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墨恒隨著虎玄青一起落在浩然門所在的仙山山腳。
墨恒抬起頭極目望去,以他的道行和目力,竟連山腰都看不到,隻覺仙山峰巒疊嶂,極高極遠,宛如處在天外,根本看不到山門座落何方。而他每每運轉法力想要看個清楚,那本來平凡如常的地方就會恍惚升起一片飄渺的雲霧,恰恰阻礙了他的視線。
墨恒知道那是護派大陣的外圍幻陣,便收回目光,也沒貿然探出神識查看。
虎玄青道:“阿墨,我浩然門所在的仙山,本身就是一個依附於大千世界的獨立空間,介於虛無與現實之間。旁人前來拜山,除非擁有化神巔峰的道行,至少領悟了幾分空間奧意,才能飛行直奔山門,否則必須從山腳往上徒步攀登三百裏,不然永遠也尋不到門戶所在。”
墨恒點頭:“不愧是上古傳下來的仙家大派。”
虎玄青笑了笑:“你跟我來倒不必這麽麻煩,直接遁光上去即可。來,叔背你進門。”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墨恒,手臂伸展著,就等墨恒抓住他的臂膀,仿佛在完成一個儀式。而他極少對墨恒自稱“叔父”,一般他這樣說話,都是怕墨恒遭遇不好而下意識地以長輩自居,所以有心保護。
墨恒明白他的心理,暗暗好笑,心道:“你自己都是我的人了,就差叫你一聲墨虎氏,還想背我過門。”有心想讓他滿足滿足心理妄念,但是讓他背著進門實在沒有禮數,隻怕要給人留個恃寵而驕、狂妄自大的印象,等閑之人如何看,墨恒並不在意,但是虎玄青的父親和師尊的態度,卻至關重要。
便搖頭道:“不用刻意做出來表示什麽,別人對我是否尊重,我又哪裏管得著。”
虎玄青濃眉一挑,還要借機堅持,但對上墨恒那似笑非笑的靜澈雙眸,當即心底訕訕,不再說話,抓住墨恒的手,腳下一頓,浩然仙光護住他和墨恒的身體,他取出令牌一晃,倏然之間便進了山門。
進入山門之後,虎玄青也有些緊張,麵上卻不顯露。他並不下遁光,牽著墨恒直奔後山而去。
所謂後山,其實是廣闊無垠的群山山脈。一眼望去,隻見無數山峰高的矮的連綿不絕,不知多少千萬裏,在天空下猶如墨畫。這些山巒儼然分有內山外山,中間一條大河將兩者隔開,涇渭分明。
外山顯得平凡些,隱隱的座落著許多村落。
內山則在近處,仿佛浩然門的背後屏障,禁製隱隱,仙氣盎然。無人處仙鶴翩翩飛過,靈獸靈鳥低鳴啁啾。有人處能看出開辟的洞府,洞府上空偶爾有看門的靈物踩著法寶嬉戲,騰起一陣陣祥雲。
墨恒一眼掃過,第一個念頭就是:“在這裏生活修煉,哪怕有些內部紛爭,也實在太過安逸了。”
虎玄青帶著他繞過門派大殿的所在,從一側飛遁,也沒有理會遠處飛過的門中弟子,隻自沉默著飛過數十個靈草如茵、各式各樣的山頭,又過片刻才陡然一轉,落到一處極為廣闊和幽靜的山穀中。
山穀中有童子打理著藥田,還有童女坐在樹下對弈,見到虎玄青,都連忙起身施禮。
虎玄青溫和地點了點頭,抓著墨恒的手不放,沿著穀中蜿蜒小道走向山穀一角的茅屋,低聲傳音道:“阿墨,我父親長居於此。我幼時也住在這裏,不過,我正式拜師後就開辟了自己的洞府,等見了父親和師尊,我就帶你過去,到那裏我將洞府禁製令牌交給你,洞府全都由你掌管,你在那裏就可以當家作主,自由自在,誰都不必理會,也無須擔憂誰能窺探。”
墨恒本來凝眸看著山穀和茅屋,神情雖然平靜,心跳卻有些加急,但此時聽著虎玄青醇厚溫柔的聲音,心底便莫名地迅速安定下來,什麽情緒都沉澱了下去,反手握住他的手,從容點頭道:“好。”
走到三座茅屋的中間那座門前,虎玄青對著虛掩的木門躬身一禮,直起身,沉穩地笑道:“父親,我們回來了,還帶來十壇美酒孝敬您。”他直說“我們”,說話間,不僅沒有鬆開墨恒的手,反而握得更緊了些。
墨恒任由他握著手,站得頎挺自然,俊臉平和,目不斜視,安靜地看著麵前的茅屋。
茅屋搭建得十分簡單整齊,看不出年份,周圍除了各式靈草靈樹,也沒有什麽點綴,卻平白透著一股自然風雅的意境。茅屋左側那間散發出淡淡的酒香,右側那間隱隱有搗藥的聲音傳來。隻有中間這座茅屋,一直安靜得厲害,遲遲沒有動靜。
良久,茅屋中才傳來淡淡的男子聲音:“回來了,進來吧。”
這聲音既有類似虎玄青說話時的低沉醇厚,又有玉石般的溫潤平和。
虎玄青悄悄鬆了口氣,轉頭向墨恒咧嘴一笑,帶著幾分罕見的憨氣,還叮囑道:“記得磕頭。”
墨恒微微笑了下,沒有作聲。他不知道屋內那位長輩究竟如何看待他,不過,至少是對他保留著基本尊重的,因為他雖然察覺到了兩道極為微弱卻帶著審視味道的銳利目光,但這位長輩卻沒有用神識肆意窺探過來——他身懷先天靈寶須彌寶鏡,更時時刻刻護佑著神魂,所以哪怕返虛境界的強者隱秘窺探,他也可以察覺得出痕跡,更別說虎玄青之父僅僅化神巔峰。
虎玄青推開木門,和墨恒一起走了進去。
茅屋內的左側小窗前,獨坐的男子身材英偉,衣袍樸素,側對著他們慢慢品著杯中靈酒。這就是虎玄青的父親林印之,思念其虎妖愛侶至深,連兒子都幹脆姓了虎,或許他也是借此向有心人表達他的態度和心意?
