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靠在東湖村的碼頭,謝翠娥剛一上岸,就聽見“砰”的一聲巨響。

她不由嚇了一跳。

走到村裏正好看見板栗帶著毛毛混在一群細伢子裏,圍著一個爆米花的老漢。

老漢打開一個黑乎乎的大炮樣式的爆米花炮鍋,蒸騰的熱氣瞬間噴發出來,香甜的氣息彌漫在東湖的黃昏。

孩子們陶醉地猛吸了一口,眼巴巴地看著老漢把麻袋裏潔白飽滿的米花倒在一個簸箕上,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一個瘦高的妹子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端起簸箕,昂著頭,晃著腦後的馬尾,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板栗連忙擠到老漢身前,把手裏滿滿的一碗大米往老漢手邊遞,“輪到我了,輪到我了!”

毛毛被幾個男孩子擋在人群外,嚇得一邊著急地喊:“哥哥……哥哥……”一邊把手舉得老高,小小的手心裏捏著一張毛票,那是給老漢打米花的錢。

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高壓炮鍋在火炭上緩緩轉動。

等火候到了,老漢高喊一聲“開炮啦!”

孩子們齊齊捂住耳朵,膽子小的自覺的躲到大孩子身後。

隨著又一聲巨響,香氣再次噴薄而出。

“哎呀!快點給我讓開!”

孩子群中一陣**,就見板栗擠了出來,撒丫子往家跑。

江一龍忍不住撲哧一聲笑,“這個傻小子肯定是忘記了帶東西裝米花。”

謝翠娥笑了笑,“板栗越來越有岸上伢子的味道了!”

轉眼就是冬月。

肖隊長難得的來了興龍漁業廠。

自從漁業廠的圍牆被山洪衝垮引發出一係列事情以後,肖紅兵覺得對江家不住,沒臉上門。這回卻是有事相求。

原來今年家家戶戶桔子大豐收,他們想請江家兄弟幫忙把桔子運到河對岸碼頭去賣,那裏有批發老板在收貨。

江一龍滿口答應。

一船船金黃的桔子從湖麵悠悠飄過,豐收的喜悅在洞庭湖上回**。

不知誰起了個調,頓時歌聲飛揚。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聽慣了艄公的號子,

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一句句歌聲,一聲聲感謝,江家兄弟們由衷地笑了,這是他們“興龍漁業廠”建廠一周年最好的禮物。

“興龍漁業廠”建廠一周年,鄉親們都起哄讓江家喊台戲慶祝慶祝。

謝翠娥聯係了堂叔,見他剛好在家,便把彩衣戲班子給請了過來。

戲班子裏搭台的、唱戲的、奏樂的,個個都與謝翠娥相熟,許久未見,免不了又敘敘舊。

堂嬸抱著小雨生做鬼臉逗樂,咿咿呀呀地哄他講話,逗得雨生哈哈大笑。

堂叔見她過得好,滿意地點點頭,“以前就曉得你這個妹子腦殼靈泛,又不服輸,是個有出息的。”

謝翠娥笑了笑,“是叔叔與嬸嬸教導得好,沒有叔叔和嬸嬸收留我,我現在還不曉得在哪裏打流。我心裏一直都記得兩位的好呢!”

堂嬸笑著說:“你叔叔一直掛念你,生怕你過不慣船上的日子。聽到你又上了岸,才終於放了心。小江看起來是個會疼人的,又生了崽,你的福氣在後頭呢!”

沉吟片刻,堂叔又問:“你爺爺奶奶、叔叔姑媽那邊還有聯係嗎?”

不等謝翠娥搭話,他又說:“聽說你奶奶今年身體不太好,和你小嬸娘也天天吵架。你看……”

堂嬸打斷他的話,瞪了他一眼,“她細的時候受苦,那些人不要她,現在曉得她出息了,就要她看了?翠娥又不是醫生,她看一眼未必病就好了呀?”

堂叔訕訕地笑了笑,“也不是咯,老人家年紀大了,哪個曉得哪天就閉了眼了?”

堂嬸說:“那就閉了眼再去送終。”

謝翠娥一句話沒講,心裏暖暖的。她曉得堂叔想成全她的孝心,畢竟她姓謝,而堂嬸理解她年少時謝家付諸在她身上的苦難。

堂叔歎了口氣,“我們就是這麽一講,你自己決定。”

“我曉得!”謝翠娥笑著應了聲,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

江一龍招呼了前來看戲的客人,就急匆匆地來和堂叔堂嬸打招呼,堂叔堂嬸連連誇讚他是個好後生。江大龍、江甲龍夫婦和周秀珍又帶著孩子與堂叔堂嬸見麵問好,一時間熱熱鬧鬧,歡天喜地。

