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說共尉要拔營回潁川,沉穩如範增也坐不住了,正巧項佗帶著四萬多人出現,本來心中有些忐忑的範增更有了底氣,當即趕到了共尉的大營。項羽本來也要去的,可是又覺得無顏麵對共尉,隻得罷了。

範增進帳的時候,共尉半靠在幾上,兩隻腿交叉著,顯得十分無禮,頭微微的仰著,仿佛在研究帳頂,一點起來給範增見禮的意思也沒有。範增有些惱怒,卻又暗自歡喜,這麽一個連基本禮儀都不知道的人,怎麽可能爭奪天下。

“共君侯就是如此對待長者的嗎?”範增在門口站定,陰沉著臉,一臉的不爽。

“長者?”共尉不屑的哼了一聲,轉過頭瞟了一眼範增,又把頭扭了過去:“恩將仇報,敵我不分,暗箭傷人的人,也配稱長者?”

範增老臉一紅,隨即勃然大怒,他活這麽大年紀,還是第一次被人當著麵這麽責罵。他沒想到共尉居然這麽不給他麵子,當麵肆無忌憚的羞辱他,看樣子真的氣瘋了。他平時本是個倨傲的人,要是被人這麽罵,他肯定要發飆,大罵一通之後拂袖而去。可是今天的情況又不容許他這樣,共尉是一個年輕人,他可以氣急敗壞,可以不講道理,他範增卻不能,特別是他來的目的是讓共尉與他一同回去,而不是為了罵人鬥氣。

“共君侯,你和子羽是異姓兄弟,我是子羽的亞父,你這麽對我,是不是有失身份,也不給子羽麵子?”範增強壓著怒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不失風度。

“兄弟?”共尉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背著手晃到範增麵前,他比範增高一個頭,又比範增強壯,站在範增麵前就象一堵牆似的,再加上橫眉怒目、一副要吃人的樣子,無形的威勢讓範增禁不住有些心虛。說起來項羽發怒的威勢要比共尉還強上幾分,但是在範增麵前,項羽從來就是一頭溫順的老虎,範增根本沒有機會直接麵對發怒的項羽,這下子突然被共尉逼到麵前,不免有些準備不足,禁不住想往後退一步以避開共尉,可是他畢竟閱曆豐富,知道此時此刻一退就喪失了氣勢,硬生生控製住了自己的腳步。

“我放棄了大好的入關機會,千裏迢迢的跑來助陣,他倒好,收拾了宋義,順便連我的人馬他也收拾了。我就不明白了,他是這對付宋義呢,還是對付我?”共尉咬牙切齒的,白森森的牙在範增麵前開合,唾沫都噴到了範增的臉上,範增的肺都快氣炸了,可是卻又無可奈何,如果現在轉身就走,那後麵的事情就沒法談了。

“君侯,你能坐下來聽我一句嗎?”範增皺起了白花花的眉毛,強忍著自己抬手去推共尉臉的欲望,沉聲說道:“如果你覺得我說的有理,那就稍安勿躁,如果覺得我說的沒有道理,那麽你想回潁川就回去吧,我絕不攔你一步。”

共尉斜著眼睛看了範增一會,鼻翼**了兩下,沒好氣的說:“你說。”

麵對共尉的無禮,範增也無可奈何,他側向挪開一步,讓開共尉的威壓,自己找了個位置自顧自的坐下了,轉臉對一旁的酈寄喝道:“豎子,連上酒都不會了嗎?”

酈寄嚇了一跳,膽怯的看了看共尉。共尉很有興趣的看著範增,心中暗笑,這個老頭倒還真是個人精,居然嚇不住,這麽快就回過神來了。他擺了擺手,示意酈寄去拿酒,自己蹓蹓躂躂的回了座位,歪著身子,一副有話快講,有屁快放,放完趕緊走人的樣子。

範增喝了兩口酒,這才滿意的鬆了口氣,揮揮手示意酈寄等人都退出去。酈寄被他的反客為主搞得局促不安,下意識的想退出去,又覺得不妥,眼睛不住的瞟共尉。共尉暗自歎了一聲,這小子沒見過什麽世麵,反被範老頭鎮住了,留在這裏也沒用,不如讓他出去吧。

範增趕走了酈寄,又讓共尉把親衛們都趕出大帳外,隻剩下他們倆,這才壓低了聲音,開門見山:“君侯,你覺得是那些並不忠心的人馬重要,還是裂土分封更重要?”

