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佗話出了口,這才回過味來,當即就後悔了。共尉拿下了陳留,已經補充了軍糧,他現在最富啊,有錢有糧,而魏豹雖然拿下了大梁,糧食也不少,但是魏豹還要擴軍呢——魏軍這次大戰損失近萬人,剩餘的兵力不足兩萬,他至少要擴五萬人以上,才夠得上一個魏王的身份——再多的糧食也不能大手大腳啊。再說了,陳留也是魏國的地盤啊,還沒跟你算這個賬呢。

“君侯……”項佗忽然擠出一抹笑容,笑嘻嘻的說:“陳留的軍糧,還不夠君侯用的?”

共尉衝他翻了翻眼睛,放下了酒杯,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怎麽,你們打算把陳留的軍糧算你們的謝禮了?那可是我從秦軍手裏搶來的,跟你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項佗對共尉這麽直接的反駁有些無法應對,他從小受到的教育是哪怕手裏握著刀子,表麵上也要客客氣氣的,言之有據,至少道義上不能被人捏住短處。象共尉這種一點客套也不講,直接講實利的做法,項佗根本應付不來。他還在猶豫怎麽應付呢,酈食其已經“哐當”一聲扔下酒杯站起身來,勃然大怒:“你們怎麽能這麽不講信用?當初在你們魏王和我家君侯當麵說好的,我楚軍來援魏,由魏國提供軍糧和輜重。到了大梁,你們說大梁還沒有拿下,不付我們一顆糧食,讓我們自己解決,我家君侯大度,沒跟你們計較,率軍跑到陳留去向秦軍討糧。拿下了陳留,反過來又替你們吸引秦軍,讓你們安安穩穩的奪大梁。噢,現在你們拿下大梁了,不用求人了,就矢口否認、食言而肥了?你們這些魏人翻臉也太快了吧?我說丞相大人,你是楚人啊,怎麽也跟魏人似的,難道當了魏國的丞相,就也變成了魏人?”

酈食其說得唾沫橫飛,根本不給項佗解釋的機會,連帶著把項家都給罵上了。項羽一聽,臉上可掛不住了。他對項梁派項佗到魏國來當丞相,摘共尉的果子本來就不太滿意,現在項佗又被酈食其一頓說,直接玷汙了項家的名聲,讓他大為不滿。他重重的將酒杯頓在安上,哼了一聲。這一聲雖然並不是響亮,卻中氣十足,如平地驚雷,隆隆滾過,一下子蓋過了酈食其的聲音,清晰的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唾沫橫飛的酈食其被他這一喝,頓時氣短,一口氣噎在嗓子裏,難受之極,他偷眼看了共尉一眼,見共尉無動於衷,示意他坐下,隻好打消了鼓勇再戰的計劃,悻悻的坐下喝酒。

“子異,既然當初答應的事情,怎麽能反悔?”項羽不悅的對項佗說:“人行於世,無信不立,你們就算有困難,也要自己想辦法解決,怎麽能不講信用呢?”

項佗見囂張之極的高陽酒徒都被他一喝給鎮住了,哪裏還敢吱聲,隻得唯唯喏喏的應了。不過他在去見魏王的路上越想越覺得憋屈,共尉雖然幫他們魏國複國,可是他沒什麽損失啊?陳留是酈食其一張嘴說下來的,在博浪沙和秦軍惡戰的是周叔領的魏軍,傷亡也是以魏軍為主,共尉的人馬基本上沒損失,最後魏豹要求他追擊潰逃的秦軍他都沒幹,憑什麽還來要當初說好的糧食和輜重?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不能,不能給他,就是子羽不高興也不能給。

他到宮裏和魏豹一說,魏豹也正肉疼呢,本來就不想給,再經項佗這麽一挑撥,他更覺得吃了大虧,當下就讓人通知共尉,說暫時軍糧比較困難,不能滿足共尉的要求。不過共尉也算是幫了點忙,就把周叔送給你,當做補償吧,反正你也一直看重這個將才。

