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開場(下)

“嵐,一會兒的比賽有把握麽?贏了你小子可要請客啊”

“不是吧,贏了的話,應該是你們請我才對。”

“先贏了再說吧”

“嘁。”

“吼,那麽啦啦隊那麽多漂亮妹子,你小子就沒一個看上眼的?”

“去。”

“誒,你們就別逗嵐啦他還小呢”

“哈哈”

一群剛上完擊劍課的男生嬉鬧著從教學樓前走過。

葉青嵐看到自己鞋帶鬆了,便喊了聲,“你們先走,我係完鞋帶去追你們。”

那幾個男生看著他,笑道,“才不等你嘞我們得去籃球場占位子,至於你嘛,跑跑步就算是熱身了。”

“是是”葉青嵐瞪了他們一眼,而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們這群沒人性的家夥,最好速度些,否則被那些女孩子占了好位置,就隻能是自認倒黴了。”說著話,他屈膝跪在跑道上,飛快地係好鞋帶。等他站起身,再往籃球隊專用訓練館的方向看時,那群人已經爭先恐後的衝進去了。

好笑的搖搖頭,葉青嵐不緊不慢地走著。

突然,他眼角的餘光察覺到似乎有什麽在動。舉目望去,竟然有個人影一步一步沿著天趣台的外置樓梯,似乎想要上到天台。聯想到學校每隔幾年就有人因為壓力太大而跳樓,他立即追了過去。

這裏是整個學校最高的地方。

顧幻璃找了一個不會被樓下的人看到的僻靜角落,就那麽站著,直愣愣地眺望遠方。天空,塗滿了一片片柔軟的淺白雲朵,冬日暖陽搖曳在安靜的校園。

“喂,”背後忽然傳來一聲焦急的呼喚。

誰在喊她?寒風撩撥的少女發梢,揉碎了嘴邊的氤氳的白霧。顧幻璃轉過頭來,悄然注視著霞光映襯著少年側顏的俊俏輪廓。也許是一瞬,也許是許久之後,她愕然道,“嵐哥哥?你怎麽在這裏?”

“小丫頭?”葉青嵐上前幾步,似乎在打量顧幻璃,又似乎在思忖她一個人走上此處的原因,“你不去籃球館孤身跑到這裏來做什麽?”

“我隻是……”顧幻璃猶豫了一下,半晌之後,笑道,“我上次來的時候,無意中發現天趣台外麵的階梯沒有鎖,所以,抱著試一試的念頭過來看看。”

葉青嵐的笑容不經意間從唇角一縷飄散,恬淡,安適且溫柔,他的笑能使星河失色,真得。“這裏太冷了,而且,這麽高的地方,你不怕麽?”

“我隻是想從高處看一眼哥哥的學校。”顧幻璃的眼中閃爍著笑意,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遠行在即,這樣的閑暇時光,對她而言,有著別樣的意義。

透明而稀薄的空氣漸漸成多了幾分淺淺的鵝黃色。

葉青嵐好笑地搖搖頭,“在善見城還住得慣麽?”

“如果嵐哥哥能吃得慣那裏飯菜,那麽,我又有什麽住不慣的呢?”顧幻璃的大腦倉促地跳幀回溯到記憶原本的蒼白和單薄,那是等同於噩夢一般的存在,如果有可能,她希望自己能遠離這份痛苦的折磨。

“我……很擔心你。”葉青嵐慢慢走到顧幻璃的麵前,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停下腳步,微笑。“那天,你沒受傷吧?”

“沒有,夜和他的手下保護了我。”問題降臨的如此直白,讓顧幻璃有些措手不及,她低下頭輕聲問道,“嵐哥哥你呢?有沒有遇到危險?”

葉青嵐心下明了,不由得扯動嘴角,似笑非笑的說一句,“有些事,可以用錢來解決,所以,無關緊要。有些人,太過執著,索性,你一切平安,足矣。”他語調輕輕軟軟的,不知含了多少柔情,配上那黑眸中的盈盈水光,實在動人至極。

顧幻璃抱著頭蹲在地上,鬱悶之極,“你們一個兩個都是這樣報喜不報憂,我真得很擔心啊啊啊,告訴我實情難道就這麽難?”

