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項羽的命令,共尉猶豫了一下,他對目前的態勢有著超乎常人的警覺,甚至有些神經過敏,更何況還有鴻門這個敏感的名字——那一頓酒宴已經成了不懷好意的代名詞,他焉能不防。

李左車和酈食其等人也勸他不要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項羽雖然是個講義氣的好兄弟,但他更是一個胸懷大誌的豪雄,他和楚懷王已經沒有挽回的可能,共尉的存在對他來說是個潛在的危險,他放棄項梁的血仇招降章邯,本身就說明了他對當前形勢的清楚認識——如果他沒有防備共尉的心思的話,他完全可以匯合共尉擊殺章邯。

共尉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但是他覺得不能不去。雖然已經說好了關中是他的,但畢竟還沒有正式任命,項羽現在還是上將軍,還是他的上司,如果不去,隻怕反而會讓人覺得自己心虛。幾個人商量了好一陣,最後決定還是去,不過要做好護衛工作,除了共尉貼身的親衛之外,虞子期帶上三百虎賁郎,馮敬帶上一百鐵騎,一起保護共尉去鴻門,同時鹹陽令周叔帶領重兵做好應急準備,特別是陷陣營隨時準備出發。

安排好了一切,共尉回到了後宮。後宮裏,呂媭和薄姬都在,呂雉也在,三人低聲說著什麽,薄昭、蒲苴子正陪著劉盈在一旁玩耍,劉盈玩得很開心,小臉紅撲撲的,清脆的童音在高大的大殿裏回想,平添幾分生氣。

一看到共尉進來,呂雉的臉色陰了下來,起身有些拘謹的給共尉行了一禮:“臣妾呂雉見過君侯。”說著,又拉劉盈過來行禮,共尉有些不快的攔住了她:“阿姊,這裏又沒有外人,何必如何多禮?你要是一直如此,以後我們還如何相處?”

呂雉沒有回答,低著頭默默的站在那裏,共尉本想再說她兩句,見她這一副可憐樣,歎了口氣,搖搖頭,背著手走到一邊去,一邊走一邊說:“你們慢慢聊吧,我明天要去鴻門見上將軍,要早點歇著,就不陪你們了。”

呂媭一聽,起身要跟上去,薄姬攔著她,悄聲道:“你還是陪著阿姊吧,我去服侍就成。”

呂媭確實有些不放心呂雉,這幾天她和薄姬花了不少功夫,陪呂雉解悶,呂雉的心情總算開朗了一聲,沒想到今天一見到共尉,呂雉又有恢複原樣的趨勢,讓她十分擔心。

“你怎麽不去陪他?”呂雉責備的看了一眼呂媭,用眼睛瞟了一眼共尉消失的方向。

呂媭淡淡的一笑:“這不是要陪你嗎?我說阿姊啊,夫君都說過好多次了,讓你不要太拘禮,你怎麽還是不聽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個人是個很關心家人的人,從他那個妹子你就可以知道了。他把你當一家人,關照起來也沒有顧慮,如果你總是這麽生份,他真要把你當外人了,以後的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呂雉本想說本來就不是一家人,可是聽到呂媭後麵責備的話,她想起共尉曾經的承諾,又怕惹惱了共尉,共尉不再替劉盈爭取繼承劉季功勞的權利,不免有些氣短,她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隻能抿緊了嘴唇,僵硬的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嘛。”呂媭笑盈盈的拉著呂雉坐下。

“他……怎麽不找宮女服侍?”呂雉沉默了半天,一提起的卻是共尉,等出了口,她才回過味來,連忙又補了一句:“宮裏那麽多美人,怎麽還要你們服侍?”

“他不習慣。”呂媭低著頭,從果盆裏撿起了一個鮮果,送到嘴邊咬了一口,讚了一聲:“味道真不錯呢,阿姊,你也嚐嚐。”說著,將果子塞到呂雉嘴邊。呂雉咬了一口,一邊細細的嚼著,一邊若有所思的問道:“不習慣什麽?”