共尉勃然大怒,當即帶著人退出了大梁城,準備全軍撤回陳留。項羽和劉季聞訊大驚,連忙趕來相勸。劉季最關心的是軍糧,他怕共尉不履行約定了,那他可能就有斷糧的危險。共尉不為所動,他對劉季說,魏人不講信用沒關係,我講信用,跟你說好的交易照常進行。劉季這才放了心,生怕夜長夢多,立刻讓人去外黃通知蕭何,讓他把兩千五百女子集中起來,送到陳留和共尉交易。然後又親眼看著共尉安排酈疥給酈商寫好了全額交付軍糧的命令,這才心滿意得的走了。

項羽卻是真心來勸共尉的,眼下秦軍勢強,魏國雖然不講信用,可是也不能撕破臉,免得讓人看笑話。他哪裏知道,共尉此刻就是想離開大梁這個是非之地,楚軍看起來節節勝利,但是兵力分散,秦軍一旦恢複過來,形勢就會大變。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呆在這裏?當然這些話是不能說的,說了隻會讓項羽看不起。他義憤填膺,憤憤不平的拉著項羽喝酒,一邊喝一邊大罵魏豹不講信用。罵完了,人也醉了,項羽想說什麽都來及了,隻得怏怏離去。

第二天一大早,共尉就離開了大梁,返回陳留。回到陳留不久,曹參帶著兩千人馬護送著那些女子到了。共尉如數的交付了四萬石軍糧給他,然後又送了一份他意想不到的大禮給他。

他要把陳留交給劉季。

曹參驚得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麵欣喜萬分的連連致謝,一麵派人飛馬報信給大梁的劉季。劉季聽到這個消息,歡喜得一蹦三尺高。跟共尉交往這麽久了,還是第一次收到共尉這麽大一個禮物,大得他都懷疑共尉是挖坑讓他跳。可是想來想去,他也沒想出這其中有什麽陰謀,反倒是越想越覺得這份禮實在太大了——陳留好啊,陳留是南來北往的交通要道,控製了陳留,就是卡住了山東的咽喉,以後誰看到他,都得跟他客氣一點,他再也不是跟人混的小混混了。

如果他能象共尉一樣帶有預測性的分析未來的局勢,他就知道共尉確實挖了個大坑讓他跳,而現在,他除了高興還是高興。劉季匆匆忙忙給項羽打了個招呼,帶著樊噲等人連夜出了大梁城,連夜趕赴陳留。

陳留城裏很忙,共尉決定撤出陳留了,當然不會空著手走,他不僅把庫裏的糧食和軍械全搬走了,連陳留的人口都擄走了一大半。他手下伍長以上的軍官隻要到了年齡還沒有結婚的,一概賞了一到兩個女人,一個個精神頭旺盛得有些離譜,把共尉當成了再生父母。共尉說什麽,他們就幹什麽,根本不考慮是不是應該,就差把陳留的城門都卸下來帶走。共尉留給劉季的基本是一個空城。劉季看著大包小包打得結結實實的共尉,哭笑不得,又無話可說,反而要違心的向共尉道謝。

“不好意思,一下子多了這麽多人,手頭確實有些緊。”共尉不好意思的搓著手,有些害羞的對劉季說:“弟兄們有了家室,都知道省錢了,下手太狠了,我也控製不住。”

劉季雖然覺得共尉下手比他還黑,卻不好說什麽,生怕共尉一不爽連空城都不給了。他陪著笑臉表示理解,然後看著共尉帶著浩浩****的大軍,乘著大船沿著鴻溝揚長而去。

共尉火速撤離了大梁,又以讓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撤離了陳留,不僅魏豹、項羽等人沒有搞明白原因,就連他身邊的人都不明白。鎮守陳縣的呂釋之將他接進城之後,以他超強的城府也隻是忍到接風宴結束就忍不住了,仗著是共尉的舅爺,向他提出了心裏的疑問:“陳留天下要衝,控製陳留,就可以控製山東南部。既然已經拿下了陳留,為什麽又要放棄?劉季現在也不是沒有立足之地,你就算他幫他,也不能把這麽重要的地方給他啊。”

