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當然知道這件事,他猶豫了一下,卻又沒有說話,低下頭去啃野雞腿,隻是心中有所思,香滑的雞腿啃到嘴裏也變得沒了滋味。忽然之間,他發現自己眼前這個談笑風生、恭敬有禮的年輕人雙手也是沾滿了鮮血,別的不說,他在郯縣殺了秦嘉一家老小兩百多口,就可謂是心狠手辣。

共尉眼珠一轉,將張良的神色全看在眼裏,無奈的一笑:“先生一定說我好殺成性吧。”

張良咧了咧嘴,想笑兩聲掩飾一下,卻沒有笑出聲來。他無滋無味的嚼了兩口,抬起頭看著共尉:“你後悔過嗎?”

“後悔?”共尉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咂著嘴品了品,然後搖了搖頭:“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決定要殺秦嘉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沒打算後悔過。”他伸開雙臂,扶在溫熱的大石上,一絲笑容也沒有的看著張良:“先生,你知道如果放跑了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帶著人回來報仇的話,會多死多少人?”

張良愕然,半晌無語。兩百多人是不少,可是與兩軍作戰相經,又實在不值一提了。別的不多說,上次重嶺山一戰,秦韓雙方死亡就在三萬以上,有了這三萬多人的鮮血灌溉,重嶺山穀中的草明年肯定會更加茂盛。

“我的將士,也是父母所生,不是隨便可以拋棄的棄子。”共尉冷笑一聲:“既然要死人,那還是先下手為強的好,殺一個是殺,殺兩百個也是殺,要動手,當然要斬草除根了。”

張良皺起了眉頭,好半天才說道:“可是,這樣殺老弱婦孺豈不是有傷仁德?”

“仁德?”共尉忽然哈哈大笑,頗有興趣的問道:“先生,你的學問是先道還是先儒?”

張良不解,順口應道:“我先是學的儒,曾經在睢陽學過禮,學道還是隱居下邳時的事。當時恩師教與太公兵法,以及素書一冊,其中多有黃老之語,我為了搞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這才去學習道家的學問。”

張良從黃石公處受書,一直是個十分私密的事,但是那次共尉一見麵就叫破了這件事,張良也就沒打算再瞞他,不僅把當時的事情跟他講了,還告訴他其實是兩冊書,一冊是太公兵法,講用書之道的,另一冊是素書,專講帝王心術,是標準的道家權謀之書。

“那先生入門的學問,卻還是儒家的禮了?”

“正是。”

“是不是夫子經常說的那個克已複禮的禮?”

“是的。”張良見從來不向他請教儒家學問的共尉突然問起這些問題,不免十分好奇。

“那先生以為,夫子這個克己複禮應該嗎?可能嗎?”共尉一麵用手輕輕的拂動著熱氣嫋嫋的溫泉水,一麵似有意又似無意的問道。

“當然應該。”張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略一停頓,又加了一句:“如果人人都不講禮,那豈不是天下大亂。”

“那按照禮,象我這樣的戍卒,是不是就應該死在漁陽?”共尉反唇相譏。

“當然也不是。”張良連連搖頭:“夫子還說,君不君,臣不臣,嬴政暴虐,所以才失了人心,陳勝一起,天下響應……”

“可是陳勝也死了。”共尉手一抬,擋住了正要滔滔不絕的張良:“陳勝不顧自身安危,為天下首義,可是也死了,死在失了人心的秦人手裏。”想起陳勝,共尉忽然產生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他和陳勝有什麽區別嗎,好象沒有,他們都是庶民,都沒有任何的家族背景,如果說有區別的話,那隻是他還活著,陳勝卻死了。他忽然有些激動起來:“陳勝首義,天下響應,可是響應的都是那些不知禮的黔首,懂禮的貴族們在幹什麽?周巿立了魏咎為王,田儋自立,項梁坐觀成敗,先生呢,一心想著恢複韓國,誰想過去幫首義的陳勝對付不君的嬴政?”

