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動了心思。”隋禦輕飄飄地回道,側首迎上寧梧捕獵般的眸光,“突然察覺我救你另有所圖?”

“侯爺救我時,哪裏知道我的底細?”她瞳孔驀地縮緊,坦言說,“我和範星舒在雒都時交過幾次手。他是官,我是賊。我殺人,他救人。第一晚見到他時,我也懷疑他是衝著那筆銀子而來。”

寧梧長話短說,很快向隋禦講明那晚的詳況。

隋禦一一聽了,堪笑說:“看來是我把事情想得過於複雜。”

“不過侯爺若是想要……”寧梧竭力壓製住心底**起的漣漪,應承道,“寧梧願意追查到底,定替侯爺把那筆錢挖出來。”

撚指算算,寧梧已在建晟侯府待了四五個月光景。她傷勢已愈,盛州殺人大案也漸漸冷卻下來。無論官家亦或江湖上,對她的通緝聲也逐步式微。

寧梧自己從最初抱著睚眥必報的心思,到如今已在侯府裏生活的恬靜安逸,對於那筆銀子的下落已不甚在意。但隨著隋禦將這個話頭挑開,寧梧了然,自己下一步要去做什麽了。

“為何願意拱手送我?”

“報恩,哪有那麽多理由?”

隋禦抬指輕刮唇邊,微狹起鳳眸,說:“那日與我切磋,為何放水?難道還是因為報恩?”

“侯爺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在這種小事上糾結個什麽?”寧梧激將道,“您隻需辨白寧梧對侯府是否衷心,寧梧對侯府是否有用,其他的……還重要麽?”

隋禦沉默半晌,別有深意地道:“夫人待你真切。我當初執意留你,目的就是希望你能替我保護好她。”

“夫人是侯爺的‘寶貝’,寧梧的職責便是替侯爺守護好寶貝。”寧梧揚起下頜,鄭重道,“侯爺大可放心。”

“那麽,我適才對範星舒所言,同樣適合放在你身上。”不等隋禦說完,寧梧已快速接道:“留在侯府,不是我的下策之選。”

“如此,甚好。”

“不過……”寧梧歎笑,“那筆錢少說有五千兩銀子,要是侯府能得到這筆錢,好多事情都可迎刃而解。橫豎都是贓款,與其讓它們流入到那幫貪官之手,還不用拿過來好好利用一番。”

北黎王朝一州知州,每月俸祿約幾十石稻穀,折成銀子是三四十兩。往多了說,全年俸祿不到五百兩。可他們竟能貪墨出五千兩,去打點雒都那幫權臣。隋禦在心裏感喟,這就是他當初為之拚命保衛的國度。

“但夫人未必能同意我去追查。她不願走險棋,那種見不得光的銀子,她非常不屑。”

“夫人純良。”隋禦緩聲說,“她是擔心侯府因此涉險,還有你的安危。可我現在缺錢,我等不到三年五載後再架哨亭、再修地道、再招募家將、再招攬像你和範星舒這樣的人。”

寧梧隻覺這樣亦正亦邪的隋禦更加真實,她心悅誠服追隨到底。

最終如何說服鳳染,便成為隋禦要攻克的難題;寧梧要做的則是跟範星舒通好氣,與之時刻準備好著手去查銀子的下落。

之後幾日,大興山上出現了個“怪”現象。一邊是李老頭帶人在山林裏撿畜糞,一邊是郭林帶人在山上砍伐樹木。兩廂人均熟悉彼此,卻互不打擾幹涉。有時候是李老頭佝僂著腰走過來瞧瞧,有時候是郭林抻著脖子走過去探探。

再過兩日,侯府庭院裏便時常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響,空氣裏還漂浮著老揮之不去的難聞味道。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鳳染透過窗子往家塾裏睇去,隻見隋器跟著蔣老先生搖頭晃腦地念著書,小模樣十分可愛。隋器底子差,學起來費勁兒,鳳染沒打算要他多麽優秀,隻希望他能識字明白道理,待慢慢成人後,對這個世道有自己的見解和想法。

“夫人,咱回吧,一會兒再被蔣先生發現了。”鄧媳婦兒在旁相勸,“到時候連帶著您,又得被老先生批評一頓。”

鳳染忍笑,偷偷移開窗子,款步走回垂花門裏。春風徐徐,那熟悉的、難聞的味道又從後院飄過來。她稍稍掩鼻,笑道:“去年肥料少,沒多大味道。今年要翻一百多畝地,根本沒法子避免。”

“待以後把田地往後麵移一移,莊子上再蓋起房舍,互相拆分開些便好了。”鄧媳婦兒笑融融地道,“奴倒是聞得慣,以前就在莊稼上做活。”

“鄧家的比我想的長遠,我都不知道今年秋收能啥樣。”鳳染謙虛道,話未說完,又從不遠處傳來鋸木之聲。

主仆相視一笑,鳳染顰蹙眉間,苦哈哈地說:“僅僅架個哨亭就這麽費事兒,真挖起地道,還不知要鬧啥樣呢。”

“先生……學生知道錯了……嗚嗚……”