“不習慣那麽多素不相識的女人圍著他。”呂媭俏皮的一笑,摟著呂雉的肩膀說道:“他隻喜歡和我們幾個在一起,至少也要象阿姊這樣的人。”

呂雉心如鹿撞,不敢再往下接了,紅著臉咄了一口:“胡說什麽呢,你們恩愛就恩愛,扯上我幹什麽。”呂媭見她不好意思,吃吃的笑了,湊在呂雉耳邊輕聲說了兩句,然後又離開呂雉的耳邊,笑嘻嘻的看著呂雉:“如何?”

“胡說!”呂雉脹紅了臉,長身欲起,卻被呂媭一把拉住。呂媭好奇的看著呂雉,不解的問道:“阿姊,我隻是提個建議而已,並沒有和夫君說過,同意與否全在你自己決定,你又何必如此激動?”

“你這是什麽建議?”呂雉也發覺自己反應過激了,一時下不來台,隻好硬充到底,擺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將頭扭了過去,不再看呂媭一眼。可是兩滴淚珠卻不爭氣的從眼眶裏溢了出來。呂媭本待打趣她兩句,一見她哭了,十分震驚,連忙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呂雉是個很剛強的人,呂媭從小到大幾乎沒有看她哭過,忽然見她流淚,心裏十分意外。

“好了,好了,你不同意也就算了嗎,算我說錯了行不行?”呂媭軟語求道:“阿姊,你不要生氣了,我這也是一片好心嘛,嫁誰不是嫁,如果……”

“你還說?”呂雉扭過頭,憤怒的瞪著呂媭,淚水盈盈,別有一番惹人憐愛的嬌弱神情。

“不說了,不說了。”呂媭嚇了一跳,連連搖手。

正在玩耍的劉盈被呂雉憤怒的聲音嚇了一跳,站在遠處看了看,小心翼翼的走過來,扯了扯呂雉的袖子,怯生生的叫道:“阿母——”

呂雉將劉盈摟在懷中,淚如雨下。呂媭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她想來想去,勸呂雉改嫁給共尉也不是個什麽壞事啊。呂雉才二十多歲,難道她要為劉季那個混蛋守寡?既然不守寡,那嫁誰能比嫁給共尉好?如果她能嫁給共尉,那麽以後她們姊妹聯手,在宮裏還不是穩如泰山,再加上兩位兄長的實力,恐怕就連共尉的正妻白媚也要讓她們三分。

可是阿姊為什麽會是這個反應呢?呂媭百思不得其解。

……

項羽和範增相對而坐,項佗、項伯坐在一旁,章邯愁眉苦臉的站在一邊,欲言又止。項羽擺了擺手:“我知道了,請章將軍放心,我會盡快處理的。”

“多謝上將軍。”章邯深深的鞠了一個躬,向後退了兩步,緩緩的出帳去了。

“亞父,怎麽辦?”項羽皺著濃眉,為難的看著範增。

得知共尉入關之後,範增勸項羽放下家仇,招降了章邯,既避免了雙方惡戰進一步消耗實力,又憑空得了二十多萬秦軍,項羽的實力再次猛漲,總兵力達到四十餘萬,號稱六十萬。本來這是一著妙手,項羽招降章邯,不僅增加了實力,還兵不血刃的全取了河東,更讓人看到了他寬廣的胸懷,張耳、臧荼、田安等人經此事之後,對他更加佩服了,章邯對項羽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那些降將也十分感激,一切形勢大好。但是問題也很快就來了。秦人一統天下,山東六國也成了秦人的子民,但是那些關中子弟總覺得自己是真正的秦人,比山東人要高一級,所以在山東六國的人到關中服役的時候,秦人沒少欺負他們,楚人和秦人的仇最深,所受的虐待也最甚。現在一切掉了個個,楚人成了勝利者,曾經很威風的秦人成了失敗者,楚人焉有不報複之理?將軍們還能克製,士兵們私下裏卻沒少打黑拳,甚至連英布這樣的高級將領都用提不上嘴的借口虐殺過秦軍降卒。開始章邯他們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忍氣吞聲,可是事情越演越烈,楚軍蹬鼻子上臉,挑釁的事情越來越多,秦軍怨聲載道,開始醞釀反抗。章邯深知情況嚴重,不敢再隱瞞,隻得來找項羽匯報。

