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蔣晨曦再次去了係主任辦公室,低著頭說有重要的事情,想要請假。係主任溫聲的問他需不需要幫忙,要請幾天。

蔣晨曦這才知道自己魯莽,有些楞著沒說話。

係主任卻是歎了口氣,目光似有些失望,但讓就十分愛惜這個學生,道:“去吧,但是聽老師的,不要丟了學業。”

美術係的大三,已經分了專業,文化課沒有,剩下的都是專業課作業,通常除了一周上幾節中外美術史,其他時間幾乎都是學生自發在畫室裏創作,或者準備大四的畢業展。老師也不會額外抽查。這種類型的專業,大部分憑的是學生自身的努力和藝術感知,老師不會太嚴格。

這倒讓換了內殼的蔣晨曦鬆了口氣,對著係主任鞠了個躬,然後便跑了。

一路上照例受到不少的注目禮,他皆麵無表情的走過。回了家簡單的收拾了一個背包,把包裏麵的畫筆和速寫本都拿了出來,裝上幾件換洗的衣服和錢包。

姚宇黎房間內沒有一點兒聲音,蔣晨曦拉開他的門偷偷的往裏看,對方在睡覺。

他猶豫了一下,寫了張條子放在客廳的茶幾上,用姚宇黎的杯子壓著。最後不放心的又跑回來看了看廚房的天然氣和水龍頭,這才放心的走了。

到了汽車站,買了票坐上車,隻要兩個小時……隻要兩個小時,他就能到“家”了。

蔣晨曦相貌太過出色,車子上有年輕的姑娘偷偷的議論他,給他拍照,還有一個甚至要坐到他身邊。蔣晨曦麵無表情,沒有理會,對方便怏怏的不太好意思的回去了。

直到車子開起來,他才享受了一刻的清淨。

上輩子……他並沒有來過h市,從出生到死亡的二十五歲,他皆是在g市這個小城鎮生活,娶妻,生子。生活雖然平淡,卻也不得不說,很幸福。上輩子,他雖然性格大大咧咧,卻常常覺得自己和妻子並不是愛情。

他和妻子紀小柔從小一起長大,兩家父母坐了二十多年的鄰居,兩個孩子從娘胎裏就被雙親玩笑般的定了娃娃親,所謂的青梅竹馬。從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將來的妻子會是小柔,他們會結婚,會生小寶寶。

所以,那時候那個叫陳陽的男孩兒理所當然的享受著紀小柔的關心和照顧,後來父母離婚,父親遠離家鄉,母親獨自撫養他,是紀小柔和她的父母三個人一起幫助他們家,幫助他的母親,幫助他。

直到大學畢業後,在母親的催促和威脅下,他不太情願的和妻子結婚,那時,他還遺憾的想著,這輩子沒有談過戀愛。

他愛妻子,那種感情卻更像親人。他們從小認識,從小便明白對方是自己將來的伴侶。那種從小一直長大響在耳邊的話語,讓他們來不及明白什麽是真正的愛情,什麽是真正想要過一輩子的伴侶。

紀小柔對他極好,這個女人溫柔、賢惠,符合一切男人對好女人的要求。然而,那種好卻也像他們對待自己的父母一樣。他們的感情早在剛剛懂事時,就被強迫的定義為親情了。

蔣晨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著窗外景色變化,慢慢的想起上輩子的事情。

小柔剛懷孕時,他們倆都高興壞了。蔣晨曦上輩子性格太過跳脫,嶽父嶽母也覺得有個孩子,他的性格會穩重一些。

那段時間他真的穩重了很多,一下子從一個大男孩兒變成將要為人父的成熟男人。他每天晚上給妻子捏腳,每天趴在她的肚子上跟兒子聊天,不再思索什麽是愛情,什麽是愛人。

卻在他最幸福的時候,讓他出了車禍,離開這個世界。

蔣晨曦深吸了一口氣,覺得眼睛有些酸。

兩個小時候,車子到達g市汽車站。過去了三年,他站在車站門口,看著街邊早已變化的街道店鋪,一時間不知所措。

有小販叫嚷著價錢,有出租車停在他身邊操著濃鬱的家鄉話問他去哪裏,蔣晨曦腦裏一僵,順口說出熟悉的家鄉話。

不止是司機愣住了,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司機回過神笑道:“你這男娃還是g市人咧?老乖的。”

蔣晨曦尷尬了一下,道:“是的。”

司機又問:“去哪裏咧?我載你。”

蔣晨曦想了一下,坐出租過去的確快一些,便坐上車報了地址。

說完地址後,司機竟臉色變得有些古怪。

蔣晨曦滿心沉浸在馬上就要到“家”的激動和忐忑中,沒有注意到司機怪異的眼神。直到車子開出一段後,他從後視鏡裏看到司機時不時的看他,便疑惑的詢問。

司機先生看起來是個熱心情,脾氣也直,他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男孩兒的穿著和長相,猶豫的說:“你要去那裏呀?那裏……那裏都燒沒了啦,你去做什麽?”

蔣晨曦腦袋嗡的一聲懵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喃喃的問:“燒沒了?”

司機一開話匣子就忍不住了,說道:“是啊,都好多年啦。那兒本來住的一大家子,聽說那家兒媳婦兒剛生了娃兒,小孩子可憐喲,沒幾天爸爸就出車禍死了,那家閨女沒兩個月就從醫院跳下來啦,好可憐呀,都上咱報紙啦,哎,最後也不知怎麽的,那家老頭子也沒了,據說好像是本來就有心髒病,也沒了……最後那家老太太好像就瘋了的……”

蔣晨曦手掌死死扣進座椅,滿頭冷汗,問道:“不是瘋了嗎?房子怎麽會燒沒了?”

