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檢驗報告出來了。
大發造紙廠的大門上工工整整地貼了一張放大的報告單。結論是檢測的湖水無毒,附合自然湖泊水的標準,不會影響居民用水和湖裏植物和魚類的安全。
柳大發擔心怕村民們看不懂,柳大發還特意讓楊芳在旁邊貼了另一張大海報,上麵總結了報告內容,深入淺出地標明了檢驗結果,直接說明湖水沒有毒性。
柳大發又找了陳原諒,召集了上回找他的漁民,親自把檢驗報告送了過去,並且讓楊芳一字一句地念給他們聽,當然,最重要是解釋給他們知道。
柳大發翹著二郎腿,指著檢驗報告上麵的落款,“看到沒有,這裏可是專業的檢測機構,用幾百萬的大型設備檢測過,蓋了章的!你們看清楚了!”
他目光掃過眾人:“各位父老,我也是漁民出生。洞庭湖的魚,你要問我是怎麽死的,我可以說,在座的各位,都能講出多種多樣的原因來!不能看到我柳大發造福一方,有的人就看不下去,來汙蔑我下毒,你們說對不對?”
他又舉起手裏的報告單:“何況有毒無毒,是靠鑒定出來的,不是靠狗鼻子一聞就能得出結論!我們要相信科學!你們說呢?”
看到那個紅戳,大多數漁民們都鬆了口氣。
“隻要湖水沒毒,那我們就放心了!”
“大發伢子,辦事速度就是快,不愧是搞大路的!”
也有人懷疑,“那水沒毒的話又怎麽熏人的很呢?這些天,還是天天死魚。”
柳大發笑著避重就輕地說:“我們的造紙廠用的材料是稻草和樹木,泡過草木的水多多少少有些氣味,也是正常的嘛!你看魚有魚腥氣,土有土腥氣,人都還有汗臭味!這怎麽講?”
他又繼續說:“至於死魚,也未必就是我廠子的問題。洞庭湖沿岸一線,廠子那麽多,不講別的,我敢光明正大地拿水去化驗,你們不去問問他們,看他們敢不敢?遠的不講,就講隔壁村的漁業廠。我上回從那邊過,那個腥臭氣,隔老遠都嗅得到。每天臭氣熏天、血呼啦撒的水就往湖裏排,他們未必沒得影響啊?”
柳大發不僅摘清自己的廠子,還把矛盾引向了興龍漁業廠,但他的話說得十分漂亮。
“大家不要誤會,我並不是針對大龍他們。本來我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不存在講他哪裏不對。隻是就事論事,說水源汙染這個問題,保護洞庭湖,人人有責。現在我作為造紙廠的老板,做出了我該做的證明,那其他沿岸的廠子是不是也要有所表示?”
柳大發笑著雙手一攤,“要不然問題不出在我身上,我從裏查到外都沒用嘛!”
大家紛紛點頭表示柳大發的思路是對的。
馬上有人嘀咕:“不應該吧?漁業廠開了三四年了,要有事早就有事了?死魚是最近的事啊!”
“這是說不準的,可能以前毒性不夠強,現在是積少成多啊!”
有幾個漁民當下就打好商量,要約著去興龍漁業廠找江家兄弟理論,讓他們也拿出證明來證明自己廠子的清白。
次日。
幾人來到漁業廠,正好碰到大龍和甲龍要出門。
江甲龍聽了大家的話,氣得擼起袖子就要動手。
“明明就是柳大發的造紙廠排出的汙水有毒,憑什麽還要我們來證明啊?”
江大龍拉住了他,說:“他們講得也沒錯,要證明就證明嘛,身正不怕影子斜。”
陳原諒說:“是的,要是像大發造紙廠一樣檢驗出來沒問題,大家也放心些嘛!”
江甲龍冷笑一聲,“造紙廠那個水烏漆嘛黑,有眼珠子的都看得到。他講沒問題就沒問題?鬼才信他!”
陳原諒見江甲龍講不聽,沉下了臉,“甲龍,你莫丈八台燈——照得見別個,照不見自己。別個柳大發沒講你們一句壞話,你在這裏嘴巴多。都是連家船上的人,你對得起從小的情誼啊?”
江甲龍張口又要懟,被江大龍推進了屋。
江大龍陪著笑,“陳叔莫和他一般見識,一龍和他堂客去城裏談生意去了,等他們回來我就喊他們去搞這個事。”
“莫忘記了啊!”
陳原諒得了江大龍的保證,又再三叮囑了兩句,才離開。
江甲龍心中不忿,對著他們的背影連呸了幾口。
“你看看你,還跟個細伢子一樣!”江大龍看著他真的是腦殼痛。
江一龍和謝翠娥回來後,聽說了這件事,也決定取點湖水去送檢。
江大龍卻擔心,“檢不檢得過哦?”
江甲龍說:“柳大發廠子裏那麽臭的水都沒問題,未必我們的還會查出什麽問題來?”
江大龍沒好氣地說:“你不是講他造假嗎?”
