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倉城建在敖山之上,與廣武城相隔十餘裏,與滎陽相隔五十裏,正當大河與濟水分流之處,殷商之時,帝仲丁遷都於此,築城於其上,這便是現在的敖倉城。敖倉城時雖然不大,但是地勢極佳,濟水從敖山的西南流入,在敖山的西北轉了個彎拐向東,護住了敖倉城的西北兩個方向。東麵則是濟水的一條支流,水麵也很寬,如果想要築堰聚水淹城,那首先要築起一個比敖山高的圍堰,工程量大得足以讓所有腦子清醒的人直接把這個方案忽略掉。能夠向敖倉城發動攻擊的方向隻有敖山的南側,這裏坡勢很陡,又沒什麽遮攔,秦軍既然在這裏築了敖倉,當然不會忘了準備充足的軍械,軍械庫幾乎和敖倉時一樣巨大,足夠上麵的守軍用上一年。

說這裏易守難攻簡直是太謙虛了,應該說是根本就沒法攻。

有糧有軍械,又有這樣的城,敖倉的守軍心定得很,他們根本不懼怕任何企圖攻擊敖倉的敵人,在他們看來,即使對方有再多的人馬也是送死,他們首先要冒著秦軍犀利的攻擊爬上那三四百步的山坡,然後才有可能摸到城牆,而那三四百步的山坡陡得讓他們空手爬都吃力,更不要說帶著盾牌,拿著武器了,至於大型作戰器具那就更不可能了——山坡上根本沒有安置這些大型器械的地方。

這就是敖倉雖然多次受到攻擊,卻安然無恙的原因。

共尉了解了這些信息之後,更沒有強攻敖倉的興趣了,在他看來,敖倉雖然難打,但是不讓他發揮作用卻不難——隻要卡斷他們的運輸線就行了。秦軍在敖倉城的北側設計了運糧的通道,把敖倉城裏的糧食直接從山上裝載到大船裏,進入濟水,再轉入大河,然後經由陸路運到章邯的大營,這長長的運糧線在秦軍勢強的時候當然是安全的,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沒用共尉出手,申陽和司馬卬帶著兩萬多趙軍勢如破竹的收複了大量的失地,章邯大營已經成了一個勢力範圍不足百裏的孤島,用共尉熟悉的前世流行語說,殘暴而腐朽的秦軍已經被淹沒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共尉也沒閑著,他讓張良和劉季回去,不管敖倉的事,就讓他們在那裏守著,放開手腳掃**河南的殘餘秦軍,什麽鞏縣啊,滎陽啊,全部拿下,把敖倉所有的外援全部切斷,然後再來收拾敖倉。

對於張良他們來說,這些任務中除了洛陽和滎陽比較難打一點之外,其他的都不成問題,隻是需要一點時間罷了。得知了共尉的安排之後,他們歡歡喜喜的去了。走之前,張良特地找共尉深談了一次,至於他們究竟談了什麽,誰也不知道,劉季十分好奇,幾次試探張良的口風,但是張良守口如瓶,一個字也沒透露,這越發的讓劉季心裏不安,卻什麽辦法也沒有。

共尉取道邯鄲城向前行軍,在經過邯鄲的時候,他特地停了一天,派人到處貼出安民告示。安民當然是一個方麵,但卻不是主要目的,邯鄲城被王離攻破之後,章邯拆除了邯鄲城,然後把絕大部分百姓都強遷到河內郡去了,大軍走了一天也沒看到幾個人。共尉之所以派人到處宣揚,其實是希望武嫖還躲在附近的某個地方,聽到他的大軍經過後會找上門來。

可惜,直到大軍再次出發,也沒有得到任何一點關於武嫖的消息。李左車看著共尉沮喪的麵容,心裏七上八下,比共尉還緊張。他入共尉帳下之時向共尉提出一個條件,希望共尉能看在他效命於他的份上,饒李良一死,共尉答應了他,釋放了李良,但是卻沒有立即授與官職,他希望找到武嫖之後再來考慮這件事。李左車知道李良是個富貴心很重的人,雖然生命無憂,可是如果不能帶兵打仗,不能建功立業,和殺了他沒什麽區別。