司機尷尬的看了他一眼,道:“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哦,據說是著火了。咱沒親眼看到,就是那家老太太很久都見不著人了,房子也不知什麽時候起的火,全燒光了呀……哎,啥都沒剩,也不知人在不在裏麵呢……”

蔣晨曦頭腦一片空白,怔怔的問:“人在裏麵嗎?”

司機空了一隻手撓了撓腦門,道:“不太清楚,警/察也沒說,就是都沒見過那家人了,連那個小娃娃都不見了呢。”

蔣晨曦死死咬住牙,將臉轉向窗外。

司機察覺異常,偷偷的打量他的神情。蔣晨曦沉默著不說話,這個話題又開的太沉重,司機便也不敢多說了。

這種事情,要不是一時起了話頭,司機也不願意跟別人叨叨的。

蔣晨曦沒有流淚,隻是兩眼無神的看著玻璃外。

車內氣氛一路沉默到達地點,蔣晨曦沉默的付了錢,提著包下車。

司機先生剛要發動車子,回頭看到外麵站立著的青年,他突然忍不住說道:“年輕人,那邊都沒人住了,沒啥事就別去啦。”

蔣晨曦愣愣的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悲戚。司機先生疑惑的搖了搖頭,開車走了。

他記得這個地址,這是三年前,他還是陳陽時,和妻子、嶽父嶽母一起住的地方。

而現在,房子的兩邊都已建起了商鋪,後麵的一片住宅區雖然扔在,但早已掛上拆遷的字牌。有一半的房子已經倒塌,剩下的預計要不了多久也會沒有了。

蔣晨曦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結果,他以為……他以為即使小柔自殺,嶽父病逝,嶽母精神失常,他們的“家”還是在的,即使他以另一個麵貌回來找他們,還是可以找到的。

房子不存在了,蔣晨曦無法找到目標,隻得茫然的去了附近的酒店入住。

酒店也是新的,並不大,是他可以負擔的價錢。

蔣晨曦在客房裏睡了一個下午,晚上被肚子裏的叫聲給弄醒。胃裏有些不舒服,他卻一點都不想吃,整個身體也酸軟無力。

蔣晨曦麵無表情的爬起來,背著包出去了。又回到以前住的地方附近,六點多的時間,正是晚飯時間,街上倒是人不太多。

蔣晨曦走到後麵的住宅樓,慢慢的在裏麵走動。

直到被人從身後叫住,這才呆呆的停住。

對方從後麵氣喘籲籲的跑過來,肥胖的身體因為奔跑而喘不上氣來,蔣晨曦疑惑的看著她。

胖胖的婦女目光毫不友善的上下打量他,問道:“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麽?裏麵都是空房子了,你進去幹嗎?”

蔣晨曦心頭糟透,不想解釋,沉默。

女人又道:“這裏麵鬧鬼咧,怪滲人的,我也是為你好啊!那裏麵燒死過一個老太太和小嬰兒,你別去了!怪漂亮的小夥子咋精神不正常哦。”

蔣晨曦猛地將頭抬起來,惡狠狠的盯著他。

女人嚇了一跳,捂著胸口後退兩步,氣急敗壞道:“你這個後生仔太不知好歹,我大老遠跑過來提醒你,你咋恁的不識好心?”

蔣晨曦沉沉吐了一口氣,低聲道:“對不起。”

女人猶自不甘心,罵罵咧咧,道:“你沒看著拆遷嗎?多一年多啦,工地賠錢啦也不敢拆啦,鬧鬼哦,不騙你的。我們平日都不過經過這裏。”

蔣晨曦苦笑,鬧鬼?如果說鬧鬼,那他現在是不是也是鬼魂了?一個本該死亡,卻闖進了別人身體,享受了別人人生的鬼魂?

蔣晨曦歎了口氣,道:“謝謝你,我沒想幹什麽,隻是……看一下。”

女人瞥他,道:“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看鬼呀?”

她三句裏兩句不離鬼,倒讓蔣晨曦哭笑不得了。他忍不住道:“這世上哪裏有鬼,再說,你們看到那個老太太和她的小孫子燒死了嗎?不是說連警/察都沒有發現他們的dna,哪裏來的什麽鬧鬼。”

dna的事兒是蔣晨曦從司機師傅的話裏推斷出來的,半胡掰。哪知女人確是驚訝的瞪著他,半晌訕訕一笑,道:“嗬嗬,的確沒發現咧,可是真的有人看到裏麵有小孩兒的哭聲呀。”

蔣晨曦無奈,隻得轉身往外走,道:“鬼魂是不科學的存在。”好吧,他現在也是正常活在陽光下的正常人吧。

女人不甘心,絮絮叨叨:“哎呦,我是看你長得好看喲,才來提醒你的。”

蔣晨曦再次道謝,道:“謝謝你。”

女人看他的臉,小聲的嘖了一聲:“白瞎了一張臉嘍,精神有問題。”

然後就扭著屁股走了,拐進旁邊的小商店裏。

蔣晨曦摸了摸自己的臉,半響給氣笑了,悲傷的情緒倒也消除了一些。

他回到車輛、行人來往的街頭,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人間。

他回頭往那片早已沒有人煙的樓房看了一眼,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