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鬆花江上 第二百九十五章 故人別

入夜的北平,天氣涼爽許多,唐秋離風塵仆仆,連夜驅車幾百餘裏,趕到位於鐵獅子胡同的宋公館。

下車後,門口的衛士,見到是唐秋離,非常驚喜的就要去通報,被他製止,衛士恭敬的退到一旁,滿懷敬意的注視著唐秋步入宋公館。

宋公館一如以往的平靜,唐秋離到過這裏多次,對宋公館的布局和結構很了解,這是一個雕梁畫棟,清靜幽雅的去處,和北平大多數舊王公貴族的府邸相比,少了雍容華貴,多了幾分淡雅和素樸。

多少次在這裏,和老軍長促膝長談,共商華北軍政大計,宋府的飯菜,也很和唐秋離的胃口,很多大的策略和方針,就是在飄逸著魯味美食的餐桌上確定下來,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而現在看去,竟然有些許離別的蕭索和愁緒。

人的心情,竟然能改變對環境的看法和感受,所謂觸景生情,莫過如此。

穿過一道長長的,長滿爬山虎的甬道,兩側怒放的月季和芍藥,隨風送來撲鼻的清香,唐秋離急促的腳步聲,在靜靜的夜裏,碎石子鋪滿的甬道上,格外清晰。

客廳裏,還幾個老友閑談的宋哲元,聽到腳步聲,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這個腳步聲他非常熟悉,多少次,這個腳步聲的主人,就是這樣帶著年輕人的朝氣,走近自己,給了他超出年紀的智慧、遠見和驚異,他的眼前,浮現出這個英武非凡,年輕英俊的將軍形象,秋離還是趕回來了。

宋哲元本來不想打擾唐秋離,他很清楚,目前華北的形式,唐秋離肩上的負擔有多重,外有虎狼日軍環視,內有殘渣餘孽心懷叵測、蠢蠢欲動,這一切,都壓在他剛剛二十歲的肩膀上。

主政華北這幾年,宋哲元感到身心疲憊,窮於應付,有體力透支的感覺,直到唐秋離來到華北,這種局麵才得以改觀,使他能夠以旁觀者的心態,關注著華北的朝雲暮雨,政壇風雲,也有時間來慎重的審視自己的去留問題。

宋哲元有辭職的想法,已經醞釀很久了,隻是前一段時間,跌出變故,華北平津的政壇風雲詭詐,唐秋離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進去,他不能讓秋離分心他顧。

一切塵埃落定,秋離完勝對手,牢牢的掌控了局麵,使日本人和親日派兩大勢力,遭到了嚴重打擊,穩定了華北的局麵,顯示了老練和嫻熟的軍政才能,宋哲元心裏最後一絲擔心,完全消失,可以把華北交給秋離來掌管。

但願此舉能給華北,帶來幾年的安定與和平,這是宋哲元良好的願望,可惜的是,這位戎馬一生的老軍人的良好願望,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僅僅不到一年後,七七事變在華北爆發,日軍全麵侵華戰爭開始,從此,中國人民陷入了長達八年的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

宋哲元選擇唐秋離不在北平,趕赴前線的時候離開,他實在不願意經曆那種離別的場麵,他也知道,唐秋離一定會竭力挽留,軍人當慷慨激昂,來取毅然,何必做小兒女之態,這就是宋哲元選擇離開的原因。

隨身的東西已經收拾好,所幸山東老家還有百畝良田,應當衣食無憂,從此之後,“采集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專心做一田舍翁,遠離了軍政煩擾,宦海風雲,何嚐不是人生的一大樂事,想開了這一切,宋哲元的內心,有一種解脫後的恬淡。

宋哲元從軍多年,一直做到主政華北一號人物的寶座,也沒有積攢下多少錢財,二十九軍,耗盡了他的心血,他本身也不是瘋狂斂財的軍閥。

西北軍的老傳統在他的身上,體現得很明顯,在他主政熱河省期間,大力發展當地經濟,改善百姓的生活條件,政績斐然,在民眾中間,口碑甚佳,移防離開熱河的時候,承德的百姓,夾道相送,地方士紳,竟然聯名上書南京國府,請求讓宋哲元留任。

他拒絕了二十九軍的軍官們,要舉行離別宴會的請求,隻是在臨走的前一天,把跟隨自己多年的幾個老夥計請過來,家常便飯敘敘舊,老兄弟聊聊當年的戎馬生涯,也是一種樂事。

其真實用意是,提醒這些老夥計,要全力配合唐秋離把二十九軍帶好,不能起二心,以唐秋離的智慧,你們任何微小的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別自尋不自在。

唐秋離的政治智慧和軍事才能,這些老夥計捆到一塊兒,連一半而都不到,宋哲元可是見識過,他不希望在自己走後,這些老夥計看錯方向走錯路,落得個下場悲慘,所以,他把這幾個在二十九軍掌握兵權,素有威望的人請過來,做最後的囑咐。

