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隋禦不宜在阜郡久留,與侯卿塵簡潔交流後便欲回往北黎去。

侯卿塵卻執意將他攔下來,說:“打造出兵器的鐵礦山你可以不去瞧瞧,豐收上來的稻穀苞穀你也可以不去看看,但你得留下來吃頓飯。”

“吃飯?”隋禦鬆了鬆綁縛在胳膊上的護臂,不解地問道。

侯卿塵望了眼帳外,語重心長地道:“鬆術、郎雀、達吉……他們都想對你表達最誠摯的敬意。東野能否逆風翻盤,很大程度上要仰賴你建晟侯爺。”

隋禦搖首,凝睇侯卿塵,“塵哥,他們該感謝的人是你。我也應該感謝你,你是我永遠的塵哥。”

侯卿塵笑了,聽到隋禦說出這番話,好似對當初那個“荒謬”的決定更加不後悔了。他用手掌拍了拍隋禦的臂膀,道:“我會堂堂正正坐上東野國主的寶座。你永遠都是我的弟弟,阿禦。”

這頓飯隋禦到底沒有吃,他明白侯卿塵現在什麽都有了,獨獨缺少些威嚴。他來到這裏就是為了給侯卿塵長臉,而不是為了搶侯卿塵的風頭。隋禦得讓東野眾人對侯卿塵產生崇拜,是侯卿塵有本事拉北黎“下水”。

親兄弟之間反目的例子都不在少數,何況這一仗打贏的話,侯卿塵就是嶄新的東野國國主。他憑什麽還要屈居在隋禦身下?他完全可以斬斷和隋禦的捆綁。

但侯卿塵不會這麽做,因為隋禦值得他這樣付出。他們倆都是鬆燭養大的孩子,是並肩作戰的袍澤兄弟。

隋禦從侯卿塵那裏還得到一個確切的消息,那便是康鎮的死就是狄真派人所為。

在事發之後侯卿塵便差遣人去調查,從赤虎邑逃離出來的宮中扈從口中得知,狄真在逃出赤虎邑之前做了兩個決定。

一是向北黎朝廷求救,請求宗主國出兵抗擊南鹿;二是調動安插在北黎邊軍裏的內應,暗殺康鎮,企圖挑起北黎和南鹿之間的矛盾。

所以狄真必須死,隋禦無論如何都得給康鎮報仇!

隋禦越過大興山順道回了趟建晟侯府,淩恬兒抱著孩子出來見他,似乎知道他是從哪裏而歸。

“世子還沒有起名字吧?”

隋禦將孩子抱在懷裏,他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抱著侯卿塵的孩子就像在抱自己的孩子。

淩恬兒忍淚垂眼,說:“我想讓卿塵回來再取。”

“塵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沒事兒,我不著急。”

“你二姐死了,是在皇宮城牆上跳下去自盡而亡。屍體不知去向,是逃出來的扈從所說。”

淩恬兒的雙臂在不住地顫抖,她淒哽道:“我一直想親手殺了她,現在可倒好,知道她死了心裏反而難過。那她的孩子呢?狄真有沒有一起帶走?”

“也死了。”隋禦如實地說道。

淩恬兒從隋禦懷裏接過孩子,把他抱得更緊,像是很怕這個小生命會離她而去。

“淩碧兒呢?”

“你大姐夫在兩日前向阜郡發了結盟書,他們以及留在舊都的淩氏皇族都願意承認侯卿塵的國主身份。甭管他們是否真心實意,現下必須聯合他們才行。”

淩恬兒終是沒有忍住,崩潰哭泣,她向隋禦行禮致謝,道:“謝謝你,謝謝鳳染。以前我真他媽的混賬,我……”

“好好輔佐塵哥,以前的事不必再提。”

“我是不是快能回家了?”

隋禦搔了搔劍眉,訕笑道:“或許吧,我們在前麵快點打完這一仗。”

“鳳染呢?她怎麽還沒有回來?你不是派範星舒他們去接人了麽?”

隋禦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淩恬兒,他也在問自己,鳳染呢?鳳染到底在哪裏?她什麽時候才能回到自己身邊?她吃的好不好,睡的香不香,天冷有沒有加衣服?還有她腹中的孩子是否依然安康?

鳳染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幾日,連自己是怎麽住到現在這所小院裏的都記不太清楚。

“我睡了幾日了?”鳳染笨拙地起身,打算去外麵透透氣。

寧梧忙地蹲下來替她穿鞋子,剛從雒都逃出來時還好,這會兒她的雙腳已開始浮腫,穿鞋子都有點費勁兒了。

主仆二人緩緩走到庭院裏,但見廊下支起一個小爐子,常澎和季牧正在那裏為她煎藥。而範星舒和郭林則在不大的庭院裏練習武藝。

寧梧白了範星舒一眼,說:“小白臉兒這兩日發瘋似的練習,追著郭林沒日沒夜地比試。”

鳳染扇動眼睫,調笑道:“瞧把你給心疼的,我們郭林很厲害的好不好?”

“哼,他厲害個屁,他就是個傻子。”

郭林和範星舒已放下手中刃器,二人一前一後走過來,郭林憨憨地笑道:“你別老說我傻啊,其實我很厲害的,你要不要試試?”

