的雪再怎麽替這片大地遮掩,也隱藏不了曾經發生過的善與惡。

墓碑上的字,或是金色,或是紅色,似乎在不久之前被人重新臨摹過。隻是雕刻著逝者名字的凹陷處,晶瑩的雪水溢滿其中。抬頭看去,竟是墓碑頂上覆著的雪悄然化開滴落而成的。

行至某處,他們停下腳步,而他們頭頂的雨傘也就此懸於半空。顧幻璃靜靜地地凝望著墓碑,似有千言萬語要對著這塊冰涼的墓碑訴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從這件事開始,顧幻璃已經明白,她身處的世界與重生之前的世界,完全不同。本該活著的人,驀然離世;那麽,意外離開人世的人,會不會平安的活著?也許,真得是事在人為。

但是,當她看著那兩個人迎著他們緩緩走來的時候,心裏卻又再想:命運叵測,又有誰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

“誰允許你們到這裏的!”憤怒的聲音越過顧天熙和顧幻璃,朝著對麵站定腳步的那兩個人如子彈一般疾射。

“大姐。”沈嫣然臉上的表情混合著悲戚和傷感,她輕撫著肚子,低聲道,“不管你怎樣厭我恨我,我都該帶著暮然和這個還未出世的孩子,來送一送林濤。”

顧文娟拉著女兒的手,鄙夷地看著對麵的母女,“可惜,如果我與楚林濤離了婚,而他把你扶了正,或許,你有資格站在這裏說這番話。但是現在,請你帶著你的女兒立刻從我麵前消失。否則,若是因為我把你趕出陵園而由此引發什麽意外,可是要你一個人承擔後果的。”

“是啊是啊,一個小三而已,竟然這麽囂張。”那些楚氏元老的夫人們一個個交頭接耳,表情皆是義憤填膺。

“我是想送他最後一程,何況,我家暮然從來沒有叫過她一聲父親……”沈嫣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聲乞求道,“我們都是母親,都心疼自己的孩子,大姐,求求你了,讓我家暮然看她父親最後一眼吧!”說著話,她將身邊的沈暮然一把拽到地上,二人一同跪著。

沈暮然並不說話,甚至表情是木然的,她隻是跪在那裏,怔怔地看著墓碑,回憶著那個她曾經叫過無數次楚叔叔,真正身份卻是她親生父親的人。

在牧師到來之前,爭執一直在繼續。

直到,牧師苦笑著念出那句“塵歸塵,土歸土,讓往生者安寧,讓在世者重獲解脫”時,顧文娟才派人將沈氏母女“請”出楚氏陵園。

“塵歸塵……土歸土……及盡繁華……不過一掬細沙……”顧幻璃輕聲地說著,手指觸碰著冰冷的墓碑,僵硬的臉龐柔化開來,有抹苦澀的笑爬上她僵硬的唇角。“哥哥,楚氏會因此走向沒落麽?”

“會。”顧天熙篤定地回答。

“為什麽?”顧幻璃的指甲在墓碑上劃出了聲音,輕輕地響著,如同牧師的低述。

雪依舊簌簌地下著,不時有寒風刮著雪霰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

細長的手指沿著顧幻璃曾經劃過的紋路,一下一下地劃著刻在墓碑上的名字,指尖在那名字的凹陷處劃出仿佛磨石的聲音。顧天熙的聲音有些暗啞,如同耳語般的呢喃,“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