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始戰戰兢兢的進了鹹陽宮,雖然已經是仲秋了,可是他的後心還是一陣陣的冷汗。在進宮之前,他在宮門處看到了來自南越的車子,知道肯定是南越有消息了,但是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卻不知道。好消息也就罷了,一旦是壞消息,他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再走出這個宮門。

“外臣拜見大王。”趙始恭恭敬敬的跪倒在共尉麵前。

共尉微微一笑:“從現在起,你就不是外臣了。”

趙始一驚,隨即放鬆下來,知道肯定是父王向西楚稱臣了,他的小命保住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的。可是放鬆之後,他又恍惚有些失落,從現在開始,他跟那個南越王之位就沒有關係了。

“你父王識時務,是個聰明人。”共尉賜了座,又將手邊的一份奏章遞給趙始手中。趙始小心的打開了,正是趙佗稱臣的表章。和趙始所知的略有區別,趙佗要求辭去南越守之職,改任南越尉,也就是說,他還不願意放棄兵權。趙始本來還有些擔心,可是一想共尉的笑臉,再想想共尉控製手下大將的手段,估計趙佗就是掌握了兵權,也會被共尉不動聲色的削弱了,不至於讓他有為禍的機會,這才終於放了心,仔細看了兩遍,將奏章又還了回去。

“按照我們預先的約定,你父親現在是南越尉了,做為兩千石的官員,你可以奉蔭為郎,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宮裏的郎官。”共尉簡明扼要的對趙始說道:“不知你可有什麽想法?”

趙始有些失望,他也知道,做郎官就在共尉身邊,往好處想,那是近臣,升遷的機會多,往壞處想,那是就近監視,不過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共尉賞什麽就是什麽了。反正老子趙佗是萬戶侯,等他一掛,自己至少還有個侯爵可以繼承。

“謝大王。”

“起來吧,去領你的衣甲。”共尉吩咐道。趙始剛要起身,共尉又說道:“好好練習騎射,屆時隨我出關作戰。”

趙始一聽,知道有機會立功了,心中大喜,連忙大聲應喏,起身跟著旁邊的郎官出去領衣甲、兵器和馬匹。

原本宮裏的郎官是要自備武器、衣甲、馬匹的,因為一般擔任郎官的都是官員子弟,所以也不在乎這點錢,後來共尉發現,這一筆開支對於普通人家的子弟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就改成公家供應了。最感激這個命令的是那些以良家子身份擔任郎官的。做郎官是出仕的捷徑,但是這筆開支,卻讓許多家境不太好的年輕人望而卻步,現在由公家擔任,對於他們當然是個利好消息。命令一出,隴西、北地一帶的年輕人紛紛請試,共尉因此新建了一支羽林騎,大約千餘人,全是由精於騎射的邊郡子弟組建的。羽林騎的郎中稱為羽林郎,和虎賁郎一樣,從屬於宮屬禁衛。共尉外出時,他們就是親衛步騎營,夾行拱衛。他們在共尉麵前露臉的機會多,外放的機會也多,隔三岔五的就有人出去補缺,雖然都是從百人將開始補起,但是他們出身不一樣,在軍中很受優待,升遷起來也快。

趙始就歸屬於羽林騎。

趙始出了門,迎麵正碰上新來的軍謀陳餘。趙始收了臉上了笑容,規規矩矩的站在一到,看著陳餘昂首挺胸的進了宮,然後撇了撇嘴。這個大梁名士現在就剩下這個譜了。陳餘到鹹陽城一個多月了,趙始在那些達官貴人舉辦的宴會上見過他幾次,知道他現在並不得意。本來想爭取個王做做的,可是沒成想最後一無所有,向西楚投降之後,隻封了個南皮侯,三百戶。很多人都以為他會憤而離去的,可是誰也不成想,他居然老著臉皮留下了。