李左車心裏很著急,生怕找不到武嫖,共尉心結難解,李良重新帶兵的時機遙遙無期,可是他又不能催共尉,隻能心裏著急。酈食其看在眼裏,也有些著急,他著急的不是李良自己,而是生怕共尉一時意氣用事,浪費了李良這個人才事小——這樣的人除了共尉可能收留他,他已經無處可去了——壞了名聲事大,如果真的因為武嫖而棄用李良,到時候別人就不是說李良反複,而是說共尉沒有容人之量了,對於本來名聲上就不如項羽的共尉來說,這個傷害實在不小。

“將軍,邯鄲的百姓都被遷到河內去了,武家小姐說不定也在河內。”酈食其輕聲勸道。

共尉苦笑了一聲:“但願如此吧。”他沉默了片刻,又對李左車說:“你放心好了,如果真的找不到她,我也不會為難李良的,這件事……唉,現在也說不清了,武臣都已經死了,追究也追究不起來。隻是不管怎麽說,李良脫不了幹係,我一時半會還緩不過這個勁來,你給我點時間。”

李左車鬆了口氣,拱手說道:“將軍性情中人,左車焉能勉強將軍。但願將軍還能找到武家小姐,那我們兄弟心裏也好受一些。”

“我也這麽想啊。”共尉長歎一聲,有氣無力的揮了揮手,岔開了話題:“二位先生,我們還是說說戰事吧。”

李左車和酈食其相視一笑,共尉能把心思放在戰事上,說明他還很清醒。李左車衝著酈食其拱了拱手,示意請他先說。酈食其也不謙讓——謙讓不是他的風格——他挽了挽酒漬斑斑的大袖,伸出瘦長的手指在酒爵中蘸了點酒,然後在共尉麵前朱紅色的漆案上畫了一個草圖,一個圈代表項羽的大軍,一個圈代表敖倉,一個圈代表章邯的大軍,又在後兩個圈之間劃了一條長長的線:“將軍,我軍的任務,就是切斷這條糧道,糧道一斷,章邯就會斷糧,他就會急於求戰。”

“嗯。”共尉撓了撓鼻翼,看著案上的草圖,有些猶豫:“我們是靠上將軍近一點好,還是遠一點好?”

“依臣看,遠一點好。”酈食其道:“越是離得遠,越是容易調動秦軍,我們的活動範圍越大。”

共尉點點頭,沉默不語。

李左車補充道:“申、司馬二位將軍攻城掠地,劉、張二位將軍在河南攻取滎陽、洛陽,他們的兵力已經足夠,君侯的大軍卻略嫌單薄。章邯得知敖倉危險,一定會派兵來救。我軍現在隻有四萬餘人,恐怕不敷使用,君侯看是不是再補充一些人馬?”

酈食其也點點頭:“廣武君(抱歉,前麵一直把李左車寫成廣野君了,應該是廣武君,廣野君是酈食其後來的封號,這個時候應該還沒有出現。)說得有理,秦軍有三十萬之巨,上將軍也有十幾萬,我軍和他們相比差得太多了,而且還分散在各地,實在不是個好現象,應當適當的把諸軍集中起來應敵。”

共尉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酈食其,又看了一眼李左車,見他們都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不由得笑了笑,以他們的智商,當然不會看不出自己玩的那一套虛虛實實的把戲。眼下明麵上和項羽鬧了一場,名正言順的接受了懷王的詔書,引兵入關,兩麵討好。但是這其實也是危險的,一旦中間有了差錯,左右逢源就變成了左右支絀,所以最關鍵的還是要壯大自己的力量,不讓任何對手有可趁之機。正因為如此,他才下令一直被他雪藏在東海的韓信率部西進。項羽如果還相信他,讓他安穩的入關,那當然最好,如果萬一聽了範增的話,和他反目為仇,他也不至於沒有還手之力。

“二位先生放心,我已經下令調集南陽和東海那邊的人馬支援,屆時我軍可達八萬人左右。”共尉頓了頓,又惋惜的搖了搖頭:“可惜那些秦軍還不能用,要不然的話我們現在的兵力……”

