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的這場洪水,空前絕後。

風雨飄搖中,洞庭湖最危險的時候,黨來了。

領導人帶著子弟兵和八方支援,及時趕到!

他身披雨衣,風雨任平生;腳踩泥濘,用腳步丈量災情。

他關切地走到災民之中,給所有人帶來信心,送來黨的溫暖,還有各種急需的生活物資。

他以身作則,毅然地走上河堤,要和人民群眾並肩抗洪,戰鬥到底!

他在風雨中大手一揮,發出下了讓世人銘記的振聾發聵的聲音!

“我們中華民族,是有著很強的凝聚力!任何困難都壓不倒我們,中國人民是不可戰勝的!”

……

江一龍想起雨生語文書裏的一句詩“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裏”。他感覺自己現在就是孤零零的一葉扁舟在風雨波濤中起起伏伏。

“一龍,等等我!”

江一龍回頭一看,隻見江甲龍不知何時跟在後麵。

“你怎麽也來了?”

江甲龍嘿嘿一笑,“我偷偷來的。本來大哥也要來,我讓他莫來了,爺娘年紀大了,屋裏總要留個人。”

“好!”

兄弟倆有了伴,感覺有了相互支撐的勇氣。

兩人還是先去了鎮上找肖隊長。

鎮上鋪滿了密密麻麻的帳篷,不僅東湖村的人,還有附近一些村民也到了這裏避難。

兩兄弟四下轉了一圈,沒看見肖紅兵。

一個穿著軍裝的中年漢子注意到了他們,問:“你們是做什麽的?”

江一龍笑著說:“我們是洞庭湖上的漁民。”

那中年男子的眼神瞬間變得熾熱起來:“原來是漁民同誌啊,真是太好了!目前黑泥那邊的道路已被洪水淹沒,島上仍有居民被困,無法轉移。而我們不熟悉這裏的水域情況,能否請你們幫忙引路,讓我們將救援物資送過去?”

“沒問題!”江家兄弟倆滿口答應。

“太感謝了,真是太感謝了!”中年男子連聲道謝。

接下來的日子裏,江家兄弟憑借著高超的撐船技藝,在湖麵上來回穿梭,忙碌不已。他們不僅協助救援被困的群眾,還幫忙運送救援物資,整天都忙得團團轉。

然而,每當聽到災民們發自內心的感激之聲,看到戰士們那一張張堅毅的麵孔,他們的內心無比的喜悅與激動。

大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

洪峰一波接一波的洶湧而至。

堤壩毀了又堵,堵了又被衝毀。

人民群眾和子弟兵團結一心,在黨的堅強領導下,一次次地對漫天的洪水,發出堅決的阻擊戰!

潰開的堤壩中,他們用身體組成一道道鋼鐵長城。

災民的救助也沒有落下。

針對重災區缺水缺食缺保暖,救援物資從四麵八方調撥而來,陸續趕到!

逃亡高處的居民們,每家每戶都有了臨時的帳篷作為安置點,睡覺能裹上了溫暖的棉被,吃上了幹淨的礦泉水,熱騰騰的方便麵……

……

萬眾一心,抗洪救災!

默默無聞的漁民,力所能及的作為,隻是其中一個小小的縮影。

盡管每個人的身心都越來越疲憊,但是沒有一個人放棄,沒有一個人氣餒!

江一龍和江甲龍在救援的時候也看到了郝大麻子、劉衛中、陶五一、王順子等年輕漁民,甚至還有鐵秤砣、陳原諒幾個老漁民。

郝大麻子說:“我爺老倌也想來幫忙,我講他那一把老骨頭就算了,莫到時候還要別個來救他。”

陶五一說:“鐵秤砣講他們年紀大的有經驗些,撐船比我們俚手,我就不信了。明天我要和他比一下,哪個救的人多些……”

劉衛中望著浩**的洪水歎氣,“天災無情,真的是太慘了,到處都被淹了,房子、土地,你沒看到水裏那……”

劉衛中說不下去。

但是江一龍曉得,他講的是洪水中隨波逐流的各種動物甚至是人的屍體……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最後,江一龍都不知道自己在岸上呆了多久。累了就在狹窄的船上躺一會,餓了就從老鄉手裏吃口熱飯,喝口熱湯。而每當夜幕降臨,他都會堅持給江自強發一條簡短的尋呼機信息:“平安。”

人在幹,天在看,皇天不負苦心人。

水位,終於開始回落。

一天早上,江自忠剛一睡醒,就聽到外麵傳來柴油馬達轟隆隆的聲音。他連忙跑到甲板上去看,隻見不遠處兩個胡子拉碴,瘦骨嶙峋的漢子正駕著漁船,朝連家船這邊駛來。

江自忠失望地垂下頭,正準備轉身回艙,卻聽到有人喊了他一聲:“雨生!”