共尉站在水中,怒目而視,雙手緊握著拳頭,手臂上的肌肉一條條的鼓起,一股股的溫泉水從他的身體上流下來,在月光下閃著光。張良愕然的看著憤怒的共尉,不知如何答他才好。陳勝起義的時候,他就在下邳,正如共尉所說,他心裏想的全是怎麽恢複韓國,從來沒有想過去幫陳勝出謀畫策。可是,我是韓臣,為什麽要幫一個楚國的庶民?

“很簡單,按照你們的禮,陳勝應該老老實實的做黔首,我,也應該規規矩矩的聽你們的話。按照你們的禮,我現在應該把手中的兵權全部交出來,然後聽候大王的處置。這才叫君君臣臣,至於我交出兵權之後,他這個君不想按禮辦事,可就說不定了。萬一他想斬草除根,我也隻能聽天由命,最多詛咒他兩句,僅此而已。”

張良本想出言反駁,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境遇,他又沮喪的發現,共尉的話確實是個實情,按照禮,政由天子出,權不下大夫,共尉就應該交出兵權,可是他交出兵權,懷王就能放過他嗎?肯定不能。他為了永絕後患,一定會找各種登得上台麵或者登不上台麵的借口置共尉於死地,這個時候共尉已經沒有兵權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懷王君不君,沒有實力臣不臣。他自己不也是嗎,費心費力的恢複了韓國,卻被人擠到了一邊,隻能看著韓王成這個君不君,自己這個臣卻不能不臣。

自己講禮,結果被人排擠,如今更是寄人籬下,共尉不講禮,可是他卻安然無恙,懷王雖然手中握著他的家人,卻不敢有任何舉動。

難道聖人說的錯了?張良的額頭又冒出了汗珠,天下本不該講禮?

“克已複禮,這個道理確實不錯。人都應該守禮,否則天下肯定大亂。”出乎張良的意料,共尉重新坐了下來,撩著水,不緊不慢的說道:“問題是,這個禮是誰定的,是不是合理,還有一個問題,如果有人違反了禮,你有沒有這個實力去解決他。不先解決這兩個問題,一切都是空談。”

他靜靜的看著遠處,過了好一會,又說:“歸根到底,還是一個實力的問題,隻要你的實力足夠大,你說的就是天理。這就是道,這就是天道。”

張良無言以對。繞了一個圈子,又回到實力上來了,仁德,不過是個靠不住的謊言。

“但是以一人之力,想要以天下人為敵,未免還是自不量力了些。”共尉自失的笑了,抬起濕淋淋的手,抹了一把脹紅的臉:“就象嬴政雖強,可是也不能控製天下人一樣,就象我現在一個人沒辦法解決秦軍一樣,所以我們要合作,合作,就是講仁。仁者,人與人相處之道也。”

張良的腦子亂成一團粥,換了以前,他一定會說共尉是胡說八道,是強辭奪理,是胡攪蠻纏,說不定還會擺出長者的架子批評他兩句,可是經過了這麽多切身的事之後,他腦子裏原本堅持的那些理念早就動搖了,再被共尉這麽下猛藥,他更是亂成一團,一時也顧不上挑共尉的語病,自己倒想得魔症了。

本來隻是有些好奇,以為找到共尉問一問就能搞明白了,沒想到共尉剛剛說了個開頭,他反倒更糊塗了。張良悵然若失,坐在水裏一動不動。共尉見他出神,無奈而又自得的搖了搖頭,看來自已這些超前而又雷人的想法徹底把這個智者給雷暈了。他有些無趣的站起身,衝著遠處向這邊張望的王祥招了招手。王祥用一襲長衫圍在腰間,匆匆從水裏爬起來,一路小跑到共尉麵前,一眼看到張良像個木頭一樣坐在水裏出神,不解的問道:“君侯,怎麽了?”