江甲龍被噎住了,轉頭又梗著脖子說:“我們不曉得也造假啊?明天我去湖心舀一瓢水,要好幹淨有好幹淨。”
江大龍瞪了他一眼,“你還不如講就院子裏舀瓢井水方便!”
江甲龍眼睛一亮,“誒,好主意!”
江大龍無語。
其實興龍漁業廠已經收拾得算幹淨了。每天剖魚剩下的魚內髒、魚鱗那些都免費送給了村民們喂豬。但是,魚血和魚腥氣還是免不了。哪怕他們每天把院子衝洗得再幹淨,時間長了還是免不了有異味。
冷天氣還好,天氣一熱,魚腥氣夾雜著血腥氣發酵成了臭味,再加上嗡嗡嗡的蒼蠅和蚊子,最是難熬。
不過,再難熬也熬了這麽多年了。
江一龍和謝翠娥不讚成造假,但也對能不能通過檢驗心裏沒底。
他們都沒有經驗,不知道這個“檢驗”到底是“驗”些什麽。
最後幾人決定準備兩個樣本,做兩手準備。一個從漁業廠的上遊取水,一個從靠近漁業廠排水口的地方取水。
幾天後,兩個樣本的檢驗結果出爐。漁業廠排水口取的水雖然不如湖心的水幹淨,但是對湖裏的生物沒有影響,符合排放標準。
江家兄弟鬆了口氣。
江甲龍也學著柳大發的樣子把檢驗報告貼在大門口,特意還去連家船上拉了陳原諒來看。
這回江甲龍占了理,活像一個戰勝的公雞,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
“看到沒!我們的廠子也沒半點問題!”
開廠子的,都說自己的廠子對湖水沒有危害,但是湖裏的死魚、死蟹越來越多。
劉衛中等人捕魚的地方離大發造紙廠比較遠,受到的影響相對較小,再加上興龍漁業廠生產的是臘魚,鮮魚經過醃製後,又熏又曬,早就掩蓋了魚本身的鮮味,因此,目前來看,還沒有發現出口味上的差異。但是,他也保不準,這個汙水會不會擴散到整個洞庭湖,人吃了汙水裏的魚會不會人吃了中毒。
郝大麻子在綜合市場的活魚生意首當其衝。
他一腳蹬在船舷上,皺著眉,抽著煙,憤憤地說:“顧客講我的魚越來越不好吃了,湖裏的魚搞熟了有股怪味。這段時間生意越來越差了。”
受到影響的不止他,還有珍珠廠的王老板。
“一龍老弟,那個大發造紙廠是怎麽回事?汙染那麽嚴重都沒人管管啊?”
江一龍忙問怎麽回事。
王老板一肚子的苦水。“我的珍珠貝都快被那個汙水霍霍完了!”
原來珍珠廠在造紙廠的下遊,造紙廠的汙水越排越多,汙染了下遊幾十公裏的湖麵。珍珠貝對水質要求高,造紙廠這麽一搞,王老板的廠裏死了不少蚌殼,損失不少。
王老板見江一龍和柳大發是熟人,就想請江一龍去說和說和,看看這個事情怎麽搞,“總不能一直汙染下去吧?”
大家都是在洞庭湖邊開廠的,王老板深知創業不容易,不想把事情鬧得太難看。
江一龍決定帶王老板去找柳大發,郝大麻子也跟了過來,那氣勢洶洶的樣子不像是去商量,倒像是去幹架。
大發造紙廠內機器聲轟鳴,偌大的廠房被分割成了好幾個流程。工人們個個戴著口罩,各司其職,忙活得熱火朝天。
一捆捆稻草經過分割後,被投入一個個巨大的鍋爐中蒸煮,鍋爐內不知道加了什麽藥劑,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蒸煮後的稻草又被人放到大水池裏清洗,水池裏的水白得像牛奶。
漿料洗滌後又要漂白,然後用機器把纖維打成紙漿,最後送上另一種機器脫水、幹燥、裁剪等等。
經過一係列的流程,一捆捆稻草就變成了一張張衛生紙。
柳大發的造紙廠機器不算精密,生產流程也比較簡單,造出的衛生紙白得發亮,重在便宜,更符合農村鄉鎮這種低級市場。
不過,就算是這種規模也已經讓王老板和江一龍二人目瞪口呆了。尤其是嘈雜的機器轟鳴聲,讓二人感覺這才是真正的企業、工業,他們兩個那種隻能算是人工小作坊。
柳大發對於二人讚歎、羨慕的目光十分受用。
郝大麻子卻沒忘記此行的目的。
幾人坐在辦公室內,柳大發見幾人來勢洶洶,幹脆給他們泡茶都免了。
郝大麻子開門見山。
“大發,你那個汙水處理到底是怎麽回事?洞庭湖的魚都被你鬧光了!”
柳大發笑著說:“兄弟,莫開玩笑,剛剛在大門口你們也看到了,我這個汙水檢測一點問題都沒有。”
郝大麻子大手一揮,不想聽他的狡辯,“你莫講這些沒用的,那個檢測報告到底是怎麽回事,未必你不清楚啊?”