另一人也哈哈大笑:“哈哈……這才好久,連自己爸爸都不認得了。”

江自忠這才發現這兩個清瘦的漢子竟然是他的父親江一龍和二伯江甲龍。

“爸爸……”江自忠的眼淚水瞬間流了下來。

“哎喲……這麽大的人了,還哭什麽?莫哭莫哭……”

江又信、周秀珍、江大龍、劉貴美、郝愛妹等人聽見了這邊的動靜也紛紛出船來看。

江之善和江自明紛紛揮著小手大喊:“爸爸,你們終於回來了……”

江甲龍哈哈大笑,“哈哈……回來了,回來了。”

不過,二人並未上船。江一龍說:“我們等一下再回,現在還有點事。”

他們身後的船上還擺放著幾個藍色的塑料大桶和一個半人高的打農藥的噴霧器。不過,噴霧器裏裝的不是農藥,而是消毒水。

最後一波洪水退去,低矮的港灣、碼頭和蘆葦**重新露出水麵。江一龍和江甲龍背著噴霧器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給堤壩、碼頭、蘆葦**和一條條連家船消毒。

然而一路走來,他們的心情十分沉重。

這場洪災不僅岸上的居民受災嚴重,連家船也在這兩個月的洪災中遭受了巨大的損失。

在洞庭湖上,朝四周望去,入眼全是一片狼藉。

湖區周圍,百廢待興亟待重建。

別說是岸上,就是水裏的漁民也遭了殃。

不少連家船被掀開了頂、撞散了架,五顏六色的彩條布、爛木頭落得到處都是。

魯跛子的船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撞了個大窟窿,他在搶救船隻的時候不小心跌入了滾滾洪水,家人把他撈上來時,已經救不活了。

江又信對於魯跛子的意外一番唏噓,一個人默默地在甲板上抽了一杆煙,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江又信的船經曆了歲月的滄桑,也沒能扛過這場風雨。他和周秀珍目前暫住在江一龍的船上。

雨生看著一眼望不到邊的洞庭湖。

清風徐來,吹皺一池湖水。

若不是親身經曆,誰能想到這古井無波、人畜無害的湖水,竟然能造成那樣恐怖的天災?

有個成語叫洪水猛獸,此話在經曆過的人聽來,真是讓人脊背發涼。

“等過一陣子,我再去找林巧手釘條船。”江又信說。

釘一條船的費用不秀氣,而今年漁獲不多,日子本就難過,這三個月又遭了水災,沒有一分錢的進賬。

江一龍說:“也不用忙,雨生去讀書,難得回來一趟,爺娘和我們擠一擠就是了。”

江大龍說:“過兩年爺娘住我船上也是一樣。板栗快成年了,我也該為他準備一條船,到時候毛毛讀書也好,嫁人也好,也不在船上住。樂樂和他娘還是到岸上去住就是了。”

江又信搖了搖頭,“我不跟你們住。我和你娘年紀大了,不來討你們的嫌。”

周秀珍也說:“一龍啊,雨生大了,你該為自己想下了。不然以後他去外頭讀書,心裏怎麽放心?再一個,他以後結婚,有娘的和沒娘的,別個相看的還是不一樣咧!”

江一龍不作聲。

周秀珍又說:“你和甲龍不在屋的日子,多虧了蘭花妹子來幫忙。她也是個勤快的好妹子……”

“好啦,”江一龍打斷了周秀珍的話。“下午我拎點東西去感謝她。”

“哎,這就是嘍!”周秀珍以為江一龍鬆了口,連聲答應。轉身就進了船艙,要給江一龍找點合適的禮品。

江又信又望著江大龍,抽了口煙說:“你和貴美是怎麽個打算?”

江大龍悶悶地抽著煙,“還不就那樣……”

江又信重重地敲了敲煙槍,“你們都是當爺娘的人了,按道理我不該管。但是你們現在兩夫妻睡兩個被窩算怎麽回事?莫講別個看到背地裏講閑話。就是板栗他們姊妹看到爺娘不和睦,難道心裏舒服啊?”

江大龍也不作聲。

江又信又說:“都講‘少年夫妻老來伴’,你們都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崽都要成人結婚了,還有日子過不去?聽爺一句話,兩口子好好過日子,莫等老了動不得了來後悔。”

江大龍甕聲甕氣的“嗯”了一句,算是回答。

江又信歎了口氣。

他這一世養了三個崽一個女,年輕的時候帶出去三個神采飛揚的少年郎,講起來不曉得好風光。沒想到老了,個有個的難處。大崽夫妻不和睦,二崽好不容易才生了個孫,三崽更是年紀輕輕就經曆了喪偶之痛……

女兒江荔枝家裏也艱難,這些年除了逢年過節,難得回來一趟。

父子三人默默地抽著煙,周秀珍把準備好的禮品提了出來。

江一龍叫上了江自忠,“走,雨生,爸爸帶你去道謝。”

江自忠一直躲在船艙內,爺爺和爸爸的話他都聽在耳朵裏。

小小的漁船上,江自忠沉默良久,終於問:“爸爸,你是不是要討蘭花阿姨當堂客?”