“沒什麽,你看著先生,別讓他掉水裏去。”共尉一笑,接過劉拒拿過來的布巾擦了身子,穿上戰袍,在虞子期等人的護衛下下山去了。王祥看看共尉的背影,又看看還在發呆的張良,苦笑了一聲,也鑽進了水裏,就近看護著張良。

共尉下山不久,斥候營校尉李四就來了,他送來了最新的消息,李由和章平兵分兩路,章平帶著六萬餘人馬占據了郟縣,目前正向魯陽逼來。而李由帶著五萬人,繞道襄城,看樣子是打算攻擊昆陽、葉縣,從東路進入南陽。

共尉一聽,立刻意識到機會來了。秦軍十餘萬人馬,如果抱成一團,他就是再有地利,也無法將他們一口吞下,隻能硬碰硬,而他們分兵了,自己就有機會分而擊之。真是剛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這等好事太難找了。他立刻招來了桓齮、周叔等人,把最新軍情通報給他們,張良聞訊也很快趕了過來,他一掃在溫泉時的迷惘,精神矍爍,神采欒欒,剛在溫泉裏泡過的臉皮白裏透紅,越發的俊朗。

“秦軍內部不合。”張良一聽,立刻下了斷言:“正是我軍分而擊之的好機會。”

共尉和桓齮對視一眼,不期然的笑了。他們倆都知道陳平在鹹陽,大致知道些鹹陽的事情,雖然還沒能收到確切的消息,但是知道趙高、李斯以及以右丞相馮去疾為首的一幫功臣宿將之間的矛盾,知道李由和章平之間不是那麽的和睦,這不足為奇。共尉之所以敢在魯陽堵截秦軍,就是基於這個認識,而張良卻不知內情,他能作出這個判斷,純屬出於他對敵人行動變化的準確把握。

“何以見得?”共尉追問道。

“秦軍有十萬餘,他們攻占了潁川,有敖倉在後,根本不虞軍糧。”張良上前一步,在陳恢、田倫剛剛掛起來的巨幅地圖上劃了一個圈,將整個三川郡和潁川郡都包括了進去。“秦軍五十萬主力在巨鹿,一旦攻破巨鹿城,山東六國即將土崩瓦解。李由、章平根本不需要進攻,他們隻要守住洛陽,靜待我軍即可。在這十萬大軍在側,我軍既不敢入武關,又不能北上支援趙軍,是個必死之地,隻能主動進攻。他們放棄這個大好形勢,主動撲過來,又急不可耐的分兵,企圖繞過魯山進入南陽,說明他們有不能等的原因。而從李由主動繞道葉縣來看,問題大概出在李由的身上。難道……”

張良忽然停住了話頭,轉過臉看著共尉:“李斯情境不妙?”

桓齮再次和共尉對視了一眼,慨然應道:“將軍神算,雖不中,亦不遠矣。”

張良的眼神變得熱烈起來:“既然如此,那麽章平就是策應之軍,李由才是主力。我軍不宜坐守魯山,應該主動邀擊李由。”

眾人看著地圖,各自沉思不語,周叔想了一會,有些擔心的說:“萬一他們分兵是假,誘我軍出擊是真呢?”

桓齮連連點頭,看向周叔的眼神裏充滿了讚賞,這個話不多的將領思維很周密。楚韓聯軍雖然兵力不如秦軍強,但是他們扼守魯山,占有地利,秦軍如果強攻,難度肯定要大得多,這種情況下,他們裝作分兵,引楚韓聯軍也跟著分兵,然後在合適的地形進行伏擊,掌握了戰場的主動權,比起強攻魯山肯定要輕鬆得多。

“周將軍這個建議值得考慮,要防止李由、章平反客為主,誘我軍上當。”共尉連連點頭,對周叔的冷靜十分欣賞。張良嗬嗬一笑,胸有成竹的搖搖頭:“周將軍所慮甚是,但是葉縣是由潁川入南陽的東路礙道,和魯陽之間還隔著魚齒山,交通不便,他們就算是想誘我軍離開魯山出擊,恐怕也不容易如願。何以如是?我軍行動,不會行經魚齒山北麓,隻會經由魚齒山南麓,秦軍又如何能得我軍是否馳援葉縣?恐怕等他們得到消息再作出反應,我們已經吃掉李由了。”