趙始很看不起這個名士,隻是出於禮貌,他從來不把這種蔑視放在臉上。

陳餘沒有正眼看趙始,但是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了趙始眼中的輕蔑,他隻好裝沒看到,大步進了鹹陽宮。門口的郎官看到他,都客客氣氣的行了禮,放他進去了。陳餘現在是軍謀處的軍謀,隸屬於軍謀祭酒李左車,在宮門上有門籍。

共尉和李左車正麵對麵的坐著,輕聲討論著什麽,聽到陳餘的腳步聲,共尉抬起頭,露出一絲溫和的笑容。陳餘在殿門口解了劍,脫了鞋,剛才的傲氣藏得嚴嚴實實,低著頭進了殿門,躬身施禮:“臣軍謀陳餘,見過大王。”

“起來吧。”共尉擺了擺手:“坐!”

“見過祭酒。”陳餘又給李左車行了一禮。李左車點了點頭,有些不自然的應了。他原本是陳餘的軍謀,可沒想到,這才幾年的功夫,兩人倒了個個,陳餘成了他的手下。他都有些懷疑,共尉是有意拿陳餘開涮,可是沒想到,陳餘那麽傲氣的一個人卻接受了這個職務,而且十分恭敬,每次看到李左車,都客客氣氣的打招呼。

“陳君,先看看這份軍報再說。”共尉一直很客氣的稱陳餘為陳君,而不是稱他的官職。這讓陳餘極受傷害的心靈稍有些安慰。他接過共尉遞來的軍報,認真而仔細的看起來。剛看了兩行,眉梢就不禁跳了跳。

……

七月下,項羽進入南郡,吃過雲夢澤的苦頭之後,他重新選擇了一條道路,從安陸北上西行,沿著漢水逆流而上,在鄀縣時渡過漢水,出人意料的出現在正在攻打鄢縣的蒲將軍之後。蒲將軍防備不及,被項羽打得大敗,一萬精兵幾乎損失殆盡,狼狽不堪的逃回了南陽。項羽緊追不舍,跟著進入了南陽郡,連克鄧縣、穰縣和胡陽三縣,趙青與他打了幾仗,接連敗北,險些丟了性命,後來幹脆不跟他野戰了,躲在宛城裏不出來。直到南柱國周叔帶著大軍趕到,這才挽回了頹勢,項羽見攻城無望,帶著騎兵返回南郡,一路向南,在江陵城下,和張良對壘。張良五萬步騎,項羽三萬騎兵,加上曹咎的一萬多人,雙方兵力相近,誰也吃不掉誰。幾仗打下來,張良還吃了點小虧,南郡的戰事竟成了僵局。

陳餘對穀城山那一戰耿耿於懷,對項羽有些畏懼的同時,又有些不服氣,總覺得他當時如果在大營裏的話,項羽一定不能成功。可是現在見西楚的張良居然也不能占到項羽的便宜時,他心裏莫名的有些平衡了。以他的眼光當然看得出來,張良和韓信是共尉專門用來對付項羽的雙殺手,現在張良都被項羽打得沒脾氣,他陳餘也就不算什麽了。

“大王,項羽雖然連戰連勝,可都是小勝,不足以影響戰局,無須擔憂。”陳餘將軍報還回去,很平靜的說道。

“是嗎?”共尉笑了,似乎也同意陳餘的看法。他和李左車交換了一下眼神,又問道:“你有什麽好辦法嗎?”

陳餘皺了皺眉頭,考慮了一會,點點頭道:“臣以為,可以讓周柱國攻擊大梁。”

共尉笑得更開心了,他連連點頭,又說道:“還有呢?”

陳餘應聲說道:“請韓柱國加緊攻擊齊地的東楚軍。”

共尉放聲大笑,爽朗的笑聲在大殿裏回響。陳餘一直低著頭,一聲不吭,臉上既沒有高興的成份,也沒有不高興的成份。共尉笑了一陣,這才道:“陳君,祭酒一直說你善於用兵,我還不怎麽相信,現在看來,你確實是個人才,做個軍謀太屈才了,到前線去吧,如何?”