共尉差點笑出聲來,他沒想到呂釋之會這麽想。一想到此,他就更不好把本來的用意說給他聽了,要不然他肯定覺得他太陰險,故意把劉季往火坑裏推。他之所以把陳留給劉季而不是項羽,是考慮到劉季的特殊情況。劉季窮了這麽多年,一下子得了陳留這麽一個重要的地方,當然欣喜若狂,如果有人要讓他放棄,估計比殺了他都難受。誰要奪他的陳留,他就會跟誰玩命,魏人也好,秦軍也好,把他逼急了,他都能咬你兩口。有他在陳留,就算秦軍擊敗了項梁,逆轉了形勢,陳縣、彭城都會有點保障,不至於一敗千裏。

“這個……怎麽說呢,畢竟是自家兄弟啊,不便宜他還能便宜了外人?”共尉嘿嘿一笑,然後趁著呂釋之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接著說:“我準備去南陽。”

“南陽?”呂釋之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住了:“你不回彭城,要去南陽?”

“嗯。”共尉嚴肅的點點頭:“我要去南陽,南陽地廣人稀,大有發展餘地。而且進可攻,退可守,形勢好,我們可以鼓行入關,形勢不好,我們可以退過漢水,甚至可以退過長江。”

“不是說形勢不錯嗎?”呂釋之不解的問道:“武信君接連擊敗秦軍,韓魏又相繼複國,現在形勢對我們十分有利,你怎麽會想到退?”

共尉沉默了半晌,抬起頭看著呂釋之:“未算勝,先算敗。武信君雖然連戰連捷,可是眼下他太大意了,兵力分散不說,而且還驕傲輕敵。你知道宋義嗎?”

呂釋之點了點頭:“我知道,宋義是大王的人,派到武信君身邊,大概是做大王的耳目的。”

“你說得對,他確實就是大王派在武信君身邊的耳目,我懷疑,我身邊也有,但是現在還沒有發現。”共尉抬手擋住了驚訝的呂釋之,主動打斷了這個話題,又接著說道:“現在的問題不是宋義是誰的耳目的問題,而是關於另外一件事。宋義勸過武信君不要分兵攻擊,最好能一舉擊殺章邯,可是武信君不聽,還嫌他囉嗦,派他以齊國出使去了,說是要聯合齊、魏、韓一起出兵攻擊章邯。”

“武信君這也……”呂釋之大吃一驚,項梁自作主張的聯合齊、魏、韓,恐怕都沒有經過懷王的首肯,真要大勝了,項梁的實力就更大了。難道共尉退到南陽,不是考慮秦軍,而是考慮將來可能與項梁的衝突?呂釋之想到此,看了共尉一眼,沒有再說什麽。共尉的實力本來就不如項梁,這個時候考慮自保也是應該的,避開項梁的勢力範圍,到他夠不著的南陽去,也未免不是個好辦法。

“連宋義這個書生都看出來了,範增這樣的人看不出來?隻有兩個可能,就是他們都驕傲了,或者,項梁已經驕傲得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共尉一拍大腿:“天下焉有不敗的驕兵?更何況對手還是章邯這樣的將才,是以善戰出名的秦軍。”

呂釋之覺得有理,連連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田倫匆匆的走了進來,將一份塗了三道朱砂的竹簡遞到共尉手中。呂釋之一看就知道這是十萬火急的軍情,也不由得緊張起來,當下閉住了嘴巴,凝神看著共尉的表情。共尉打開了竹簡,眼睛迅速的掃了一遍,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即又看了第二遍,然後緩緩的合起竹簡,微仰著頭,半眯著眼睛,擰著眉頭沉默不語。他的臉色變幻不停,一會兒是恍然大悟,一會兒是緊張,一會兒又是如釋重負,幾種表情混雜在一起,讓呂釋之猜摸不到他究竟在想什麽。但是共尉這麽久沒有說話,他肯定是遇到了極端重要的事情。

