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墨恒察覺到,身上相撞的虎玄青和墨雲書的神識都未收回,而是相安無事地繼續在他身上停滯。

他不禁想,上輩子在觀霞樓下的狼狽受傷,必定也被這兩人隔岸觀火地看在眼中吧,那時的自己委屈憤怒、怨恨暴躁,無盡的愁苦不得發泄,被黃石藏和墨煙雨等人欺辱戲耍,在這兩人看來,是否如耍猴般好笑?

他眸底的平和中掩藏著陰暗森冷,俊雅的麵容泰然自若。

“墨恒,你是要到哪裏去?”

迎麵一位十七八歲的清雅女子款款而來,舉手頓足間秀麗無雙,說話柔柔的,“剛剛聽說,你把府中大管家重擊致死?”原來的生死不知,在她說來,直接成了致死。

她旁邊還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都是華衣錦服,俊美人物。

一少年不等墨恒止步回答,便眯眼笑說:“黃石藏年紀不小了,待人向來恭敬有禮,他那把老骨頭在府裏忙裏忙外地伺候著也怪可憐的,怎麽就讓你看不順眼了,你竟舉手殺了他?雖然主奴有別,但好歹也是條人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另一少年神情素淡,亦是盯著墨恒,蹙眉搖頭道:“墨恒,雖然不知你從哪裏偷學的惡毒功法,但你修為高深了,我們都為你高興,隻不過,你心性如此狠辣凶殘,實在非我墨府家教。”

他們三人如仙畫中來,後方群仆服侍,排場不小,一上來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把墨恒批得體無完膚,引得身後跟隨的小廝丫鬟都恰到好處地驚呼,看墨恒時的神態如同見到十八層地獄裏的嗜血修羅。

在墨府,不提明衛、影衛和奴仆,隻說墨雲書的一堆兒女,除了墨恒這樣未出生就被遺忘的人外,大都自幼在墨雲書的指點下修煉吐納奠基之法,等十四周歲時已經根基穩妥,修為也接近煉氣初階巔峰,再得傳《逍遙道法》,往往十五六歲時就穩穩當當地晉升中階。

現在攔路這三人分別是墨煙雨、墨煙城、墨將臨,在墨府裏一堆少爺小姐中屬於中庸資質,不是特別受寵愛,但也不是棄子,或多或少都學到了墨府的《逍遙道法》。現如今都是煉氣中階,更有精奇法器在手,自然不懼墨恒。

前世,就是他們在黃石藏身旁幫腔指責,引得眾多想要討好他們的奴仆都對墨恒落井下石。

前世,墨恒身單力薄,修為低弱,身處狼群虎穴,連大仇都未得報複,小恨自然未消。此時看著與前世大同小異的情形,他險些忍不住微微的笑。他眸底越發深沉,神情不改,止步看向他們,雙方對峙。

看了片刻,聽三人說完了,他方淡淡地道:“祖父仙遊前定的規矩,墨府嫡子如一國太子。我為嫡子,父親一日不出言廢我,我就是這墨府嫡正的少主,即便是庶兄庶姐見我,都要頓足讓路。你們是誰,不止不對我用禮,更指指點點,惡語相向?”

他根本不接這三人的話茬,直接從根本上反問過去,寧靜的麵龐有著出塵世外的清俊。

那三人冷不防被他問住。墨煙雨秀臉薄怒,墨煙城也是笑容一僵,墨將臨則板著臉,冷哼一聲道:“你果然是猖狂放肆!父親曾經讓你無事不必出門,就在梨花小院靜修,你偏生害了大管家黃石藏;你也不是沒見過我們,一聲兄長也不曾叫得,且在這裏裝什麽高傲模樣?我們身為你的兄姐,叮囑你……”

“閉嘴。”墨恒脊背挺直,毫無顧忌地打斷他,“你們在墨府算什麽自己心裏有數,別扯我父親出來給你們當幌子。你們無非是看我勢弱,想要踩著我,在奴仆麵前掩飾卑賤的出身,凸顯可笑的尊貴。我也能理解,等閑與我無關者,我也不去計較,隻盼你們以後莫要再不知好歹。”

“你,休要胡言亂語,小小年紀,不懂得體貼兄姐苦心,反而開始依仗嫡出身份來欺人嗎?”

墨煙雨杏眼盈盈,嬌滴滴地嗬斥,微顫的聲音表達著她半是傷心、半是含怒的心情。

墨煙城和墨將臨也是煞氣上臉,以氣勢逼迫他:“今日必須讓你知道什麽才是‘好歹’!”

“你倒是牙尖嘴利,反打我一耙,不怕以後沒人敢要?”

墨恒對他們的氣勢恍若未覺,眸光淩厲地盯視墨煙雨,語調卻如暖陽照雪,“我深居小院,不問世事,即便受到小廝克扣份額,也隻是小作懲戒,不曾殺生。被那黃石藏欺壓上門,亦隻是廢了他。此刻我去向父親解釋經過,不過轉眼的工夫,你們就氣勢洶洶地攔住我,這又是何道理?莫非你們轉眼將那黃石藏害了,現在是栽贓嫁禍於我?莫不是你們當我不理事就是好欺的!”