陳餘心中一陣激動,連忙低頭:“臣謹遵大王令。”他因為一念之差,被韓信和臧衍左右夾擊,短短的一個月之內就丟了趙國和代國,從一個人上人的趙國大將軍、代王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三百戶南皮侯,這個落差實在太大了。他之所以沒有憤而離去,一方麵是他確實沒地方可去,真要讓他再去大河邊釣魚,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的。另一方麵他是不甘心,總覺得自己一身的本事,如果因為一時氣憤,就放棄了這個機會,實在可惜。他在這裏隱忍,就是等待機會。他相信,象朱雞石那樣曾經背叛過共尉的人都能重新得到作用,他相信自己也會有機會。

而現在,這個機會來了。

“蒲趙二人雖然都能打仗,可是對於兵法不太精通,周叔要用兵大梁的話,南陽就會不太顧得上。你到南陽去吧,好好守著武關道。”

“喏。”陳餘強自按捺著心中的喜悅,接了詔令,退了出來。

看著陳餘退出了大殿,李左車向共尉行了一禮:“多謝大王為臣周旋。”

共尉輕輕的搖搖頭:“陳餘這個人雖然太貪心了些,卻也是個人才。讓他做個南皮侯,一方麵是趙歇不過是個千戶侯,他這個大將軍不能超過趙歇,二來也是要壓壓他的性子,讓他不要太貪。”

李左車苦笑了一聲:“臣還以為大王故意為難臣呢,把臣的故主安排到臣的屬下,現在看來,原來大王早就有安排了。隻是現在好人臣做了,壞人卻由大王做了,臣心裏如何過意得去。”

共尉一笑,不以為然的擺擺手道:“有什麽過意不去的,於我來說,這隻是舉手之勞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個陳餘如果能安心的打仗,倒還真的不錯。你看他片刻之間想出來的法子,居然和我們的方案十分接近呢。”

“那是。”李左車也笑了,“這個人除了心高氣傲一些,用兵才能還是有的。現在南陽的三個人都在項羽手下吃過虧,想來以後作戰會小心很多,不至於被項羽鑽了空子。”李左車說著,連連搖頭:“以前大王一直說項羽是個利害的對手,臣總是不以為然,覺得他隻是個匹夫之勇的莽夫,可是這幾仗看下來,他用騎簡直是得心應有。明明要去救江陵,卻偏偏先攻擊蒲將軍,這招聲東擊西,確實高明。”

共尉歎了一口氣,沒有接話。他一直對項羽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可是現在看來,即使如此還是低估了項羽用兵的能力。如果僅就單獨的一場戰鬥來說,項羽簡單是罕逢敵手,即使是張良也沒有沾到他的便宜。

“好在東楚隻有他一個人這麽能打。”李左車慶幸的說道:“而我們卻有三四個。”

共尉看了李左車一眼,笑了:“你也算一個。”

李左車笑著連連搖頭:“臣有自知自明,要論參謀,臣還有幾分自信,但是要論臨陣指揮,臣就不行了。先大父在世的時候,曾經說過,臣用計太過精細,決斷不足,隻能作軍師,不能作主將。”

共尉忽然想起李良來。李良在他手下雖然時間不長,可是李良的臨陣決斷和狠勁,卻讓他印象深刻。可惜,因為武家的事情,李良跟他互不信任,而且後來又被季心派人刺殺了,要不然這人倒也是一員將才。共尉暗自歎了口氣,見李左車的臉上也有些神傷,估計他也是想到了李良,便把話扯了開去,很八卦的問道:“聽說你們李家和馬服君家很有淵源?”

李左車確實想到了李良,心中有些難受,可是又不好在共尉麵前露出來,聽共尉問到馬服君趙家,他便強笑道:“正是。先大父當初為將,就是小馬服君的推薦。”

“趙括?”

