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墨恒離開逍遙閣,身上兩道神識依然糾纏不去。
念由心生。神識是修煉者意念的凝華,最能體現一個人的情感和態度。墨恒的靈魂本質是化神中階,與化神高階的虎玄青、化神圓滿的墨雲書,同處一大境界,將這兩道神識感知得異常清晰。
墨雲書的神識凜然、威嚴、淡漠,帶著侵略性的滲透,一直在監視他的法力運轉和咒法施展,像是一把無情而霸道的開山利斧,要剝開他的皮肉,劈散他的筋骨,拽出他的心髒,生生挖掘出他藏在心靈最深處的秘密!
虎玄青的神識則安穩、自然、中規中矩,雖然也是一直黏在他的身上,卻沒有出格的監視或冒犯,神識中也透著基本的尊重意味,甚至由最初漠不關心的審視,逐漸轉為現在坦**磊落的關切。
——看來我今日所為不止讓墨雲書滿意,順帶著還有意外收獲。
墨恒心底沉然,沒有沿著原路回返,在冬園前一轉身,沿著四季湖邊的甬道行走。
兩刻多鍾後,來到一處比梨花小院更為幽靜和偏僻的地方。緊隨他身後的耿衝謹慎地抬頭凝視,見前麵是一座荒廢的閣院,木門腐朽,牆上幹枯著青苔,門頂雕著模糊的字刻,名曰:瑤酒齋。
瑤酒齋?
耿衝一愣,他沒來過這裏,但也認出這裏應該是“言少爺”的居所。
“言少爺”墨言年已十九,自幼不受墨雲書喜愛,十四歲那年又因不知名的意外而雙腿殘廢,連原本就十分低微的修為也盡數廢掉了,到現在隻是凡人一個,終日不出閣院大門一步。
“都道皇家無情,墨府為四國天師府,超然四方國家之上,在這一點上倒也名副其實。”
墨恒在閣院門前靜立良久,眸底飄過隱隱的譏諷和寂寥,抬步又往前走。
耿衝不敢接話,知機地上前為他推門。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荒廢的亭台和石幾在草木間如野山淩亂。鳥雀被驚飛,撲啦啦一片。
墨恒默然環顧一眼,舉步走進閣樓。閣樓內椅凳雜亂無章,角落堆積著厚厚的蛛網,被鼠蟲嚼爛的木頭碎屑結成了塊。盡管是冬天,迎麵一股發黴的氣味還是熏人眼鼻。不知多久沒有人清掃過了。
走上二樓。
寬敞的廳間簡陋空曠,隻有靠窗處放著木榻和木幾,木幾前的火盆裏,薄薄一層炭灰早已涼透。
一人青布束發,身著陳舊的深藍厚襖,坐在廳間地上,手持毛筆,蘸著身旁盆中的渾濁涼水,在光亮的硬木地板上潑墨。渾濁的水帶著細微的泥沙,落筆成為一副意態朦朧的山水畫。
墨恒負手看了片刻,不出聲響。涼風從半開的窗外吹來,拂動他黑紗冠後的兩條冠尾帶。
作畫者終於察覺到他們的到來,暫時停筆,緩緩轉頭,清俊的麵容帶著緊張和疑惑。
墨恒俊容平和,氣態溫潤,仍是認真看畫。耿衝也不敢出聲,在他一側屏息直立。
作畫者往他們身上打量一眼,收回目光,拘謹地放下毛筆,拾起身旁的兩根木拐,費力地站起身來,小心地低低地問:“你們,有什麽事嗎?我這裏,沒有地方請你們坐。”
墨恒心底一歎,從畫上收回目光,轉眼看向他。一如前世,清俊、蒼白、膽怯的年輕男子,分明是十九歲的青春,卻沒有半點活力和朝氣,強撐的尊嚴和矜持顯得脆弱而不堪一擊。
這就是墨府的一位庶出少爺,墨言,生母早年離府,從那以後再也未歸。
“沒有什麽,隻是來看看你作的畫。”
墨恒的聲調溫和而平常。前世,他十六歲時晉升煉氣中階,愛上梁弓宜。因梁弓宜才接觸到閉門不出的墨言,隨後在十七歲離府之前,偶爾也跟墨言學習作畫。此時再來,提前了兩年,卻已經隔世了。
墨言聞聲,愕然抬頭,見他不是開玩笑,不由越發拘謹。低低地“嗯”了聲,轉身緩緩坐回地板上,眼眸淨澈,凝神專注,精瘦的手掌將毛筆揮灑自如,細密的泥沙隨著毛筆留下不算精致的痕跡,但隨著他那掃抹圈點的動作,竟成不可增減的形象和意蘊。
墨恒也席地而坐,從袖中取出白玉瓶,拔出瓶塞,一陣清香如天外仙草的芬芳。
耿衝雙眼一亮,死死盯住白玉瓶,偷偷地貪婪地聞嗅香氣。墨言也微不可查地一頓,平淡的臉上浮現出濃重的晦暗、悲哀和不甘,下手毛筆一滑,山間白鶴一翅衝天,卻因泥沙非墨而模糊不明顯。
法器有禁製幾重,丹藥也有靈品幾韻。
墨恒目前擁有的法器中,梨木劍一重禁製,金戈法器二重禁製,攝魂鈴三重禁製。這剛剛由夏木遞來的墨雲書的賜藥,則是五韻靈品的丹藥“潤經丹”。
白玉瓶□□有四顆潤經丹。墨恒倒出一顆,放入口中,再收起白玉瓶,閉目行功療傷。
室內清香散去。
耿衝悄悄咽了口口水,心中猜測和期待著丹藥的效用。墨言也默默斂去神情的黯然,恢複最初的平淡,握緊毛筆,繼續他一個人的畫作。