項羽也很頭疼,他和那些楚軍將士一樣特別恨秦人,依他的脾氣,他恨不得連章邯都給殺了才解氣,可是他知道,秦軍殺不得,不僅是因為他要倚仗這二十多萬秦軍和共尉周旋,而且秦軍人數太多了,萬一把他們逼反了,他們奮起反抗,或者一哄而散,自己的臉就丟大了,什麽諸候上將軍,什麽千秋功業,全部成了一個夢。

不能殺,那就隻能安撫。

範增也是這麽認為的,眼下千萬不能亂,一亂,項羽這大半年的心血就全白廢了,最後撿便宜的隻有共尉。範增可不指望這個關鍵時刻鬧出這種事情來。

“傳令諸將收斂一點。”範增花白的眉毛蹙成一團,不快的看著項佗,項佗有些心虛的低下了頭。範增接著說道:“從現在起,再有欺負秦卒的,一概殺無赦。”

項佗咽了口唾沫,看了範增一眼,又看看項羽:“上將軍,還是你自己下命令吧。我……人微言輕,恐怕不太好用,那些將領……”

項羽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他知道項佗在想什麽。秦國已亡,馬上就要論功行賞了,共尉稱王關中已經是毋須言明的事實,他自認為自己的功勞不如共尉,不敢與共尉相比。可是比起項羽營中其他的將領來說,項佗卻認為他是有功的。巨鹿一戰,他是實際的副將,也曾上場廝殺,險些陷在陣中,並不比其他人差,他急於從項羽口中得到承諾。

但是項羽現在不能給他承諾。在項羽看來,封賞這種事情,不能從自已的親人開始,讓人覺得他項羽循私,有所偏袒,那不是君子所為。再說了,項家要爭的是天下,現在雖然滅了秦,但離天下還有很遠的一步路,項佗這麽急著討封賞是什麽意思?想和他分庭抗禮嗎?

項羽對項佗這種近乎露骨的要挾十分不滿,幾乎是怒形於色。

範增對項佗的性急也不滿,但是項羽的脾氣他知道,他不能火上澆油,何況他覺得項佗雖然有些性急,但是要求並不過份。他咳嗽了一聲,提醒項羽和項佗都克製一點,想了想,抬起頭對項羽說:“阿籍啊,河東連接河北和河西,是出入關中的北線,不容有失。不如,讓子異去鎮守吧。”

項佗一聽,頓時兩眼放光,感激的看了範增一眼,然後急迫的看著項羽。項羽十分不快,雖說以項佗的功勞和實力去河東確實不錯,但是項佗這麽急著討賞他不舒服,而範增不與他商量,突然提出這個建議,他更是不快。他很想否決,但是看著項佗和項伯的眼神,知道自己隻能答應,一來範增的麵子在照顧,二來如果不答應,項佗可能真的和自己有異心了。

“亞父所言甚是,就以亞父的決定辦吧。”項羽強壓著心中的不快,淡淡的說道:“子異,河東的重要性就不用我多說了,你到那裏之後,千萬小心。”

項佗大喜,他直起身,雙手舉過頭頂,行了一個大禮,伏在地上大聲說道:“請上將軍和亞父放心,項佗一定守住河東,不讓任何人有非分之想。”

範增氣得差點要踢兩腳,你感謝我就感謝我吧,但是有必要在項羽麵前這麽說嗎?

項羽有些心煩的擺了擺手:“好了,好了,你先去傳令諸將,讓他們不要再欺淩秦卒。”

項佗大聲應諾,氣宇軒昂的出帳去了。

項羽又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重新看著有些尷尬的範增:“亞父,後麵的事情如何安排?鹹陽離這裏不過幾十裏,阿尉隨時可能到,你可有預定方案了?”