共尉歪了歪嘴,不屑一顧:“我現在就是封君。”

範增搖了搖頭,直接了當的說:“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共尉眨了眨眼睛,來了興趣,他坐直了身子,盯著範增說:“你是什麽意思?”

範增暗自一笑,這個豎子不過如此,說什麽兄弟道義,還不是為了好處,有了好處,自然就聽話了。他從容的端起青銅酒尊飲了一口,有滋有味的品了品,滿意的點頭讚道:“好酒,君侯帳中的酒果然不錯,是正宗的宛城樗酒,老夫已經有好多年沒嚐過這個滋味了,能不能送我兩甕?”

共尉哭笑不得,擺擺手:“亞父你先說正事,酒的事等會兒再說。”

範增笑了,共尉無意之中變換的稱呼,說服他已經被他勾住了。他嗬嗬一笑:“君侯想必也知道,子羽殺了宋義,其實已經和大王撕破了臉。”

共尉有些意外:“宋義讓他兒子宋襄相齊,勾結齊國,背叛我大楚,這可是滅族的大罪,子羽兄殺了他,雖然有先斬後奏之嫌,可也是為國除奸,就算是大王有些不快,也不好怪罪子羽兄吧?”

範增白了他一眼,暗自罵道:“豎子,你在老夫麵前還裝糊塗嗎?”可是臉上卻絲毫不露,他歎了一口氣:“君侯有所不知,宋義派宋襄入齊怎麽可能是他自己的主意?這後麵肯定有大王的意思,要不然田假怎麽會被送回臨淄?當初與齊國交惡,就是因為武信君不願意用田假的命來討好田榮那個豎子,現在武信君死了,田假被送給田榮了,這其中的變化,不是很明顯嗎?”

共尉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駭莫名。他想了片刻,忽然說道:“這麽說,子羽和大王之間……”

範增點了點頭。

共尉忽然有些後悔,站起身來焦躁的轉了幾圈,喃喃自語:“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子,早知如此,我又何必來趟這汪渾水?他娘的,我怎麽沒想到這事呢?”

“你沒想到?”範增有些不太相信。

“我隻是不喜歡替宋義賣命,誰想到他……”共尉懊喪不已,唉聲歎氣:“這可禍事大了。打不贏,死在秦人手上,就算打贏了,遲早也得死得大王手上,這可怎麽辦?”

範增撫著胡須,微微的眯起眼睛,打量著象頭困在牢籠裏的猛獸的共尉,將共尉的表情盡收眼底。從共尉的驚慌來看,他確實沒有想到這件事,現在已經不知所措了。一絲笑容悄悄的從他嘴角一閃即沒,他咳嗽了一聲:“正如君侯所言,如果不能解巨鹿之危,那麽我們就會死在秦人的死裏,大王雖然會遲一些時候,不過也逃不了幾時,秦人大勝之後,不會放過他的。但是,如果解了巨鹿之危,天下的形勢可就不是君侯想的那樣了。”

“怎麽說?”共尉猛的轉過頭,盯著範增的眼睛,眼神焦慮而又惶惶不安。

“如果打贏了,你們兄弟就會天下聞名,足以改變天下的形勢,又何必怕他?”範增緩緩的說道,他的聲音很低沉,裏麵包含著一種說不出的狠厲,狠厲之中,又有些莫名的興奮和緊張。他的眼睛死死的盯著共尉的雙眼,象一頭擇物而噬的狼,刹那間的寒意,讓共尉都有些不寒而栗。

這老頭夠狠的,這把年紀了,還不安分守已,居然要做這種抄家滅門的事。

“這……”共尉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想了半天,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的家人全在彭城呢,要是讓大王知道我參與了這件事,我一府幾十口人就沒命了。我可不想讓我那沒出世的孩子就稀裏糊塗的跟著受難。不行,不行,我還得回潁川去。”說著,轉身就往後帳走。

“君侯留步。”範增以和他年齡不相稱的敏捷站了起來,一把拽住共尉的衣襟:“君侯,你聽我一言再走不遲。”

“快說快說。”共尉很不耐煩的推範增的手,範增卻死死拉住不放:“君侯,子羽為什麽會吞掉那些人馬,就是為了君侯的安全考慮啊。這樣一來,這件事就是子羽一個人幹的,與君侯無關,大王自然不會遷怒於君侯了。”

“真的?”共尉停住了腳步,狐疑的看著範增。

範增暗自慚愧,連忙說道:“當然是真的。君侯,寧君那些人原本就是秦嘉的人,你殺了秦嘉,他們隻是迫於情勢才投靠你,所以後來你遠赴南陽,大王一道詔書,他們就轉投大王門下,這樣的人一點忠心道義也沒有,有什麽可惜的?就算還給你,你還能相信他們嗎?子羽將他們吞並,看起來是對不起你,其實是為你解憂啊。他吞並了你的人馬,任誰也不會相信你是同謀,隻能說你是迫於形勢,顧全大局,不得已而為之。”

“你唬我吧?”共尉轉過身,用懷疑的眼光看著範增那張老臉:“就算有替我開脫的意思,可是也不能一點招呼也不打,你當我是傻瓜?再說了,現在好處全被你們占了,我來幹什麽?”

