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爭吵
五六萬,對於98年的農村人來說,無異於一筆天文數字。對於許多沒有醫保的農民來說,患上重病,就等於兩隻腿邁進了火葬場,就等著咽下那口氣送到爐裏化灰。
老太太起先聽到兒子的腿能保住,心裏還有些高興,一聽得要五六萬,心頓時就冷了,最後一絲希望也化成灰。
林墨的大伯,林城,不知什麽時候到了醫院,在辦公室外站了小半天,把醫生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一臉沉痛的走進來,對老太太說:“媽,老幺上哪兒拿得出這麽多錢出來,就算把房子賣了也看不起這病。林墨和林書還小,這麽下去整個家都得垮了,要不……”
“要不?要不什麽?”老太太憋得都快成炮仗了,林城倒好,一開口就把他媽給點著了,老太太氣得怒發衝冠暴跳如雷:“你是不是想說要不讓我把你弟弟接回家去等死,啊?老大,那可是你親弟弟,你摸摸你的良心想想,你弟弟平時是怎麽對你的?這麽喪良心的話,你也說得出口!簡直是畜生啊,老天爺啊,我的命怎麽就這麽苦,生了這麽個畜生出來啊……我可憐的幺兒喲……”說到最後,老太太痛聲大哭,泣不成聲。
醫生不耐煩的看著林家人,鏡片後的眼睛透著絲絲嫌惡:“這裏是辦公室,你們注意點影響,要吵你們出去吵。還有你們盡快把結果商量出來,我們這邊好做安排,再耽誤下去,病人可就不是保不住腿那麽簡單了。”
林墨冷冷看了醫生一眼,扶著奶奶離開了辦公室,在走廊上找了個空椅子,讓她坐著,老太太拿著帕子一個勁兒抹眼淚。林城站在旁邊裝壁腳,低頭看鞋尖,仿佛那擦得錚亮的人造革大頭皮鞋上長了花似的,一言不發。
氣氛實在壓抑得難受,林常青悶得隻想抽煙,從兜裏掏出一包紅塔山。
林城眼睛一亮,搓了搓手:“三叔,抽紅塔山呐,又是海子孝敬您的?”
林常青沒說話,算是默認了。他從煙盒裏抽了一根兒煙出來,遞給林城,心裏卻想,林建這事兒不好辦啊。
打心底,林常青就沒覺得林墨有能力抗下這兩萬塊錢的債。他原想著林老大會給林建出個頭,他倒好,開口就是把人接回去,半點不顧念親弟弟死活。隻怕這會兒林城心裏,真正擔心的是如何讓林建把先前欠的錢還給他吧。
林常青看人挺準的,林城這會兒心裏確實在打鼓。之前,他回村裏,遇到鄰村的人,那人神神秘秘的說,陳老三跑了。原本他還沒回過味兒來,到醫院裏沒看到王豔豔的人,再一想林建出事她好像就沒露過麵,頓時明白那人的意思了。
王豔豔跟陳老三那點兒破事,在村裏不是什麽密文。早就有人說他們倆眉來眼去不正常,也就他那讀書讀到牛屁股丫裏去了的弟弟,才會不放在心上。這下好,人跑了,看病的錢多半也沒了,外麵欠著一屁股的債,看這怎麽收場哦。
林城想到老婆剛在外麵給他說的那些,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林建家裏垮了,這養老的責任多半的落在他身上。老娘的身體看著硬朗,可老年人的身體什麽時候說不好就不好了,萬一老娘要是得了什麽病,他可沒那多錢給她看。所以,還是得緊著點兒老娘手裏那點棺材本,可別全讓她貼補到林建身上去了。
心電急轉間,林城已經殷勤的將林常青手裏的煙給點著了,就著打火機,把自個兒那根也點上,深吸一口,開始吞雲吐霧。看著淺淺的煙霧,林城想起老娘長年累月就知道偏心林建,心情越發複雜。
“好煙。”林城咂巴著嘴,諂媚的讚道。
林常青緩緩吐出煙圈,慢條斯理的問:“老大,你說說林建的事,到底打算咋個整?”
林城故作驚訝:“三叔,這事兒你還真別問我,這麽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什麽主。我和林建早就分家了,他家的事兒你還是讓王豔豔來說吧。要我說,媽的年齡也大了,老幺出了這事兒,她天天在這邊照顧,這樣下去身體哪兒受得了?王豔豔也真是的,這麽多天了,她也不露個麵,真不知道她是咋給人當婆娘的。我今天來,就想著把媽接回去住兩天,別的事兒我可沒發言權。”
林城這話說得太有技巧了,不僅把自己身上的責任撇的一幹二淨,還顯得自己多孝順似的。可惜,話說得再漂亮,細細一想,話中的薄涼讓人心寒。
知子莫如母,老太太壓根兒就沒指望林城狗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來。但,當他真開口說出如此絕情寡義的話時,老太太心裏還是難過極了。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是,她也清楚自己對林建是有些偏心,但她捫心自問,她又何嚐虧待過林城和林芝一丁半點兒?哪個孩子不是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哪個孩子她是缺了他們吃還是少了他們穿?早些年鬧饑荒的時候,她勒緊褲腰帶喝水吃糠吃觀音土也沒餓著他們三個,她哪點對不起他們了?就算她偏愛林建,她自問在分家的時候,老大和老幺分的東西都一樣,也是後來,因為林墨媽媽病重,她悄悄塞過幾次錢給林建,偶然讓她大兒媳婦撞見了,竟讓兩口子耿耿於懷至今。
還有,她偏心林建,也不僅因為林建是幺子,更因為三個孩子裏麵,隻有林建最最孝順她的。甭管她在哪家住,隻有林建記得給她送點葷腥改善生活。老大家的,煮個肉還得趁她沒在家的時候,真以為她什麽都不知道嗎?