“你不也是一樣麽?”葉青嵐看著她氣惱的模樣柔聲道,“我們慣於在自己在意的人勉強維持一份堅強,這是因為我們希望分享快樂,而獨自承擔苦痛。”

“但是,又有誰知道暗地裏是怎樣的擔心,又是怎樣的憂煩”顧幻璃站直身體,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天空,她曾經想這樣做的次數多得自己都記不清了,但是,付諸行動,這卻是第一回。

畢竟……

這裏也曾是她的母校……

時間洗練,歲月變遷,追尋著記憶看到熟悉的東西未嚐不是種幸福,可以欣慰,可以緬懷,可以輕歎,這種變化放在眼前,回憶中的東西就多添了一份金色。

許多時候,邁出小小的一步,需要勇氣。而且,身邊沒有人跟著,偷偷做一點小冒險的事情,其實,真得很有趣。不一樣的體驗,留在記憶中。

突然,她噗嗤一笑,眼瞼後閃耀著微薄的光,“哥哥和奕臣哥哥都選擇去上馬術課,嵐哥哥卻選擇上擊劍課,難道嵐哥哥的夢想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俠客?”

看著顧幻璃的上的神情少了些疏離與迷茫,多了些俏皮與可愛。嵐眯了眯眼睛,有意逗著她,“對啊,若能‘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倒也是一樁快事。”

若是夜,隻怕中意的卻是那一句“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他本就做著殺人的買賣,眼中自然有殺氣在。忉利天與普世醫療集團之間的關係雖然一眼就能看透,但是其中的糾葛怕是用千絲萬縷形容也不為過。但顧幻璃一直不明白的是,為何葉青嵐會讓他們兄妹了解這一事,他所圖的又是什麽?

聽著他輕柔溫潤的聲音,看著他溫和可親的笑容,顧幻璃不想去質疑他。因為,他救過她很多次,無論是受傷的身體,還是殘破的靈魂。她真真實實地感受著他的溫暖,所以,遲疑著不敢問,怕真相再一次讓她失望。她不敢想太多,也不願知道太多……

“嵐哥哥為什麽要送我去善見城?”

葉青嵐麵上的神情竟變了一變,半晌之後,微微歎道,“天熙希望有人能教你武功,而我認識的人裏,夜的功夫是我最為欽佩的。隻是,他肯不肯收你,靠的是你的能力,而我,隻是引薦者罷了。”

“原來如此。”顧幻璃長籲一口氣,喃喃自語道,“是我想複雜了呢……”

她仰起頭,凝視著葉青嵐,黑眸盈盈似水,低笑道,“謝謝嵐哥哥,讓我有機會學習武功,學習如何保護自己。”

葉青嵐明白她話裏的深意,卻隻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容真的能一粒一粒飛濺到空氣裏去。“可我怎麽聽說,你在善見城裏天天調皮欺負別人來著?”

“哪有啊我隻是開動腦筋,努力讓大家的生活過得不要太刻板,太無聊。”顧幻璃說著說著忍不住捧腹大笑,“其實,真得有點仗著我年紀小,恣意胡為的味道。所以,嵐哥哥,你千萬不能告訴我哥哥,否則,他一定會把我扔到最為嚴苛的教會學校,讓我天天被清規戒律折磨到發瘋。”

她用手指抹著眼角滲出的淚,一邊笑一邊說道,“還好現在不是唐代,否則,出家為女冠啊,剃掉三千煩惱絲做比丘尼啊,我敢打保票,隻要是能讓我變成乖孩子的地方,我哥一定打包把我送過去。”

葉青嵐看著顧幻璃臉上的淚,突然有種——這麽多年,想必,她早已在內心深處哭泣過多少次,自嘲過多少次了。

忍不住,伸出手,放在顧幻璃的頭頂,葉青嵐聽著她從大笑到默然地抽泣,隻能這樣無聲地安慰她。

“很久以前,我就明白我的人生裏隻有哥哥。雖然雙親猶在,可我卻是在哥哥和嗬護和教養下長大的。”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哥哥雖然對我很嚴厲,但是,他內心深處是愛我,甚至是縱容我的。”

“很久以前,我就清楚,哥哥的人生就是為了繼承家族企業,為了將家族企業推向新的高峰。這樣早已被安排好的命運,與木偶人又有什麽區別。”