郭林剛想提起長刀,範星舒卻突然捧腹大笑,咧著一口大白牙說:“寧姑娘你試試唄,你得試試,郭呆子或許真的很厲害!”

郭林還不明白範星舒在笑什麽,寧梧的臉都快憋綠了,她將鳳染小心地送到一側放好。抄起郭林手中的那把長刀便衝範星舒砍過去。

範星舒慌得到處亂跳,口中不斷地求饒,可寧梧哪裏還能聽進去。任範星舒輕功底子再好,也抵不過寧梧玩了命的追趕。

鳳染在旁大笑,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錦縣侯府裏。她記得他們每一個人剛剛來府時的樣子,也記得他們在府中發生過的種種趣事。不知是秋日多悲,還是她真的很想念隋禦,笑著笑著鼻子竟犯起酸來。

當初那麽決絕的放隋禦回去,搞得自己多麽大公無私,如今想想真有衝動的成分。但是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

季牧端著熬好的湯藥走上前,勸道:“夫人趕快喝下。”

鳳染蹙眉,小聲嘀咕說:“賊苦。”

範星舒突然從房簷上倒掛半個身子出來,朝鳳染說道:“我給夫人買了糖。”他一邊說,一邊從袖口掏出一袋糖果拋給季牧。

季牧接過來在手中晃了晃,“夫人,喝了藥才能吃糖。”

鳳染一鼓作氣,將一碗湯藥全部灌了下去。但見季牧隻從袋子裏取出一塊糖,鳳染氣急敗壞欲要去搶,季牧撒腿就跑,道:“夫人,這糖也不可多吃,大夫叮囑過的!”

鳳染沒奈何地扯開糖紙,用舌尖舔了舔,真甜。她不知道到底要在這小鎮子裏逗留多久,她更不知道還有什麽危險在等待著自己。

西祁國,赤勒城,行宮營帳外。

漫天黃沙飛舞,一眼望不到頭的大漠,是西祁人賴以生存的家園。

秦穆站在一處沙丘之上,望向對麵那再熟悉不過的漠州城,嘴角不由得勾了勾。蟄伏幾載,他的馬已養肥,他的兵已壯大,是時候再和北黎決一死戰!

一個罩著黑袍的男子跟在秦穆身後,他有著和西祁人完全不一樣的長相。盡管他把自己包裹的很嚴實,但隻要一開口講話,立馬就能判斷出來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北黎人。

“大汗還在等什麽呢?現在出兵攻打漠州是最佳時機。北黎這棟大廈就要傾倒,京都裏亂成一鍋粥,東南遭水災,西南遭旱災,東北……”他頓了頓,發出一聲冷笑,“你的老朋友隋禦正裹挾在南鹿和東野的亂戰中。”

“隋禦。”聽到隋禦的名字,秦穆像是倏然來了興致,“我還真有點想這位老朋友。”

黑袍男子訾笑道:“說宇文戟是個草包,好像有點冤枉了他。但他真沒啥用,連漠州知州嚴其佑都不如。放眼整個北黎,能與大汗您有資格交手的,還得是那個隋禦。可惜啊,曹家不知道好好安撫他,愣是把他逼到絕境上。”

“當年留他一命,以為他會像一灘爛泥一樣沉淪下去。早知道他還能站起來,當年就不應該心慈手軟。”秦穆用粗糙的指節搔了搔額頭,“我還是挺期待與他再次相見。”

“大汗,您若是快點出兵,相信很快就能跟隋禦再次相見。”

“你怎麽比我還急,就這麽想把曹氏一族推倒?裴彬做不到,裴寅還是做不到,你覺得你能做到麽?”

黑袍人變態地笑道:“攻下北黎,我和大汗共享天下,你想要的糧食、珠寶、美人,我統統都可以拱手送你。隻要你能送我登上那乘龍位!”

秦穆用淩厲的目光乜斜著他,心裏無盡鄙夷。他自幼被送入雒都城中做質子,北黎人在他眼裏工於心計,膽小懦弱,唯有那個不苟言笑的隋禦令他印象深刻。

他們在雒都城中相識,卻是在這茫茫大漠裏相知。他們倆帶頭廝殺,每一次打仗都衝在最前方。外界都說他秦穆是個嗜血惡魔,而那隋禦同樣是個恐怖存在。

這樣的對手值得尊敬,可幾年前隋禦在戰場上戰勝了他,卻在回京的路上慘遭自己人出賣。

當時馭笛,引得他戰馬墜崖的凶手正是秦穆本人。與其說他當時是“心軟”才沒要隋禦的性命,倒不如說他是故意不讓隋禦死去。比殺了一個人更殘忍的就是親手毀掉這個人所有的尊嚴與驕傲。

漠州的秋收也都接近尾聲,探子早已潛入漠州城內找準了各個倉廩的位置。給宇文戟的“見麵禮”當然要從搶奪糧食開始。他要用北黎人的血與肉喂飽西祁的將士們。

秦穆輕輕揮了下手,身後的將士們開始拔營前進,次第有序地往漠州方向挺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