唐秋離挺拔的身影,出現在客廳門口,風塵仆仆之中,帶著幾分焦急,一雙眼睛急切的尋找老軍長的身影。

宋哲元的目光,溫厚的應向唐秋離,在目光交織的那一瞬間,唐秋離完全讀懂了老軍長的內心,也從這位以見老態的老軍人身上,看到一種輕鬆和解脫。

唐秋離把已經到嘴邊,想要挽留的話咽了回去,他很清楚,宋哲元是去意已決,無法改變,他不是一個做無用之事的人。

隻是用略帶傷感和責備的語氣說道:“老軍長,你不應該呀,就算秋離現在是在火裏、水裏,也得趕回來送老軍長一程,這是緣分,是情意!”唐秋離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

屋裏的氣氛顯得沉重起來,宋哲元的幾個老夥計,都低下頭,眼眶已經濕潤,老軍長的突然辭職,對他們來說,也是個突然的事情,今天晚上,還是宋哲元打電話叫他們過來,說是老哥幾個敘敘舊。

還是宋哲元打破沉悶的局麵,他朗聲大笑,“你看,秋離,不讓你來,就是怕出現這種場麵,大家都是軍人,弄得哭天抹淚的,反倒是辱沒了男兒本色,讓我臨走也心裏不安那,來人,背酒,唐軍長一路鞍馬勞頓,今天好好喝幾杯,不醉不歸!”

酒菜很快上來,氣氛重新活躍起來,唐秋離談到了二八五團對麵的日軍,突然增兵的事情,宋哲元毫不在意,日本人還沒有動手的把握,他這是在試探我辭職之後,你這個新任軍長,能不能調動二十九軍的部隊,日本人慣用這種手法。

唐秋離聽到宋哲元這麽一說,茅塞頓開,自己陷入了思維誤區,一心想到的就是日本人要提前動手,薑還是老的辣,日本人的動機,被宋哲元一語道破,自己還擔心什麽?

不過,也得防備萬一,調動的部隊,還是按照原計劃開進,看看日本人到底在耍什麽花招,放下最擔心的事情,唐秋離輕鬆不少。

二十九軍的幾個老人兒告辭後,客廳裏就剩下唐秋離和宋哲元兩個人,唐秋離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張支票,遞給宋哲元,說道:“老軍長,沒有什麽好送給你的,這是存在青島英國人渣打銀行裏的現金本票,一共三十萬銀元,到了地方,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時間匆忙,也沒有準備多少!”

宋哲元大吃一驚,三十萬銀元,在當時可是個驚人的大數目,早就聽說獨立師財力雄厚,秋離出手果然大方,他的錢財是哪種渠道得來的,這個年輕人,究竟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真是個謎一樣的年輕人。

宋哲元堅持不接受,聲稱老家還有百畝良田,完全可以應付日常用度,再說了,一個賦閑的老頭子,要那麽多錢幹什麽?還開玩笑似的說:“到時候招來土匪,把我綁票兒了,秋離你付的贖金,恐怕比這還多!”

唐秋離可是知道,老軍長的手頭並不寬裕,他的財產都用在了二十九軍上,總不能讓他回鄉過清苦的日子,最後,在他竭力堅持之下,宋哲元勉強的收起了支票,唐秋離覺得心裏安慰許多,他為這位值得尊敬的老軍人,能做到的,隻有這些。

第二天,一大清早,宋哲元的車子,駛離了還在沉睡之中的古老北平城,本來,宋哲元想坐火車回山東老家,唐秋離執意不肯,北平離老軍長的山東老家也不太遠,還能讓他在火車上折騰。

除了宋哲元的家眷們乘坐的車輛,以及拉一些家具的車輛,還有十幾輛軍用卡車,足有一個加強營六百多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擔任護送老軍長路上的安全。

昨晚宋哲元的玩笑話,提醒了唐秋離,這一路上還真不安全,那些膽大包天的土匪,可不管你是什麽軍長、省長啥的,逮住機會就下手。

為此,他特別在二十九軍警衛團裏,挑選出八十人,組成宋哲元的護衛隊,由一個營長擔任隊長,護送部隊撤回來之後,他們就長期呆在宋哲元的身邊,時刻保護他的安全。

士兵都開雙餉,帶隊的營長,享受團長的津貼,一切開銷,都由唐秋離自己支付,就算是他自己掏腰包,給老軍長安排一支衛隊,但是,還是在二十九軍的編製,都是現役軍人。

和宋哲元握手告別後,唐秋離目視著長長的車隊,漸漸消失在芳草碧連天的原野,終於不見蹤影,一個曾經的強人離去,屬於他的時代已經結束,隻殘存著人們的記憶裏。

悄無聲息間,華北平津的軍政,已經易主,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