鳳染的頭頓時疼起來,準是隋器又挨了蔣舟旭的打。她隔著窗子瞧見過,那戒尺比隋禦準備的還長、還厚,打得隋器的小手吃飯時都拿不穩箸筷。她自是心疼,卻不敢加以製止。嚴師出高徒嘛,這事兒隋禦給她打過提前量。

鳳染加快腳步,想躲回霸下洲裏緩一緩。可還沒等走進門,就看到郭林和水生在抱廈裏鬼鬼祟祟地探頭。

鄧媳婦兒扶起鳳染的臂腕,執意說:“夫人,咱去霹靂堂裏轉轉,瞧那範星舒如何了?呃……不然去後麵地裏看看也成。”

鳳染一個勁兒地點頭,和鄧媳婦兒幾乎是小跑著入了月洞門。

郭林一跺腳,拍著腦門道:“完了,讓夫人給溜了。”

“那還合計什麽?趕緊追啊!”水生拉起他便追出門外。

隋禦在他們後麵抱臂詼笑,郭林他們之所以這麽做,當然是受到他的指使。

“夫人,留步!”

鳳染並著鄧媳婦兒不停地往後院裏跑,郭林和水生緊著往前追攆。最後愣是在她們要邁進霹靂堂前,被他們圍堵上來。

“我沒錢!”鳳染大口喘氣,氣呼呼地道。

水生嘿嘿地陪笑,說:“夫人,我們還沒說啥事呢。”

“啥事?啥事我也沒有錢。”鳳染叉起腰,凶巴巴地說,“你們倆不要開口,反正我是一個銅板都沒有。再扒我的皮,我就把侯爺推出去當了。”

“侯爺他又不值錢,稱肉還不如一頭牛呢。”水生笑嘻嘻地道。

郭林在旁附和:“對對,侯爺都不如一隻豬值錢,還得是夫人您坐擁侯府家財。”

“你們倆能耐了呀?有本事把這些話當著侯爺的麵再講一遍!”鳳染沒好氣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安的什麽心。這建晟侯府的家財換水生來管好不好?”

“哎呦,您這是折煞小的呀!”水生連連擺手,“我們這不是實在沒法子嘛!”

鳳染甩了兩下羅帕,數落起來:“前兒你們說缺蜃灰,我給沒給撥銀子? ”

二人齊齊點頭,鳳染再說:“大前兒你們說沒有夯土,我掏沒掏銀子要你們去購?”

二人更是點頭如搗蒜。鳳染兩腮鼓鼓地說:“各種鐵器就更不用提了,我想著以後挖地道、造密室都能用得上。是以拿銀子時,我有沒有猶豫一下?”

“沒有!”二人拉長尾音堆笑道,又舉起大拇指說,“夫人對我們那是鼎力支持。”

“那為什麽還來找我要錢?我跟欠債的似的。”鳳染在霹靂堂廊下扯開嗓門,抬指指向後院,“人家李老頭他們,就月初那會兒在我這支點銀子買了幾頭牛,一日三餐壓根沒花幾個錢。你們要是這樣下去,累死我我也供不起呀!”

二人不敢再吱聲,互相傻愣愣地杵在原地。

鳳染歎了口氣,回首問向鄧媳婦兒:“金生那邊啥時候能送來這月月盈?”

“最早也得過了廿五之後。”鄧媳婦兒欠身道,“現在賬上能動的錢沒有多少。”

“你們都聽到了?”鳳染頓了頓,軟下心來,“這次又要買什麽?”

“石磚。”郭林甕聲道,被身旁的水生兜頭掄了一巴掌,“閉嘴!”

鳳染望向前院已架起來的一處哨亭,心道,石磚當然不能少,就算她不懂那些建造原理,也明白石磚起到堅固作用。

“得多少錢?”

“五……”郭林吞吞吐吐道,“先要五十兩。”

鳳染倒吸一口涼氣,差點栽到鄧媳婦兒身上,“五十兩?你看我值五十兩麽?”

“夫人無價。”二人奉承道。

“我隻有十兩,你們愛要不要。”鳳染狠狠地揉著太陽穴,“再猶豫,十兩我也不給了!”

“要的,要的。我們先拿著用,不夠再回來跟夫人想法子。”

鳳染翻了他們一眼,朝鄧媳婦兒說:“打今兒起,除了大器誰也別想吃肉,各房的炭火全停了,都凍著吧!”

話罷,她邁進霹靂堂中,闔門時摔得聲音那叫一個響亮。

範星舒本來趴在火炕上聽熱鬧,忽見鳳染進屋,還順手把房門給關緊了,嚇得差點從火炕上骨碌下來。

“夫人呐,咱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侯爺他忌諱啊!小人就是命再硬,也禁不住再讓侯爺踹上一腳。”

“他敢動你一下,我就給他打瘸了,讓他再回輪椅上坐著去。”鳳染正在氣頭上,咬牙切齒地道,“你怎麽樣?這幾日好些沒有?快點好起來啊,再過兩日藥都喝不起了!”

“我已經好啦!”範星舒忍著痛,鯉魚打挺般坐起身來,“夫人,我這就給你演一段胸口碎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