養兒防老,養兒防老,兒子倒是養大了,以後會不會給你養老,隻有天知道。老太太一想到躺在裏麵生死不知的幺兒,悲從中來,哭得快喘不上氣了。林書見了,忙擠到老太太身邊,小心翼翼的給老太太捶背。
林墨對林城會說出這樣的話,一點兒也不覺奇怪,他要真說點什麽‘人味兒’十足的話,他才覺得不可思議呢。比這還絕情的話,更絕情的事兒,上輩子,林城也沒少說沒少做。
林常青彈掉煙灰,皺眉道:“林城,話不能這麽說,那裏麵躺著的畢竟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
林城訕笑道:“那三叔你說我有什麽辦法?老幺前前後後從我家借了幾千塊,我說過一個不字嗎?我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砸鍋賣鐵,也湊不出那麽多錢不是?我這不也沒辦法嗎?”
林墨看著他冷聲道:“大伯,你先別急,借了你的錢,我會按照借條上承諾的,連本帶利一分不少還給你。”
親兄弟借幾千塊錢還算利息。林常青看林城的目光頓時更複雜了。
林城也沒想到林墨會這麽不給他麵子,惱怒道:“大人說話,你小孩子家家插什麽嘴。”
林墨冷笑道:“大伯,我不小了,我爸現在住院了,我就是家裏的大人。我爸的事你做不了主,我來做。”
林城惱羞成怒:“行,你能幹你有本事,你們家的事從現在開始我再不插手了,我倒要看看你一個學生娃能翻出多大的花兒來。”
林城不是一個特別會藏心思的人,林墨沒漏看他眼底暗藏的竊喜。估計他這會兒正樂得借機甩掉了一個燙手山芋。
“林城,你都四十出頭的人了,你居然也有臉跟你侄子置氣!”顯然,老太太並不希望林城‘放手’這件事情。
“那也是他先目無尊長。還老師呢,自己的兒子都沒教好。”林城不依不撓。
饒是林墨脾氣再好,本質上他也不是任人揉搓的包子,當即就黑了臉:“我爸爸的教育方式有沒有問題我不知道,不過,起碼我爸爸的兒子不會去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
林墨一句話就揭了林城的老底,他兒子林東,也就是林墨的大堂兄,比林墨年長三歲,今年已經十八歲了。初中畢業後就輟學在家,被林城兩口子慣得好吃懶做,不肯去外麵找活幹,專在附近幾個村子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奈何大家知道是他幹的卻沒把他抓個現行,恨得牙癢癢偏拿他沒辦法。
林墨隱約記得兩年後,林東在行竊過程中遇到了一個硬茬子,愣是讓人把他打得腿都瘸了,消停了一段時間。林墨離開老家後,隻每年過年上墳時才回來,因為沒地方住,每次匆匆回去,上了香又匆匆離開。對老家的事情知道的不多,隻知道林東後來結了婚仍然一事無成,又幹起了老勾當,進了好幾次局子,呆看守所的時間跟家裏一樣多,老婆帶著孩子改嫁了。
林墨對林東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隱約記得小時候他們也曾在一起玩得非常開心,後來好像是因為什麽事情鬧矛盾了,就沒怎麽一起玩了。再後來,讀書沒在一個年級,他是標準好學生每天準時上下學,林東調皮搗蛋貪玩好耍光是全校通報批評就挨了好幾次,後來初中沒念完就輟學了,除了兩家走動的時候,幾乎遇不到一起去。
林墨上輩子好歹活到了三十多歲,在他眼裏,現在的林東就是個孩子,會變成後來那樣,林城和大伯母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林城瞬間漲紅了臉,抬起手就要打林墨。老太太厲聲喝道:“你打啊,你打啊,有本事你這巴掌扇下去,你這輩子都別喊我一聲媽!你自己教不好兒子,你還敢打小墨!你弟弟不配當老師?你配?鬥大的字你認識幾籮筐?我乖孫就是比你兒子強一百倍!”
林城憤怒的甩了甩手,放下,恨恨道:“媽,你再偏心也別忘了東子他也是你孫子!還有,你別忘了林建那‘老師’是怎麽才當上的!為什麽他在醫院裏躺了這麽多天,阿芝連看都不過來看一眼!”說完,林城將煙屁股丟到地上狠踩了幾腳,轉身大步離開。
有什麽東西從林墨腦海中一閃而過,不過,他這會兒沒心情細想。
“三爺爺,我還想請你幫個忙。”
林常青歎息一聲道:“你說,要能幫得上,我絕無二話。”
林墨認真的看著他,沉聲道:“我想請你或者海叔幫忙做個擔保,我想把房子抵給銀行,貸筆款送我爸去省醫院瞧瞧。”
作者有話要說:評評是更新動力,看著文文下麵光禿禿的評論欄,喝脈動都提不起勁啊····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