柳大發聽了這話臉色微微下沉,他曉得三人不好忽悠,默不作聲地端起茶壺,給三人倒了杯茶。
王老板說:“不止洞庭湖的魚,我養的蚌殼也遭了殃。柳老板,你要給我一個說法了。”
柳大發隻覺得好笑,杯子重重地在桌子上一磕,“嗬嗬,說法?你想在我這裏,要個什麽說法?”
江一龍說:“大發,我們也不是來找你鬧。都是兄弟幾個,有話就直接講了。你這個汙水是遲早要處理的,現在搞總比以後鬧得不可收拾了要好。”
王老板說:“柳老板,大家都是開廠子做生意的,都不容易。我也聽說過,造紙廠這個行業本身汙染大,但是汙水經過淨化處理,也就沒事了。你看那不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嘛!”
柳大發抿了口茶,緩緩放下茶缸,“王老板,我們大家都是做生意的,相互理解。哪個廠子是十全十美挑不出半點毛病?未必沒對環境有一點點的損壞啊,那我是不相信的。王老板,你養那個蚌殼未必就幹淨?一龍那裏我記得你廠子門前的臭氣也不輕啦?還有郝大麻子,你那個迷魂陣,連魚崽子都跑不脫,未必蠻好?大家都是五十步笑百步,何必呢?”
郝大麻子冷笑一聲,“柳大發,我們現在在講你造紙廠的問題。你呢,不要把槍頭指著別個。”
江一龍也說:“我們自己廠子的問題,我們也會解決,再怎麽樣,也不會害到別個。你這個呢?別講魚了,整個洞庭湖都會被你害得絕種去。”
柳大發雙手一攤,“你們硬是要把這個罪名栽在我頭上,那我也沒話可講了。”
郝大麻子一聽這話,拳頭就硬了,“你的意思是你一點事也不管?仍由這樣下去?”
柳大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那你們想要我怎麽樣呢?我如今要錢沒錢,要機器沒機器,汙水是一滴都沒辦法處理。你們要是願意等,我就明年安排這個事,要是不等,就算了。”
王老板也生了氣,“還等明年,黃花菜都涼了。你還哭窮,你生意這麽好,會連處理汙水的錢都沒得啊?那你要這樣子的話,就別怪我們向上舉報了啦!”
柳大發變了臉色,“好好好,你要舉報就去,我會怕你舉報?大不了大家都別好過!”
“你什麽意思!?”郝大麻子看不慣柳大發這個樣,拍著桌子就要動手。
江一龍連忙攔住了他,“有話好好講,莫動手!”
他又對柳大發說:“反正我們的意思帶到了,都是洞庭湖上的人,我們也不想做得難看。你要是不改的話,就別怪我們不厚道。我們的廠子經得起上麵查,經得起檢驗,就看你的造紙廠經不經得起了!”
四人不歡而散。
江一龍剛出了辦公室大門,就見幾個工人在門口張望。“老板,怎麽回事了?”
柳大發冷笑一聲,指著三人背影,“這幾個人想搞倒我們的造紙廠,讓大家掙不了錢!”
此話一出,那幾個工人立馬黑了臉,惡狠狠地朝江一龍三人圍了過來。
眾人有的嘴裏罵罵咧咧,有的呼朋引伴:“哪來的鄉巴佬,跑到我們造紙廠來搞事?”
“兄弟們,有人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快點來幫忙!”
“哪個不長眼的?”
很快,工廠裏的工人被煽動起來,陸陸續續出來了七八個暴躁的莽漢。
“來我們廠子鬧事,你還想就這樣走?”
“嗬嗬,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你以為是菜市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這些人擋住了江一龍三人的去路,推推搡搡不讓離開。
“狗日的,你們想幹什麽?給老子讓開!”
郝大麻子正在氣頭上,火沒地方撒,就一把推了回去。
這一推就好像一滴水從高空落入了油鍋,炸開了!
“操!楊進民挨打了!有人打人了,打死他!”
對方十來個人一擁而上,場麵頓時失控,雙方激烈地打鬥起來。
江一龍他們勢單力孤,被這幫激奮的工人們痛打了一頓。
三人好不容易被打出來,王老板氣得手都在抖,“這個柳大發太過分了!我絕不跟他善罷甘休!”
說完,忿忿離開。
郝大麻子怕郝九來罵,沒敢回船上去,隻好跟著江一龍回了漁業廠。
謝翠娥看著江一龍身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心疼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一邊給他用紅花油揉,一邊罵:“那個柳大發,對自己人怎麽下手都這麽狠。”
江一龍想要笑一笑,剛一咧嘴就痛得“嘶”了一聲。
“他沒動手,是他廠子裏那些人打的,一點點皮外傷,過兩天就好了。”
郝大麻子用帕子熱敷著烏青的眼眶,啐了一口,“狗日的,也就是他們人多,不然,老子幹死他們!”
“你就別顯狠啦,要是爺老倌曉得你在外麵打架,有你的好果子吃。”郝愛妹說。
江大龍和江甲龍兄弟氣不過,抄起扁擔就要去找造紙廠找柳大發。
這個虧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