“很久以前,我就看透,無論是吃白水泡飯就榨菜,還是吃鮑魚龍蝦就燕窩,我隻要和哥哥一樣每天開開心心的生活。”

“很久以前,我就決定,一定要聽從哥哥的安排,他為我做的一定是最好的選擇。我不能為他做什麽,隻有做一個讓他放心的妹妹。”

“很久以前,我就告訴自己要堅強。”悄然劃過麵頰的兩行眼淚濃縮著曾經一起幸福的日子流入唇邊,顧幻璃懊惱道,“可直到這一刻,我才發覺,自己根本就不堅強。”決賽意味著這個學期即將走到盡頭,也意味著,她和哥哥相依相守的日子即將走到盡頭。分別之期臨近,他何嚐不希望,那一天永遠也不要到來。

葉青嵐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手足無措地看著她的眼淚。似乎感受到顧幻璃心中因為即將離別而產生的酸澀和苦楚,他默然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溫暖著她的悲傷。

許久之後,葉青嵐的聲音淡淡飄揚在空氣中。

“因為知道並不堅強,所以才會懂得幸福的珍貴。”

“因為懂得幸福的珍貴,所以才會守望著自己所思念的,獨一無二的人。”

“因為守望著自己所思念的,獨一無二的人,所以才會恐懼明天,恐懼未來。”

“昨天已是那麽遙遠,而明天更是讓人迷茫,僅有的此刻才是真實且實在的。”

“兄妹連心,對於你來說,這才是短暫生命裏,最珍貴的,最不願割舍的一絲羈絆。”

“所以,偶爾在灑滿陽光的午後,暫時迷失了方向,並不可怕,更不需要為此羞愧。”

“隻要你記得,縱是世界悲漠如斯,在最後的最後,還能依然記得你,牽掛你,無怨無悔愛你的,至少還有哥哥。”

聽著這些話從胸腔中隨著心髒的跳動一起撞入耳膜,半晌,顧幻璃釋然地笑了,笑出了聲,“嵐哥哥剛才那麽急,不會以為我要跳樓吧”

感受到少女又回到她慣有的那種頑皮與可愛,嵐慢慢鬆開手,“沒辦法,學校裏的傳說太多。更何況,誰又能眼見著別人在自己麵前舍棄生命而無動於衷?”

“我隻是想找個地方安靜安靜啦”顧幻璃心中一暖,笑嗔著,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嵐哥哥真是濫好人”

“安靜夠了就跟我走吧。你得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再用冷水敷敷眼睛。否則,誰都看出來你大哭了一場。”葉青嵐微微一笑,推著顧幻璃離開天台。

看著小心翼翼扶著自己走下外置樓梯的葉青嵐,顧幻璃笑道,“嵐哥哥真是溫柔,隻不過呢,對普通的女孩子也這麽溫柔,很容易產生誤會的。”

葉青嵐陪著她往籃球館的方向走去,邊走邊道,“你這個小丫頭,我把你當妹,偏在這裏揶揄我,真是沒良心。”

“才沒有呢”顧幻璃嘟著嘴,回了這麽一句。

葉青嵐帶著顧幻璃從側門進入籃球館,避開嬉笑著準備去看比賽的眾人,直接將她帶到一旁的記錄室。索性,顧天熙他們還沒有從馬場回來,葉青嵐先回更衣室,從他的櫃子裏找出一條新毛巾,用冷水浸濕後,小心翼翼地敷在她的臉上。“你坐在這裏稍微休息會兒,千萬不要亂動,我很快就回來。”

“嗯。”顧幻璃扶著毛巾應道,“我在這裏等你。”

葉青嵐離開後,整個房間突然安靜下來。樓道的笑鬧聲遙遙的傳過來,遙遠的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也許是夢,天是濃鬱的藍,地是嬌豔欲滴的綠,延伸出去是海,海天相連的盡頭,象牙宮殿失了火,青綠色的火焰,那麽貼近又那麽遙遠。

向著天空伸出手,臉上的毛巾卻在這一刻掉了下來,睜開雙眼的同時,對上一副眼眸。那是她無法形容的顏色,清水中浸著的琥珀,光下碎成顆粒的水晶,煙雨黃昏天邊那一抹若隱若現的淺黃,模糊了色彩,消失了形狀,仿佛琥珀裏住著魅惑的精靈,隻看它一眼,靈魂的某個部分就會永遠的丟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