墨恒見他側臉俊朗,三十多歲的外貌,下巴上有著沒刮幹淨的青灰胡渣,平添了三分滄桑,甚至站得離他近些,隱約能察覺到他渾身的黯然情緒。
若是隻看外貌,林印之和虎玄青倒有四五分相似,隻是虎玄青更加英俊和剛毅了些。再連同氣質一起看去,林印之更和氣勢蓬勃、陽剛沉穩的虎玄青相差甚遠了,仿佛連兩分相似都無。
隻看一眼,墨恒心中有底,便收回目光,不卑不亢著沉眸安靜。
“父親,這是墨恒……”
虎玄青拉著墨恒站在屋中,身姿筆直,看向林印之的眼中竟帶著幾分坦然的討好。
林印之將手中玉杯放到麵前的矮幾上,轉過頭來,沒有理會虎玄青,當先看向墨恒,沒等虎玄青一句話說完,就異常直接和平靜地問著:“你叫墨恒,今年還不到十八歲,有意和我兒結為道侶?”
虎玄青心中一動,當即閉口不言,微微轉頭,安撫且鼓勵地看向墨恒。
墨恒左手不著痕跡地掙開虎玄青的手掌,上前半步,長長作揖行晚輩禮,平和卻堅定地回答道:“晚輩墨恒,拜見前輩。晚輩雖然年輕,卻曾和虎玄青共患難,巧合之下一起落入仁聖尊王洞天中的一處幻境大陣,在陣中和他相戀一生,情難自拔,本質說來,晚輩已經不算是少年。”
這是墨恒和虎玄青事先商量好的,虎玄青靈符傳訊時也是這麽說,畢竟仁聖尊王洞天早就湮滅不存在了,誰還能去那裏專門求證不成?
墨恒情真意切,沒有掩飾自己的感情,又道,“那處幻陣猶如輪回,晚輩和虎玄青都是一絲本命神魂轉世一般,幻境中的遭遇和感情都與真實經曆完全無二,醒來之後,晚輩神誌恍惚,仍對虎玄青愛慕難離,隻是不敢表露,而後僥幸得他青眼,才不勝歡喜,誓要當盡心護他,永世不離不棄。”
林印之安靜地聽他說話,劍眉時而微微皺起,有些沉吟思量。
等墨恒說完,林印之仍是看著他不語。
雖然有些酒氣,但林印之雙眸淡然寧靜,仿佛能看透萬物迷障,就這般沉默著深深地看了墨恒片刻,見他躬身不動,情意誠懇,而旁邊的虎玄青更是滿眼關切地在旁守著,才暗暗一歎,搖了搖頭,不知想起了什麽,一時有些失神。
等回過神來,林印之看著矮幾上的靈酒,深深吸了口氣,旁若無人地低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果然至理。”
端起玉杯,又問墨恒,“聽說你會釀……哦,平身吧,不用多禮了。”
墨恒這才平靜地直起身,他看出林印之的態度,麵色不改,剛直起身就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雙手前扶,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趁熱打鐵,可猶豫不得,有句話說得話,生米煮成熟飯。墨恒還暗暗在心裏道:“拜見嶽父大人。”
林印之眉心一跳,看了眼虎玄青,終究不閃不避地受了墨恒的大禮。
墨恒雖然表現得機靈了些,但本身幹淨俊朗,恭敬而從容,大方而有禮,並不惹厭。最重要的是,墨恒一身穩穩當當的化神中階修為,若是單論修道位階,已經勉強能夠與林印之平起平坐,現在卻沒有半分傲氣地對林印之磕頭,可謂做到極處,林印之哪裏還能厭惡得起來?