共尉前前後後收攏了六萬多秦軍降卒,但是現在主要敵人還是秦軍,他根本不敢把他們調出來用,包括章平、馮敬、李昶那些將領,他也隻能先閑置著。現在隻等入關,一旦入了關,他成了關中王,那些秦軍就成了他的子弟兵,他的實力將和項羽平起平坐,甚至有可能超過項羽一些。不過,從長遠考慮,他還不能太過張揚,以免引起項羽的警惕,打亂了他未竟的借刀殺人計劃。

“八萬人雖然不是很多,但是足以平衡形勢了。”李左車淡淡的說道:“章邯曾在東阿城下擊殺武信君,上將軍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有上將軍在側,他不會把主力派來救敖倉的。”

酈食其頜首附和,接著又說:“但是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糧道對於章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雖然不會主力盡出,但是也不會派出烏合之眾,我們麵對的壓力不小,君侯還是小心些的好。有備而無患,方是萬全之策。”

共尉點頭稱是,隨即讓人招集眾將議事,不大一會兒,周叔、趙青、酈商、田壯等人來到大帳,濟濟一堂,開始研討如何阻止秦軍的事宜。

……

彭城,韓信在軍謀王晟、都尉高寶龍的陪同下,鑽出了船艙,看著高大的彭城城牆,被海風吹得黝黑的臉上露出了一抹久違的笑容。副將黃元安、張安平跟在後麵,東張西望,感慨不已。

“我們終於又回來了。”韓信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這一年多悶在東海,聽著不斷傳來的戰報,他這心裏蠢蠢欲動,一直盼著哪一天能等到共尉讓他出征的軍令。等啊等,等得他心裏都快長了草了,終於在收到巨鹿大捷的消息後不久,他接到了共尉讓他帶兵西進的軍令。韓信心花怒放,撇下鬱悶的陳樂一人,立即帶著人上路,趁船溯水而上,直達彭城。一路上他日夜兼程,連淮陰都沒有停,但是到了彭城,他一定要停一下。

因為藏在心底的一點不能為外人道的情愫。

“韓將軍——”岸邊等候的人群中,一個穿著儒服的中年人舉起手臂大聲叫道。韓信舉目一看,卻不認識,他回頭看了王晟一眼:“這人是誰?你認識嗎?是不是君侯府上的人?”

王晟搖了搖頭:“不認識,以前都是和陸家丞會麵,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會不會是……”他猶豫了一下,用疑惑的眼光看著韓信,不會是懷王的人吧?

“不見。”韓信皺了皺眉頭,轉身就要退回船艙,正在那時,那人又高聲叫了起來:“在下廣陵侯府庶人叔孫通,奉陸家丞命,在此等候將軍多時,請將軍上岸說話。”

“原來是君侯府上的新人。”高寶龍咧著大嘴笑了。

韓信這才鬆了一口氣,重新踩上了跳板,大步走下戰船,衝著迎上來施禮的叔孫通點了點頭,算做回禮。叔孫通滿臉笑容,熱情的將韓信引到路邊的馬車邊:“將軍請上車吧,兩位老大人和夫人都在府中等著呢。”

韓信心中一動,一絲得意油然而生,除了他韓信,誰有這麽大的麵子,能讓共敖、白公和白媚三個人一起等?看來這一年多的等待沒有白費,終於等到自己建功立業的機會了。

“不敢有勞。”韓信心情好了,態度也溫和了不少,對著叔孫通欠了欠身。

韓信上車坐好,王晟坐在他的左側,高寶龍騎著馬跟在車側,黃元安、張安平各帶著幾十個親衛一前一後護衛,近百十號人的依仗一擺,將軍的威風頓顯,行人為之側目。叔孫通跳上禦手的位置,準備親自趕車,韓信眉頭一動,卻又泰然受了。馬車粼粼,不大一會兒就進了城,穿過高大的城牆,直奔共府而去。

城牆上,年輕的宋昌看著在彭城大街上威風凜凜的車隊,無聲的歎了口氣,快步走下城牆,向王宮方向走去。宋昌是宋義的孫子,宋襄的兒子,宋義父子被殺之後,宋家就是彭城最不受人歡迎的人,懷王雖然沒有殺他,但是也沒有用他,沒有了俸祿,宋昌一家立刻陷入了困境。宋昌能夠理解懷王的態度,這個時候懷王都朝不保夕,沒殺了他全家取悅項羽已經算是有良心了,當然不會為了他而和項羽發生衝突。