範增也沉下了臉,撫著胡須沉吟片刻,重新抬起眼皮看著項羽的時候,眼中寒光爍爍,看著項羽一陣心虛。“上將軍,共尉一戰取敖倉,再戰克函穀,他的強大戰力想必上將軍已經心中有數了。”

項羽默默的點了點頭。

“共尉入關之後,未經上將軍許可,徑直入住鹹陽,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範增擔心的歎了口氣。“有大王的約定在前,又有你們私下約定在後,關中是他的,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可是他這麽急迫的入主鹹陽,還是有些不符規矩。再者,我聽說他剛剛入關,就發出命令,調集分散在各地的人馬入關。細想起來,他分散在各地的人竟有十萬之巨。老朽就想不明白了,他既然有這麽多人,那麽巨鹿之戰的時候,我們那麽急需兵力,他為什麽不把這些人調來?就算秦軍降卒不能動,可是韓信的人馬也不能動嗎?如果他們能趕到巨鹿參戰,我們又何至於付出那麽大的犧牲?”

“亞父,你這有點強人所難了。”項羽覺得範增有些疑心太重,他輕咳了一聲,提醒範增道:“巨鹿之戰,阿尉可是付出了全力的,如果沒有他及時趕到,我們不可能坐在這裏討論這件事。”

“不錯,如果不是共尉最後趕到,我們確實不可能坐在這裏。”範增打斷了項羽的話,眼神淩厲:“可是阿籍你想過沒有,為什麽章邯在最後關頭放棄了擊殺共尉,卻南下去解敖倉之圍?讓共尉去支援我們?”

“這還有什麽問題?”項羽擰起了眉頭。

“不錯。”範增得意的一笑:“我問過章邯,一切的關鍵就在那個叫東門耳的使者身上。這個東門耳是趙高的門客,這次在南陽伏擊劉季的也是這個人,而現在,趙高身死,這個東門耳卻失蹤了,與此同時,共尉的身邊多了一個叫陳平的年青人。”

“竟有此事?”項羽吃了一驚,項伯則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涼氣,他們都覺得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要是照範增這麽分析,那共尉豈不是早就勝劵在握,以前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你們覺得不可思議?”範增盯著項伯和項羽看了好一會,肯定的說:“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可是,這件事太過詭異,隻能如此解釋。這個東門耳就是共尉身邊的陳平,他早在巨鹿之前很久,就潛入了鹹陽。”他遺憾的搖了搖頭:“不瞞你說,我雖然有共尉身邊安排了人,但是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陳平,我卻是一無所思。”

“陳平?”項佗一掀帳門走了進來,正聽到範增最後一句話:“你們說哪個陳平?”

範增將他的猜測簡略的說了一遍。項佗皺起了眉頭,冥思苦想了一陣,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這個人。”

“你知道?”範增有些奇怪,這個陳平這麽詭異,連他都不知道,項佗怎麽會知道。

“這個人是陽武人,魏咎稱王的時候,他做過魏咎的太仆,後來被人告發他盜嫂,又貪人錢財,沒臉在魏國呆下去,就自己跑了。我去新鄭賀韓王複國的時候,曾經與他一路。”項佗看到了範增臉上的不解,他哈哈一笑,就將當初和陳平一路去新鄭的事情說了一遍。這次連範增都目瞪口呆,他想踢項佗兩腳的心思更加真切了。這個項佗真是有眼無珠,陳平和他一路同行,他都沒能將陳平拉過來,共尉隻是一麵之緣,就白得了一個用間的高手,這人跟人的差距怎麽就這麽大呢?

見範增臉上陰一陣明一陣,項佗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範增無可奈何的直搖頭:“可惜,可惜,這麽一個人才白白的送給了共尉。如果他是我們派到鹹陽的,何至於此啊。”

“一個盜嫂貪財的浪**子,有什麽好可惜的。”項羽卻不以為然,有些遺憾的說道:“一些陰謀詭計而已。阿尉一個光明磊落的英雄,怎麽也喜歡這樣的人?”

範增看著一臉惋惜的項羽,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