戲台子搭在供銷社前坪。就著主席台,在上麵撐了幾根鐵柱子,蓋上了油布。背景是一層酒紅色絲絨布。

唱戲的演員在後台準備,伴奏的樂隊早就坐在了舞台兩邊,大筒、嗩呐、鑼鼓、大擦、梆子等樣樣齊全。

台下坐在第一排貴賓席位的是楊主任,肖隊長,錢福來,養珍珠的王老板,劉衛中,周秀珍,還有江家兄弟千請萬請才來的江又信,以及樂嗬嗬陪江又信過來的郝久來。

本來江一龍還給下河街的姚老板發了請帖,可是路程太遠,姚老板舍不得店裏的好生意,就沒來了。他還不忘在電話裏催促江一龍多備點貨,現在城裏買東西都起搶。

江一龍又托賀貴明給他的兄弟們去了信,那幾個兄弟回了話,說“江老板的心意領了,但過年之前,正是跑江湖生意好的時候,就不來湊熱鬧了。”

郝大麻子也去請了綜合市場的老板,老板是許秀英婆家的親戚,就派了許秀英做代表來表示祝賀。

賀貴明、許秀英、梁小芳、餘小蓮、郝大麻子堂客周春燕、劉貴娟幾人帶著細伢子坐在了第二排。

劉姐、張姐、吳滿娘、楊姐等幾個在漁業廠做工的人,帶著孩子們在第三排落座。

其他村民隨便找了位置,站的站,坐的坐,看著端端正正坐著的劉姐、張姐等人,一個個眼裏露出了羨慕。

江家三兄弟、三妯娌是主人家,便站在外圍時不時的和客人或者戲班的人打個招呼幫點忙。

郝大麻子也把自己當主人家看,意氣風發的和江一龍說笑逗趣。

趙亮本想坐著好好看戲,但見郝大麻子沒去戲台下湊熱鬧,他便也在外圍站著。他自覺自己與好大麻子在江家漁業廠的身份差不多,不能丟了劉貴美的臉麵。然而,江家幾人的聊天,他實在插不進去。

鑼鼓嗩呐一聲響,一曲《得勝令》開了場。

戲台上唱的是熱門劇目《劉海砍樵》,講的是勤勞孝順的劉海與聰明漂亮的狐仙胡秀英相識相愛的故事。

故事大家都很熟悉,其中的經典對唱,更是人人都能唱上幾句。

「我這裏將海哥好有一比呀。

(男)胡大姐,

(女)哎

(男)我的妻,

(女)啊

(男)你把我比作什麽人羅。

(女)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哪。

(男)那我就比不上羅。

(女)你比他還有多咯,

(男)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囉,

(女)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哇。

(男)胡大姐你隨著我來走囉,

(女)海哥哥你帶路往前行哪,

(男)走囉嗬,

(女)行囉嗬……」

戲台上,一男一女兩個演員你來我往唱得十分起勁,熱熱鬧鬧引得眾人齊聲叫好。

一場戲唱罷,江大龍上台了,他將個大塞給唱戲的演員,又從兜裏抓起一把小紅包,就往舞台下麵扔,引得全場一陣歡呼。

看戲的小孩子見有紅包,紛紛離座,加入搶紅包的行列。

《補鍋》《劉海戲金蟾》《打銅鑼》《天仙配》《洗菜心》等一個個耳熟能詳的劇目連番上陣,鄉親們聽得十分過癮,甚至有些人不自覺的跟唱起來。

花鼓戲唱不停,紅包糖果撒不停,就連郝大麻子都沒忍住,自掏腰包封了些紅包。

感受了一把撒錢的快樂。

彩衣戲班從上午唱到下午,整整唱了一天,眼看天色將暮,鄉親們還意猶未盡。

郝大麻子起哄,“小謝也會唱歌給我們來兩首噻!”

看戲的鄉親們齊齊鼓掌,笑著喊:“來兩首來兩首!”

謝翠娥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上了台,“既然鄉親們想聽,那我就現醜唱兩首,感謝大家這一年來對興龍漁業廠的支持和關照。尤其是感謝楊主任、肖隊長對我們的支持;感謝錢老板、王老板,還有各位老板,對漁業廠生意的照顧;感謝郝哥、賀哥、張姐,劉哥,餘姐,宋姐,劉姐,吳滿娘、楊姐等盡心盡力的幫襯漁業廠成長,還有感謝各位父老鄉親們對漁業廠的包容與理解。真的,非常感謝大家。”

謝翠娥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

看戲的眾人紛紛鼓掌叫好,尤其是被點到名字的村民,個個與有榮焉。

“話不多說,我給大家獻唱一首。”