範增見共尉的口氣鬆動了,這才鬆開了共尉的衣襟:“君侯,怎麽會沒有你的好處呢。子羽還要和你攜手渡河呢,沒有你的幫助,又怎麽可能打贏秦軍的五十萬大軍?”

“還想我幫你打秦軍?你還嫌害我不夠?”共尉歪了歪嘴,不屑的笑了。

“不打贏秦國,又如何能有生路?子羽敗了,君侯能獨完嗎?”範增駁道。

共尉不語。

“眼下子羽沒有退路,他隻能奮勇直前,渡河與秦軍血戰。縱使沒有君侯的幫忙,他也必須渡河,否則,他就是死路一條,等待他的隻有覆家滅族,絕無其他可能。”

共尉還是不說話,冷眼看著口若懸河的範增。他鼓動項羽殺宋義的時候,就料到了這一點,不把項羽逼到絕路上,他不可能發揮出所有的潛能,不能激發出他的潛能,絕對劣勢的楚軍根本不可能擊敗五十萬的秦軍。他自己雖然有兵,可是這點人馬也無法扭轉全局,東海那邊又一直沒有傳來他希望的消息,那些殺器也不知道能不能指望得上,眼下最大的希望,就是項羽這個超級戰神發威,能夠還象曆史上一樣以少勝多,扭轉戰局了。

“我軍隻有八萬多人,再加上子異的四萬多人,也不過十二萬,這點人馬與五十萬秦軍血戰,根本沒有多少勝算,更何況我軍現在缺糧,士氣不振,如此渡河,凶多吉少。君侯,子羽現在急需你的幫助,隻要你能幫他打贏這一仗,以他的性格,他會虧待你嗎?如果真有幸破滅強秦,子羽稱霸天下,君侯至少是個千裏之國啊。”範增鼓動三寸不爛之舌,侃侃而談,為共尉描繪了一副錦繡前程,共尉聽得有些癡了,眼神也跟著靈動起來,最後他還有些擔心的說:“可是我如果幫助子羽,大王那邊怎麽辦?他會不會對我的家人下手?”

“不會。”範增拍著胸脯說:“桓楚已經趕去彭城,向大王稟明這裏的情況。當此之時,大王一定不敢有所異動,上將軍是子羽的囊中之物。君侯到這裏來參戰,隻是奉上將軍的將令,合情合理,大王也找不到任何把柄,君侯的家人肯定平安無事。”

“要是真的如此,那倒也無妨。”共尉還是有些猶豫,想了一會,抬起頭對範增說:“不過,我還是不能相信你的話,萬一你們隻是利用我,一旦打贏了,你們就翻臉不認人怎麽辦?”

範增笑了:“你不信我,還能不信子羽?這樣吧,你先跟著我一起去見子羽,看他究竟能給你什麽樣的前程。如果談不攏,你再走也不遲。你有五萬人馬,想必也不會怕子羽一口吞了你。”

共尉一笑,他當然不怕項羽這個時候吞了他,反正是空口說白話,項羽才不會置眼前的形勢不顧,為了一個許諾就翻臉。他點了點頭:“亞父你等一等,我先考慮一下,再給你答複。”

範增站起身,理了理袍袖:“好,我在營外相候,一個時辰夠不夠?”

“應該夠了。”共尉蹙著眉頭想了想,轉身出了帳,吩咐酈寄取兩甕酒給範增帶上。範增眉開眼笑,胸有成竹的帶著隨從出營等候。共尉雖然還沒有答應他,可是他的做派已經說明,他已經心動了,剩下的隻是如何討價還價的細節。一想到這個,範增就想笑,這個豎子真是好騙,能不能打敗秦軍還沒把握呢,倒想起分封的事情來了,真是利欲薰心。

不過,他這樣才好,要不然還真沒辦法利用他。

共尉送走了範增,回到後帳,一直在傾聽前麵動靜的呂媭連忙迎了上來,笑盈盈的問道:“他應了你什麽?千裏之國,究竟是哪裏?”