“正是。”李左車有意要把自己的心思轉到別處,便細細講起了李牧和趙括之間的故事。讓共尉很驚訝的是,李左車對趙括的評價極高,渾不似史上那個紙上談兵的二世祖。共尉對李左車知之甚悉,知道這個人不是那種因為私情就有所偏頗的人,因此對李左車所講的,先自信了三份。細細再一想,也覺得以前所知的不可靠。趙括再差勁,可是能領著四十多萬大軍和當時的戰神白起對抗四十多天,逼得秦國把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部征召入伍,秦昭襄王親自趕到河內督戰。要不是後來突圍時中箭身死,而是能逃出生天的話,說不定又是一代戰神。

“可惜。”共尉歎了一口氣。

“是啊。實在太可惜了。”李左車也歎了口氣,又苦笑道:“其實,現在想來,趙國當時也是氣數當盡,馬服君一戰成名,卻也落下終生殘疾,不能再戰,如果他沒有受傷,能夠多經曆些戰場,讓小馬服君也有曆練的機會,以他的天資,又何至於一戰而敗?就說我家大父,為趙國立下那麽大的功勞,最後又能怎麽樣,還不是冤死?所以隻能說是天意了。”

“嘿嘿,確實是個很遺憾的事。”共尉咂了咂嘴,無可奈何。

“對了。”李左車忽然一拍腿,“大王,我想起一個人來,也算得上是個人才。”

“誰?”

“趙將李齊。”李左車笑道:“他也參加了巨鹿之戰,可惜功名不顯,這次趙歇來到鹹陽,他也跟著來了,我遠遠的看過他一眼,一直覺得眼熟,卻沒想起來他是誰。大王一說小馬服君和我大父,我倒想起他來了。”

“是嗎?”共尉也有些意外,沒想到閑聊也能聊出人才來。

“正是。”李左車肯定的說道:“秦軍圍困邯鄲之時,臣與此人一起參加過一次軍議,他的見解頗有獨到之處,可惜,這個人脾氣不太好,和同僚不太處得來,所以一向來為人稱道,我估計他在趙國也就是一裨將吧。”

共尉見李左車這麽稱道李齊,笑了,便招來了個郎官,讓他去找李齊。那個郎官一聽,詫異的說道:“李齊來了鹹陽嗎?”

共尉驚訝的看看那個郎官,又看看李左車,忍不住樂了:“怎麽,你也知道李齊?”

“臣知道。”那個郎官說道:“臣的父親和李齊很要好,所以臣對他比較熟悉。”

李左車一下子站了起來,走到郎官麵前,盯著郎官的臉看了好半天,長歎一口氣:“你的父親,莫不是曾經做過代相的馮君?”

那個郎官抬起頭,看著李左車,一臉的茫然,過了片刻,才發覺自己有些失禮,連忙低下頭行禮道:“正是。”

“你父親在何處?”

“在櫟陽屯田,任百夫長。”

“太浪費了。”李左車連連搖頭,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轉過頭對共尉說道:“大王,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不僅臣想起了這個趙齊,還發現了這個馮君。”

共尉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個馮君又是個什麽人才?李左車剛才說他做過代相,又這麽看重他,看來也是個行政方麵的人才。

“這個馮君,是個善於屯田的行家。”李左車略略說了兩句,轉過身對那個郎官說道:“對了,你叫什麽字,到宮裏多久了?我和你父親甚為相得,你難道沒有聽他提起過我嗎?”

那個郎官又鞠了一躬:“臣馮唐,到宮裏兩年了。家父在家中,從來沒有提起過大人。”

李左車長歎一聲,連連點頭,他對這個馮唐的父親太了解了,和李齊一樣,都屬於那種不願意求人的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寧願去做一個屯田的百夫長,也不來找李左車了。以李左車的地位,再加上他的才能,隻要在共尉麵前提一下,他至少是個縣令,甚至做個郡守都是綽綽有餘的。他轉過身來,正準備向共尉推薦,卻見共尉一臉懷疑的看著馮唐,上下打量了好幾遍,才不敢肯定的說道:“你叫馮唐?”

馮唐有些不安的答道:“回大王,臣,正是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