過了好半天,共尉才重新坐直了身子,目光歸複平靜。他看了一眼大惑不解的呂釋之,將手中的竹簡遞了過來。好奇心已經被調到最高點的呂釋之連忙接過來打開,他隻掃了第一眼,就覺得心髒被人用力的攥住了,根本喘不上氣來。他猛地合上竹簡,看向共尉的眼神變得摯熱而又崇敬:“君侯,你是不是早猜到會有這個結果?”

共尉緩緩的搖了搖頭,長籲一口氣,苦笑著搖搖頭:“沒有,我也是隱隱約約的有點預感,但是……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真變成這個樣子。”

“那現在怎麽辦?”呂釋之急急的問道:“這麽一來,風波頓起,彭城那邊肯定亂了,你還是回彭城去吧。”

“回彭城?”共尉似笑非笑的看著呂釋之:“我回了彭城,隻怕就亂不起來了。我不回彭城,馬上去南陽,明天就走,船不用卸了,直接由淮水轉漢水去南陽。我帶陷陣營和虎豹騎從陸路趕往宛城,也好護著他們。”

呂釋之皺著眉頭,他知道了共尉的安排,卻不明白共尉的意思,為什麽他希望彭城亂?又會有誰讓彭城亂?亂了對他有什麽好處?彭城可是他的根基啊。他試探著又問了一句:“不要彭城了?”

“彭城丟不了。”共尉無聲的一笑,反問呂釋之:“你是留在陳縣,還是跟我去宛城?”

呂釋之思索片刻,堅定的說:“我還是留在陳縣吧,不管怎麽說,我在陳縣時間最長,這裏的情況我最熟悉,就算是秦軍來了,也能多支持一段時間。”

“也好。”共尉點頭表示同意,頓了頓又說:“真要到了那一步,你也不要勉強,保住手下的人馬才是第一重要的,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隻要有了人,丟去的城總能再奪回來,沒有人,占個空城有什麽用?”

“好。”呂釋之感激的看了共尉一眼。他到共尉手下以後,一直守在陳縣,從來沒有正式打過仗,別人都覺得他是因為他是共尉的妻兄才能這麽舒服,明裏尊敬他,暗裏卻有些看不起他,這讓他很不爽。雖然有城府,可是他並不是一個隻能憑裙帶關係做官的人,他自認為如果跟著共尉征戰,他至少不會比周賁那樣的人差,他本來是想在陳縣與可能到來的秦軍惡戰一場,表現一下自己的能力的,可是聽了共尉這麽說,他知道共尉更在意的是手下的人,而不僅僅是城,知道自己有些意氣用事了,不禁汗顏。

第二天,共尉兵分兩路,親自率領虎豹騎、陷陣營等一萬五千精銳從陸路趕赴宛城,周叔率剩下的兩萬多人保護著三萬多百姓沿鴻溝繼續向南,進入淮水後再逆水而上,轉入漢水。這條路比較遠,但是更安全,而且對於那些百姓來說,坐船總比走路來得輕鬆一些。沒有百姓的拖累,一旦遇到秦軍,共尉不至於被拖累,避免重蹈後世劉玄德在長阪坡被曹軍追上的悲劇。

周叔十分感激,他被魏豹象棄子一樣給扔了,而共尉卻把他當個寶,不僅將手中超過一半的人馬交給他,就連周賁這樣的舊部都歸他指揮,共尉對他的信任可謂是無以複加。周叔雖然沒有說什麽,但是他卻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將這兩萬士卒、三萬百姓安全的帶到南陽,這是共尉安身立命的根基,是他能在南陽站穩腳跟的憑仗,不能有絲毫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