墨恒磕頭之後並不多說,站起身來,後退到虎玄青身邊,沒理會虎玄青想牽他手的動作,挺拔而安靜地垂眸束手而立,靜候林印之說話,虎玄青見狀,便不敢放肆,收回了大手。
林印之看了看墨恒,又看向虎玄青,見自己這唯一的兒子早就不複以往的冷靜沉穩,剛才缽大的拳頭緊張地握著,眼底還藏著擔憂,此時臉上已經帶著放鬆後的喜意和激動,尤其那一雙黑亮眼眸,鋥亮深沉地盯著磕頭後的墨恒直看,其中情意簡直能溺死個人。
林印之心底發緊,看了半晌也沒見虎玄青將目光從墨恒身上收回,眼底便微微浮現出幾許擔憂,不過刹那間就掩了下去,不自禁地低歎起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又是個情種。”
林印之將端起來還沒喝的靈酒放下,再次看向墨恒,神情比剛才緩和了些,“你會釀酒?小虎說,你釀的酒味道極佳,嚐過一次,再喝別的靈酒就味同飲水,此言可真?”
墨恒被他那聲“小虎”震了下,打算以後也偶爾這麽叫虎玄青來聽聽,此時卻不動聲色,回答道:“晚輩的確偶得一良方,對靈材要求不高,靈材齊備後,釀造時再以特殊法術輔助,釀出的酒就會味香醇遠,對滋養丹田本源大有補益。”
說著話,將手往儲物法囊上一抹,手掌平按,身前便整整齊齊擺了十個玉心雕琢的晶瑩酒壇,“晚輩來時萬分緊張,虎玄青說伯父好酒,更是知酒之人,晚輩便親自釀酒十壇,還望伯父品評指點。”
林印之聽他自然而然地換了稱呼,劍眉微微一動,又看向虎玄青。
虎玄青嘴角正咧著笑意,終於回過頭來看向自家老父,雙眼森亮地慫恿道:“父親,您快嚐嚐。”
林印之心裏越發歎息,低道:“兒大不中留。”他倒不是看出了墨恒和虎玄青的體位,隻是有感而發,卻哪知自己歪打正著。當下伸手一招,墨恒麵前的酒壇輕盈盈地飛過去了一壇,拇指一挑,將壇蓋挑開,一股悠遠延綿、清靜醇厚的酒香氤氳出來,刹那間就彌漫了整個茅屋。
林印之一怔,更醇厚更高階的仙家靈酒他也不是沒有嚐過,但是靈酒不比靈丹,靈丹完全依靠品階論高低,靈酒卻更在一個味。此時一聞,林印之便知道,他遇到從未嚐過的極品佳釀了。
林印之雙眼鋥亮,手指在玉壇上一敲,瞬間用法力封印了這尊酒壇的壇口。有了美酒在前,他直接忽略掉了墨恒和虎玄青,將自己矮幾上的酒杯端起來,將先前還在慢慢品嚐的靈酒毫無留戀地潑到地上,又甩了甩酒杯,將酒杯接在墨恒獻上的酒壇口下,倒出半盞靈酒來,抿了一口,頓時通體舒暢。
虎玄青見狀,知道大勢已成,轉頭向墨恒挑起濃眉,咧嘴笑得露出滿口白牙。
墨恒則不動聲色,仍是安靜平和地站著,沒有理他。
虎玄青見狀,便收斂了笑意,也靜候林印之說話。
林印之慢慢喝酒,連喝三杯才蓋上壇蓋,這才想起屋內還有九壇,轉頭向墨恒淡淡一笑:“讓你見笑了。伯父沒有別的嗜好,就好這一口靈酒。你來說說,這酒是怎麽釀出來的?”
不等墨恒回答,又會虎玄青揮揮手,“去見你師父吧,他正等著。”
虎玄青一聽林印之的自稱,立即知道自家父親這是真正接納了墨恒,心底極為歡喜,但到底沒有失態,再說這隻是父親一人的態度,山中還有另一個更為重量級的師尊沒有表態,便對林印之躬身一禮:“墨恒棋藝頗佳,父親不如和他一起品酒下棋吧。”
說完又忍不住握了握墨恒的手,見墨恒對他點頭笑了下,他才鬆開,得令一般轉身匆匆出門去了。
林印之看著他們的互動,微微怔了怔,雖然墨恒和虎玄青並沒有在他麵前交流太多,但是他卻能看出來,自家兒子儼然是對這個墨恒馬首是瞻啊,而這墨恒又一看就知是個有主見的……
林印之忽然心頭咯噔一下,皺著眉沉吟著,自顧自取出一盤棋來,擺好了才又看向墨恒,認真地緩緩問道:“你和小虎,誰在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