「一根那個竹竿容易(喲)彎,

三縷喲麻紗呀扯脫難。

猛虎喲落在呀平陽(喲)地(喲),

蛟龍(喲)無水(呀)困沙灘。

梭那一子郎鐺,梭那一子喲,

不怕力小怕孤單(哪),

眾人合夥金不換,

眾人(那個)合夥金不換。」

嗓音清亮,悠揚的歌聲好像百靈鳥從天際飛過。

初冬的日頭照在謝翠娥的臉上,柔和溫暖,給她蓬鬆的波浪卷發,鍍上了一層金光。這一刻,江一龍好像又看到了洞庭湖邊舞台上那個嬌俏爽朗的小姑娘。

謝翠娥下了台,郝大麻子又起哄讓江大龍兄弟上台唱漁歌。

三兄弟霸蠻拖著郝大麻子,四個人又隨口一首《篙子一響船要開》唱得中氣十足,酣暢淋漓。

「篙子一響船要開(呀),

問哥一去幾時(呀)來,

(哦)三日南風到漢口

(哦)七日北風轉回來,

你看我(啊)哥送包頭,

妹送(啊)鞋。」

……

歡聲笑語中,舞台落了幕,鄉親們各回各家。“興龍漁業廠”擺起了家宴。

說是家宴,來的人也不少,滿滿當當坐了兩大桌。

興龍漁業廠頭一回這麽熱鬧。

郝大麻子喝醉了酒,勾著江一龍的肩膀,神神秘秘地說,“你們猜我前兩天在農貿市場看見了哪個?”

“哪個咯?”江甲龍隨口問。

郝大麻子,嘿嘿一笑,“陶五一和他婆娘。”

眾人沒想到的是,陶五一真的找了個岸上堂客,但是不是娶,而是嫁,陶五一入了贅,當了上門女婿。

聽聞女方家裏隻有老娘和妹子兩個人。妹子性情潑辣,說話做事能頂一個男人,而陶五一從小沒了娘,被陶啞巴護眼珠子一樣護著長大,說好聽點是性格溫順,說不好聽呢,就是沒一點男子漢氣概,太懦弱。

江大龍湊了過來,“陶啞巴隻有這一個崽,沒想到也舍得把崽送上岸。”

郝大麻子說:“他是受了一龍的刺激。他看到一龍討了個岸上堂客發了財,就眼紅。以為陶五一嫁到岸上也能發財。真的是異想天開!莫講那個女人怎麽樣,就陶五一這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性格,哪一點比得上你們三兄弟嘍?”

郝大麻子趁著酒勁,話特別多。

說起嫁到岸上的,另一個鐵蘭花終於懷了孕。不過,聽說家婆名堂多,看不上鐵蘭花漁家女的出生,隔三差五給她立規矩。鐵蘭花挺著大肚子每天早上還要清早起來做飯,種菜、喂豬樣樣不落。她稍微表現出一點不情願就要挨罵。

她丈夫在她懷孕後就外出打零工,講是講賺錢養家養毛毛,實際上賺的錢全都攥在她家婆手裏,鐵蘭花一分都沒看到。

鐵蘭花心裏不痛快,在婆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有空就劃著船回娘家,找自己娘爺訴訴苦,或者找湖上的姐妹們說說話。

鐵蘭花的日子有女兒的人家看在眼裏。原先想把女兒嫁上岸的人現在也歇了心思。

江一龍相熟的妹子中,張細梅嫁給了一個外地的漁民。那個年輕漁民姓楊,也來自湘西,這段姻緣還是劉衛中介紹的。

出乎意料的是魯三姑娘和於黑皮成了婚。於黑皮的前妻前年失足落水淹死了。去年看上了魯家三妹子,死皮賴臉的哄了他大半年,又給魯跛子捕魚賣魚,送東送西,魯跛子看他在一眾年輕漁民中還算能幹,又是知根知底的,也就同意了。

江一龍思前想後,又和大龍、甲龍兩兄弟商量了一番,還是決定養魚。

他們找肖隊長租了靠近東湖村的一片湖麵,帶著郝大麻子、劉衛中等人忙活了三四天,終於用竹竿和漁網圍出了六七畝大的一片水域。

“隻等春天放魚苗了。”江一龍滿意地說。

“哪要什麽魚苗咯,都是現成的。”江大龍笑了笑,“以後撈到的小魚也不用放生了,都放到這裏養。”

眾人哈哈大笑。

說起捕魚大家都是能手,對於養魚個個都是門外漢。一切還要摸著石頭過河。

珍珠場的王老板聽說江一龍圍了片湖養魚,勸他順便試試養些三角帆蚌。

江一龍正有此意,便又在近岸的地方裝了兩排網袋,從王老板那裏引進了百來個珍珠貝練手。

王老板很熱心,把注意事項說了又說,講了又講,生怕江一龍出了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