共尉覺得張良說得有理,秦軍如果真是想誘他出擊,這個選擇恐怕並不是個好選擇。他又將李四叫來細細的問了一遍,李四說,李由向東行軍十分隱秘,如果不是他們的探查範圍比較遠的話,可能根本覺察不到。聽了李四的話,共尉更加相信了張良的判斷,當下決定,快馬通知葉縣的守軍多加提防,以免被秦軍偷襲,同時命令犨令馮延柱向葉縣方向移動。

共尉還沒有說完,張良又站起身來,共尉一見他有話要說,連忙停住了安排,張良躬身說道:“君侯何必死守葉縣?葉縣是礙道的北首,雖然險要,但是秦軍有備而來,恐怕就算加上犨縣的守軍,葉縣也守不住多時。依良愚見,不如放棄葉縣,退往陽城方向,然後中途而擊之。”

“好計。”張良還沒有說完,桓齮就拍著大腿讚了一聲,他轉過頭對共尉說:“君侯,張將軍所言甚是。葉縣北對蒲阪,行軍方便,而南部卻是山穀夾雜,直到陽城之間,多有隱蔽伏擊的好處所。我們放棄葉縣,誘李由行向陽城,一來可以拉長秦軍的行軍路線,增加他們互相呼應的難度,二來也可以找到伏擊李由的機會,如果再奪回葉縣,李由就必死無疑了。”

張良一提到放棄葉縣的時候,共尉便想起了他當初引誘桓齮時的戰況。當初他就看到葉縣到陽城之間山穀眾多,想在那裏伏擊桓齮,不料桓齮的地形比他還熟悉,哪裏適合打伏擊,哪裏不合適,他一清二楚,每每在間不容息之間讓開了,這才一路跟著共尉到了陽城。如今對手是李由,他對南陽的地理肯定不如桓齮熟悉,由桓齮來指揮這場戰鬥伏擊李由,可謂是以已之長擊敵之短了。

“好計。”共尉笑著連連點頭:“既然如此,我們也分兵出擊。先生,魯山的戰線是你布置的,人馬也是以韓軍為主,把守魯陽的重任就交給你了。酈將軍留下協助你,周將軍、桓將軍,我們一起去伏擊李由。”

張良也不爭功,他撫著胡須表示同意,等共尉說完了,他又問了一句:“君侯準備帶多少人去?”

共尉想了想:“我手下有三萬五千人,酈將軍所部四千人協助你,你的韓軍我帶一萬人走,這樣我總共帶四萬人,留三萬五千人給你。”

“守住魯陽,不用這麽多人。”張良搖搖頭,很堅定的說:“莫不說章平沒有主動進攻的意圖,就算他主動來攻,我有兩萬人在手,也足以守住魯山,等到君侯得勝歸來。君侯,你那邊打得越是順利,越是能早點返回,魯山這邊越是安全。”

“兩萬人?”共尉有些猶豫,按說有魯山的地利條件,兩萬人應該是差不多了,可是韓軍的戰鬥力他是見識過的,真要遇上近三倍於已的秦軍,他們要想守住魯山還真不是件易事。他有些為難的看了看張良,又看看桓齮。張良不動聲色,桓齮卻是暗暗的點了點頭,不管張良這是真心誠意還是在試探,這都是把韓軍分解開來,逐步掌握到自己手中的好機會,既然送上門來了,當然不能輕易放過。

共尉也有這個打算,當下不再猶豫,答應了張良的提議,帶著五萬人出發。周叔為先鋒,帶領一萬五千人先行,陳恢作向導,桓齮陪著共尉帶著另外三萬五千人作為後軍,先後離開了魯山,兩軍相距三十裏,向葉縣南急行。

與此同時,李由帶著五萬秦軍,繞過魚齒山,到達昆陽,逼近了葉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