江一龍回頭笑了笑,“你想她當你媽媽?”

江自忠沒說話。

他雖然常常看到媽媽的照片,心裏有媽媽的影子,但是被媽媽照顧是什麽滋味,他已經不太記得了。他隻能偶爾回憶起幾個片段,聽爸爸講講媽媽和他的故事。

上學的時候,班上有同學的媽媽會來給他們送飯,或者下雨了、天冷了,給他們送雨傘、送衣衫。然而,這樣的溫情場景,對他來說卻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因為爸爸在船上,來不及送。而他也不想麻煩賀伯伯和宋伯娘。

其實賀伯伯、宋伯娘和誌軍哥哥都對他很好,把他當作家人一般。但是他還記得有一天他實在太想媽媽了,情不自禁地抱著宋伯娘叫了一聲“媽媽”。然而,這一聲呼喚卻觸動了賀安樂的敏感神經,她猛地推開他,朝他吼“這是我媽媽,不是你媽媽。”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針紮了一般,嚎啕大哭。

雖然後來宋伯娘批評了賀安樂,又把他摟在懷裏。但他從那時候起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真的沒有媽媽了。

江一龍帶著江自忠到了鐵秤砣的船上,送了禮,道了謝,別的一概沒多說。鐵秤砣和鐵蘭花也大概曉得了江一龍的意思,隻是那層窗戶紙雙方始終沒捅破。

“哎……一龍這伢子真的是不通味,我船上蘭花妹子未必配不上他啊?”鐵秤砣心裏多少有些意見。

當年他一心要把女兒嫁到岸上,希望她過上安穩的好日子,沒想到遇到個沒良心的,耽誤了女兒。現在後悔也是晚了。

鐵蘭花卻比她爺老倌看得開,“我有手有腳,能養得活自己和女,又不是硬要嫁人才過得下去!”

鐵秤砣卻說:“崽啊,你再能幹也隻是一個女人家,屋裏沒個男人頂事,莫講打魚,連條船都守不住。”

鐵秤砣清楚得很,湖裏和岸上一樣,哪裏都有欺淩弱小的混混。

他年紀不小了,鐵蘭花的大哥早夭,二哥又去了外省,在那邊落地紮根,要是他過世,蘭花帶著女兒會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

“要是屋裏有個男人,到時候再生個子,你和勝男才算有了依靠。”鐵秤砣看上江一龍不為別的,就是看他家兄弟多,下一輩中也有四個男丁,在連家船裏算是大戶了。

鐵蘭花有自己的打算,“爺老倌你就莫操心了,我已經打聽清楚了,萬子湖那邊有個繩網廠,等這一陣洪水的事過去,我就去那邊上班。賺是賺得少點,養活我和勝男沒得問題。等她過兩年長大了,我也就輕鬆了。”

強扭的瓜不甜,鐵秤砣也隻得把這個心思打消了。

抗洪搶險勝利以後,江自忠重新進校讀書。

賀貴明把被水淹的房子收拾出來,勉強能住人,但屋裏的東西都不能要了。看著洪水泡過的衣衫、棉被,還有去年還好不容易重新買的黑白電視機,宋金花心疼得直掉眼淚。

賀家大兒子讀高中,小女兒也上了小學,正是要錢用的時候。眼下家中遭了難,一時間十分拮據。

江一龍本來打算給江自忠另外租房子,不好意思再麻煩賀家。但是賀貴明死活不同意。

“兄弟,你這是看不起我?”賀貴明梗著脖子問。“你放心,我不得虧待雨生。誌軍在學校寄宿,他的房間就給雨生住。”

江一龍盛情難卻,有心想給賀貴明包個紅包,又怕他不收。就到城裏去買了台黑白電視送給了賀家,隻說是給雨生看電視。

賀貴明曉得他的心意,這個魁梧的大漢子感動得嘴唇哆嗦,不曉得說什麽好。

江一龍從收音機裏聽說國家大幅度增加了對防洪工程的投入,江河沿岸的堤壩都進行了加高加固。

很多沿湖的村落、農場都貼上了“平垸行洪、退田還湖”的標語。

東湖村的格局也大變樣,靠近湖岸的房子都要被拆遷,劉貴美租住的土房子在洪澇中倒塌。一些土磚紅磚混建的房子經過洪水的浸泡也成了危房,不能住人。整個村莊被洪水侵襲,看起來雜亂、零落,不複當初清淨整潔的模樣。

而洞庭湖邊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