曾經錦衣玉食的宋昌現在要為生存奔波,要為一家人的生存奔波。他不會種地,也不會經商,想給別家當個下人都沒人敢接收他,他簡直被逼到了絕境,但是他沒有絕望,他有一副好頭腦,有一副他的大父和父親沒有的好頭腦,他相信自己能夠讓宋家起死回生,不憑家世,不憑強大的武力,就憑他對當前楚國形勢的過人判斷。

懷王和令尹呂青正在下棋,下的是兵棋,就是共尉發明的象棋,一個個栩栩如生的模型在花梨木棋盤上廝殺,不見鮮血,沒有殺聲,卻殘酷異常。東海進貢來的魚燭明亮而穩定,照得兩張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懷王深陷的眼中透著三分得意,呂青的眼中透著絕望和懊喪,肥白的手指撚斷了一根胡須都不自知。

“大王,宋昌求見。”一個中郎站在門口,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提醒懷王而又不讓他覺得刺耳。

“宋昌?”懷王沉吟了片刻,看著猶自苦思冥想的呂青,擺了擺手:“讓他進來吧。”

不大一會兒,宋昌邁著小碎步走了進來,一見兩人正在下棋,不由得有些猶豫。

“什麽事?”懷王的聲音很冷淡,透著三分不耐煩。

宋昌偷眼看了一眼剛剛抬起頭的呂青,欲言又止。呂青一下子明白了,連忙長身而起:“大王,臣請告退。”

懷王擺了擺手,示意呂青坐下,指著棋盤笑道:“勝負未分,令尹大人莫非怯戰了?”

呂青自失的一笑,見懷王神色堅決,隻好重新坐下,目光凝視著棋盤,耳朵卻豎了起來,傾聽宋昌的話,眼神恰到好處的注視著懷王的臉色。懷王等了一會,見宋昌還沒有說,皺起眉頭對宋昌喝道:“有什麽事就快說,不要耽誤寡人下棋。”

宋昌一愣,臉立刻紅了,宋義在的時候,他無數次的跟著宋義覲見過懷王,懷王對他從來都是喜愛有加,宋義父子死的時候,懷王正打算讓他做中郎呢,誰曾想現在他冒險來報信,懷王卻是這樣的一個模樣。他幾乎想扭頭就走,可是想了想,又站住了。他咬咬牙,唾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大王,韓信韓將軍從東海回來了,有……兩萬多人,大船無數,不知大王……知否?”

“韓信?”懷王遲疑了片刻,很茫然的轉過頭看著呂青:“韓信在東海?”

呂青連連點頭:“是啊,韓信一直在東海,他……”呂青撓了撓頭,想了好一會才想起來:“當然他誤燒了項佗的軍營,共尉對他很不滿,把他趕到東海曬鹽、屯田去了。大王現在用的這個魚燭,就是他們的產品,跟他在一起的,還有陳公的次子陳樂,聽說……還有一些秦軍的降卒。”

“是這麽回事啊,我說這麽好的東西是哪來的呢。”懷王恍然大悟的一笑,對宋昌說:“啊,是韓將軍從東海回來了,怎麽了?”

宋昌被他問得愣住了,他本來以為他把這個消息告訴懷王,懷王肯定會追究其中的原因,那樣他就可以獻上自己的分析了,可是沒想到懷王根本沒興趣,反倒一副嫌他多管閑事似的神情。

宋昌很不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宮裏出來的,站在宮門外,他欲哭無淚,老半天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地方邁腳,突然之間,曾經信心滿滿的他變得無所適從,項羽是他的仇人,共尉是項羽的幫手,大王現在又隻知道在宮裏下棋,自己到哪裏去?

宋昌不能在宮門口久立,他信步在彭城的街巷裏亂轉,腦子裏亂成一鍋粥。

“唉!你走路不帶眼睛的?”一個粗魯的聲音打斷了他,宋昌定睛一看,隻見一個長相清瘦的中年人不快的站在他的麵前,手中端著一隻空碗,幾隻紫紅色的梅餞落在地上,有兩隻已經被他踩爛了,象一灘幹涸的血。

宋昌認得這個人,他是武安侯劉季府上的家丞審食其。

宋昌忽然靈光一閃,頓時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