他一句比一句嚴厲,清朗的聲音也顯得低沉,抬步走過去,毫無所懼,如掃除灰塵般拂袖道,“休要再杵著丟人現眼,速速讓開!”

讓開?對麵三人可被他這不溫不火、悠然淡定地罵人的神態給氣得夠嗆,恨不得率先出手狠狠折殺了他,隻顧及著觀霞樓上的虎玄青、蘇廷、墨問閑、墨問秋等人,才沒有發作,想逼他出手罷了。

墨煙城臉上擠出不自然的冷笑:“墨恒,沒想到幾年不見,你不僅個頭長高了,修為更深,心地更狠,城府也深得厲害,三言兩語就把我們壓了下去。我們三人實誠,爭辯不過你。但今日闔府上下都知道誰是誰非,我們也索性不與你爭,隻是,你必須道歉賠罪,哥哥我才能給你放行。”

“爭辯?你們也配?”

墨恒神情冷峻,卻也沒打算主動出手再以一敵三,他現在修為不夠,還不到時候,隻斥道,“祖父傳下《逍遙道法》,逍遙二字隱於塵世間就是禮數。倘若沒有禮數,世間便隻剩混沌,又何談逍遙?是以父親逍遙世外,卻為四國天師,逍遙與禮數相輔相成。我為父親嫡子,見你們不識禮數,才以理教之,不讓你們誤入歧途,何時與你們爭辯了?”

他黑紗冠,濃直眉,頎長挺拔,堂堂正正地訓道,“你們不知悔過,不念教誨,個個信口雌黃,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丟出墨府大門除了遭人恥笑還能算個什麽?連乞丐得了賞賜都知道以禮磕個響頭,你們竟連乞丐都不如!”

他怒斥不停,不容置喙,驟然將《蓮花法咒》的威嚴綻開,逼視三人的雙目時,眼底陡然有青蓮一閃而過,朗朗沉沉的聲音如春雷炸開,“墨府的臉麵都讓你們這群卑膝奴顏、欺軟怕硬的敗類給丟盡了!給我跪下認錯!”

“蹬蹬蹬!”

那姐弟三人本就不占正理,冷不防被他眼底青蓮印記暗算,震懾之下再氣勢逼得倒退半步,個個腳底一軟,險些當真踉蹌跪倒。這乍一看,就像是三個跳梁小醜被他朗聲清喝逼退,襯得他更加坦**,油然一股浩然正氣衝上雲霄。

墨煙雨三人轉瞬驚醒,又羞又怒。他們的臉麵,今天是徹徹底底地被打了個稀爛,偏還沒有理由爭執。墨煙城最先受不得,他麵皮漲紅,右手一晃多出一柄銀劍:“你欺人太甚!”

墨煙雨神情變幻,連忙拉住他,清音醒腦地在他耳邊道:“弟弟住手!”

墨煙城最聽自家姐姐的話,微微清醒,轉眼見到墨將臨隻是對墨恒怒目而視,並沒有主動出手的打算,他心下一涼,駭異想到:難道父親並沒有放棄墨恒,反而傳了他這個嫡子另外的高明功法?否則如何能將我們三人逼退?

“哼。”墨恒冷眼掃了他們一下,沉怒未消,卻也不再執著於讓他們下跪,從他們身旁悠然大步地走過,仿佛隻把他們當做路邊的塵埃。

“哈哈哈,有趣有趣,你就是墨府嫡子麽?上來與我一敘。”

少年笑嗬嗬地從觀霞樓上探出頭來,如同俯視雲下凡塵時心情好而對某人賞賜。

墨恒早有定數,此時步伐一頓,頭都未回,不卑不亢地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墨府嫡子,竟還想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把我墨府當做什麽?修煉者秉承赤子之心,你看似親和,實則倨傲,如此表裏不一,早已落了下成,若不警醒,一身難成!良言盡於此,且好自為之。”

說完,抬步邁開,大步而去。耿衝今日是長了見識,垂頭順目地跟著他,大氣而不敢喘一聲。

觀霞樓上,同樣白衣的俊美少年,原本的瀟灑不羈與他這麽一對比,竟顯得粗野不堪,原本眼眸閃爍的從容笑容也僵硬了下去。

少年對麵,墨問閑、墨雪行、墨獨等人個個神情難看。墨雪行忽然笑了笑,道:“撒潑的人到處都是,我墨府有魚目混珠之人也在所難免。墨恒自幼蝸居不見外人,依仗嫡子身份極為倨傲,蘇廷公子莫要與他一般見識。”

“嗬嗬,我曉得。”蘇廷眼底殺機連閃,轉眼淳樸微笑,親和如初,轉頭問,“大師伯,你看他的確是墨府嫡子麽?我看修煉的功法怎麽有點邪門,尤其那雙眼睛,剛才是施邪法暗算吧。”

“是‘青蓮印訣’,震懾人心的咒法,算不得了不起的本事,但要練成,需得下苦功夫。你若想學,回去找你師父求教便是。”虎玄青靜然品酒,英朗的麵龐神情不改,神識纏繞在墨恒身上,如同親眼看到那樣的少年——稍顯稚嫩卻早已挺拔的背影猶如玉山,溫潤從容,泰然安穩;清傲凜然,不容褻瀆。

如此傳人落在墨府,墨雲書竟不知珍惜,可惜了。他暗暗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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