一刻鍾不到的時間,墨言身前畫作中,最後的空白已經被鳥獸草木填滿。
墨恒也收功睜開眼來。
墨言拄著雙拐,起身道:“我畫完了,你還要看嗎?”聲音幹淨清厚。
墨恒知道他每次畫完,都會將地板上的泥沙水墨畫抹去,再洗淨地板,等地板幹燥後,重新開始行書潑灑,便道:“先留著吧,待會兒再仔細看看。”
墨言垂眸點頭:“好。”然後不知該說什麽,用雙拐撐著身子走到窗前,坐在老舊的木榻上,趴在窗前,靜靜地看向樓外遠天。十幾年前,他的母親就是往那個方向離開的,告訴他等她回來。他當時還很小,就趴在這裏等,等到後來長大了,母親沒回來,他卻斷了雙腿,廢了經脈。等到現在,終於知道再也等不來了。
墨恒走到他身邊,陪著他靜靜看了半晌,輕道:“以後我若有時間,就來向你學畫吧。”
墨言回神,太覺得意外。他聽不出墨恒是不是在開玩笑,但也分辨出墨恒似乎沒有惡意,便不大好意思,眼睛盯著窗外的枯樹,低道:“我,其實,我畫得也不好。”
墨恒置若未聞,掏出白玉瓶,平靜道:“學畫,需要學資。我有煉氣中階的修為,法力也算夠用,有家母傳授的療傷法訣,剛好又得賜治傷靈丹,那麽,我治好你的雙腿,再治愈你被廢的經脈,想必足夠充當學資?”
墨言渾身僵住,愣了愣,猛地轉頭看他。轉頭太猛,上身帶動得雙拐砰然落地。
“怎麽?”
墨恒安靜地與他對視,挺直的身姿如臨風玉樹,雙眸黑澈平和。
墨言怔怔地盯著他看,張口,聲音顫抖:“你,沒,沒騙我?”
墨恒這才緩緩露出一絲笑容來,平靜道:“我是墨恒,你的弟弟。”
墨言呼吸一滯,眼圈突然紅了,唇也抖,手也抖,張了張口,沒能說出話來。
墨恒神情不改,拔下瓶塞,看著他那雙與梁弓宜有些相似的眼睛,淡淡笑道:“你比我大五歲,哭就太醜了。剛才我受傷未愈,是在服藥療傷,也需要親身試一試藥力如何。現在看來還好,以法力化開丹藥為你療傷,想必你是承受得住的。”
……
逍遙閣中,墨雲書負手立於窗前,寬闊挺拔的背影將光亮擋住。
在他身後,墨雪行和墨獨舉止有禮卻不拘束。
墨雪行道:“……孩兒原本也想,既然在萊國上躥下跳的都是不入流的邪修,那麽無恒門出動弟子剿滅之肯定是輕而易舉。可剛才母親傳信叫我們倆過去,說邪修作祟猖狂。父親,您就允了我們吧。”
墨獨也老實懇求:“父親,請您再傳授我倆幾個對付邪修的震懾咒法,免得我倆一不小心被人暗算,丟了咱墨府的威嚴啊。無恒門雖是小門派,可弟子眾多,俞姨是無恒門長老,我們倆過去,如果缺少實用咒法而被人笑話,俞姨肯定揍斷我們的腿。”
萊國是墨雲書天師守護的四國之一,無恒門便是萊國中勢力最大的門派。墨雪行之母俞晞慧,是無恒門掌門之妹,也是無恒門的護法長老,有煉氣大圓滿的修為,前些日子回無恒門安排清剿外來邪修之事。
“哦?要震懾咒法?”
墨雲書眼眸深謐無波,沒有回頭,“震懾咒法無不是意念法咒,沒有任何一門可以朝夕練成。也罷,傳了你們,好生修習。”轉身抬手,屈指彈出兩道靈光,分別沒入墨雪行和墨獨的眉心。
墨雪行和墨獨意念一轉,將法咒記牢,嬉笑拜謝:“多謝父親賜法。”
他們兩人與墨言同年,比墨問閑等人稍大,都是煉氣高階之巔峰的修為,不出數月便有晉升煉氣圓滿的可能,又都因母親受寵而自幼經常得到墨雲書的看顧,相處十九年,父子感情自然親厚。
墨雲書看著他們,神情也微顯溫和:“小心行事,不可大意。”
……
觀霞樓中,墨問閑等人邀請蘇廷去溫泉梅林飲酒賞景。
蘇廷意動,一手抓著虎玄青袖子,一手去摸他小腹,笑著眨眼道:“大師伯,墨府受四方國家供奉,可謂二百萬裏之共主,酒水定然靈極仙妙,不會比您自己釀的百草酒差,您腹中酒蟲又可以解饞了。”
虎玄青看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擋開他的手,起身道:“你們自去玩樂,不用陪我。”
神識停頓在正為墨言療傷的墨恒身上,暗歎:他之前被墨雲書震散妙寶蓮花,經脈受損不輕,絕非片刻就能療愈恢複,乃是忍痛為他人療傷。墨雲書對待子女厚薄不均,任憑親子腿殘經廢而不顧,不論最初有什麽糾葛,都枉為人父!墨府無情更甚皇家,所言不虛;我入墨府而得遇良材,此行不虛。
墨雲書對墨恒有些淡淡的那個
梁弓宜還沒出來,但是也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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