共尉一撇嘴:“這個老狐狸,說了半天,也沒個準確的地點,他在糊弄我呢。跟他談不出個東西來,我要去找項羽直接談。”

“嗬嗬嗬,他是狐狸,你就不是狐狸嗎?隻不是你這隻小狐狸鬥不贏那隻老狐狸,隻好去找那隻大老虎談了。”呂媭笑了兩聲,又有些煩悶:“唉,項佗怎麽又冒出來了,真不是時候。”

“項佗來不來,關係並不大。”共尉嘴上說得輕鬆,眼角卻有藏不住的憂慮:“兵力多一點,勝算也就大一點,至於以後的事嗎,誰能說得準。對了,東海那邊還沒有消息嗎?”

“沒有。”呂媭也有些擔心的搖了搖頭:“從上一次的消息來,已經有三個月了,會不會出了事?”

共尉沉默了片刻:“應該不會,韓信這個人很細心的,董翳也不是個莽撞的人,逍遙雖然性子懶散了些,倒也不是個不知輕重的。這麽久沒有消息來,恐怕是進展不順利。”他歎了口氣,陳樂雖然聰明,可是畢竟是個古人,做化學實驗肯定不如自己來得熟練,難免有些磕磕絆絆的,隻是希望他不要出事才好。一想到那件殺器,共尉就有些擔心。自己本來指望能在巨鹿用上的,看這架勢估計是趕不上了。早知如此,就自己去幹了。

可惜啊,沒有時間,自己到這個世上來一直忙於征戰,要學的東西又太多,沒有時間好好的去鑽研,隻好把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陳樂了,要不然怕什麽五十萬秦軍,又何必對項羽玩弄這些手段,自己大破秦軍豈不是更拉風。

還是基礎太差啊,一窮二白,什麽都得從頭做起,搞點甘油居然還要先到大海裏釣魚,真是麻煩,要想量產還不知道要到哪一天。

“召集眾將議事吧。”共尉有些不甘心的歎了口氣。

範增在營外隻等了半個時辰,共尉就給他送來好消息,大軍即刻起拔,趕去和項羽會合。範增大喜,連忙趕往大營,共尉派酈食其與他同行,兩個老頭一路走一路說,話說得十分投機,也不覺得路遠,百十裏的路程隻用了兩個時辰就到了。

項羽得知共尉改變了主意,很快就會到來,喜不自勝,搓著大手來回走了兩圈,衝到大帳外對丁固喝了一聲:“集合親衛營,我要出營去迎共君侯。”

範增皺了皺眉,本待阻止,可是想了想,又由他去了。不長時間,項羽帶著三百親衛衝出了大營,縱馬奔馳。剛走出十幾裏,就和同樣帶著親衛營趕來的共尉相遇,兩人老遠的就大笑起來,下了馬,四隻大手緊緊的握在一起。

“阿尉,你可來了,盼得我好若。”項羽咧著大嘴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回去的。”

共尉卻沉了臉,不快的說:“兄長,你這黑手可不地道,玩到兄弟我的頭上來了。”

項羽尷尬的撓撓頭,本想說這不是他幹的,全是範增的主意,可是一想,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也不是英雄好漢應該做的事,隻得背了這個黑鍋。他幹笑兩聲道:“我知道這次是我對不住賢弟,你放心,我一定會補償你的。說實在的,賢弟,我也實在是不得已,為了對付秦軍,有點饑不擇食了,還請賢弟海涵。”

“哼,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補償我。”見項羽低氣下氣的說得可憐,共尉撇了撇嘴。項羽見共尉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不禁宛爾,嘴角咧了咧又想笑,共尉見了,越發的不快:“還笑?我的心情這麽差,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兄弟放心。”項羽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笑,攬著共尉的肩膀,大手一揮:“這次算我向你借了兩萬人,等打贏了這一仗,我還你二十萬,如何?”

一個縣大約在萬人左右,二十萬人,就算全是百姓,那也至少是二十個縣,相當於兩個中等的郡。如果全是士卒,那就更可觀了,眼下連秦軍帶山東諸國的總兵力也不過百萬左右,二十萬那就是五分之一,不得不說,項羽想要補償共尉的心思確實是很有誠意的。

二十萬?共尉不由得心中一動,不過,他想起來的卻是那二十萬被項羽坑掉的秦軍俘虜。

“兄長有信心打贏嗎?”共尉故意潑項羽冷水。“那可是五十萬秦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