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自忠看了看羅海燕,她一頭利落的女士短發,圓潤微胖的臉蛋,臉上帶著和善的笑意。身上穿著一件米黃色的外套,係著白色圍兜,顯得幹淨利落。

“你就是雨生啊,你好啊!長得真好,比你爸還要帥多了!我早就聽你爸爸提起你,早就讓他帶你過來,好孩子,羅姨妹什麽準備,你想吃什麽,羅姨現在給你買!”

羅海燕同樣意外,可她畢竟是大人,局促之餘,擦了擦手,就要出門買東西。

“不用了不用了!”

江自忠連連擺手。

江一龍幹咳一聲,對羅海燕說:“你去問一下送液化氣的,那罐氣是今天送還是明天送。”

“噢,好!”

等羅海燕出門。

江一龍做賊心虛似的,鬆了口氣。

“我本來打算等你高考完再跟你講的。”

聞言,江自忠沒做聲。

“你……對爸爸的這件事,有沒有什麽想法?其實爸爸也應該早和你商量……”

江一龍麵對這個快要和他一般高的兒子,心中忐忑。

江自忠心頭有些茫然,又覺得千頭萬緒。

眼前突如其來的發現已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父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如今人到中年,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在身邊,對父親、對自己都不是壞事。

然而,從感情上,自己能接受自己叫另一個女人為“媽”嗎?

“喂,你說話呀……”錢超群碰了碰江自忠的手肘,小聲提醒。

江自忠猛然清醒過來,他“啪”地起了身,抬腿就往店外走,“我要遲到了,我先去學校了。”

“哎!等我啊!”錢超群趕緊追了過去,走到門口,不忘回頭對江一龍說:“江叔,我幫你想辦法勸勸他!”

江一龍艱難擠出笑容:“謝謝你啊,超群!”

回校的路上,江自忠悶悶不樂。

“你早知道了嗎?”

錢超群漫不經心地踢著石子,“我也是上回偶然偷聽到我爸媽聊天,好像說到了什麽。”

說著她又急忙解釋,“可我也沒想到今天會碰到你爸在這啊!”

“我媽說她做飯不好吃,也不會熬湯,還特意來請教了這個羅阿姨。她人不錯的!”

江自忠望了望天,原來就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一連幾天,江自忠的學習狀態都不好。

班主任把他喊到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江自忠啊,馬上就要高考了,你要把心思放在學習上麵,不要分心啊!”

江自忠垂下了頭,“老師,我曉得。”

“哎……你底子不差,是個好苗子,有希望考上一本。高考是人生的分水嶺,是千軍萬馬都要過的獨木橋。老師不希望你在這種關鍵時候受其他事情的影響,一定要收心,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學習上!”

“老師您放心,我會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的。”江自忠攥緊了拳頭。

班主任欣慰地點點頭,“老師相信你是個懂事的,響鼓不用重錘,老師也就不多說了。”

班主任揮了揮手,正要打發江自忠離開,又說道:“對了,你喊錢超群也來一趟。”

江自忠頓時明白了,原來班主任以為他是受錢超群的影響。他想起班上同學打趣他和錢超群談戀愛的事情,臉頓時紅得發燙。

他結結巴巴地給予解釋說:“老師,這……這不關錢超群的事。我這段時間精力不集中,是因為家裏的事情,和她沒關係的!”

班主任愣了愣,輕輕鬆了口氣,又笑眯眯地說:“那你就想辦法把家裏的事情處理好,大人的事情就讓大人去操心,你個人現在的緊要任務是讓成績跟上來。”

“是!”

江自忠重重地應了聲。

“不過,還是幫我把錢超群喊過來。”

江自忠又緊張了。

班主任笑著說:“她今天上午的試卷做得一塌糊塗,我要批評她。”

“哦哦……好的,好的……”江自忠忙不迭地出去了。

黑板上的倒計時天數,越來越小。

終於定格在了“0”。

高考的時間到了。

考場外,江一龍一遍遍地說:“莫緊張,看清題目,慢慢寫。”

錢福來和梁小芳也抓著錢超群翻來覆去地囑咐:“仔細一點,細心一點,一定要看清題目啦。莫緊張,莫怕!”

“知道啦,老師都講過好多遍了,我看你們比我們還緊張些。”錢超群笑著說。

送考的老師扯著嗓子喊:“大家檢查一下準考證有沒有帶,中性筆、2B鉛筆,各種文具都帶了沒?同學們答題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看清題目,一道道題目做下去,不要漏題。如果實在不會的也不要耗在那一道題目上浪費時間,先把後麵的做了,有時間再返回來做不會的。”

“檢查檢查檢查!做完試卷有時間一定要檢查,不要塗錯答題卡,不要出現基礎錯誤,盡量做到會的不丟分。不過,大家也不要太緊張,你們不會的,別個也不一定會。就把這次考試當做一次平常的練習,放鬆心態,發揮出你們最好的水平……”

兩天時間,對於所有的高考學子和等在考場外麵的家長而言,度日如年。

當最後一科考試結束那一刻,無數的學生衝出校門。他們有的嘶聲痛哭,有的放聲歌唱,肆意燃燒著心底澎湃的**,宣泄著三年來壓抑的青春。

天空中,無數撕碎的試卷、練習冊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如同漫天飛舞的雪花。那是他們三年寒窗苦讀的汗水與堅持,是他們三年來不懈努力的見證。

漫天雪白的紙雨中,錢超群伸出了手,感歎著:“好浪漫啊!”

“超群……”江自忠笑著喚了一聲。

“嗯?”

“我喜歡你……”

“啊……”一瞬間,錢超群的腦海中好像有煙花綻放。

“哦……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無數的學生起哄齊聲呐喊,聲音越來越響亮。

班主任倚靠在教室門前,望著他們的目光那麽溫柔、慈愛,眼眶裏淚光閃閃,那是輕鬆與不舍的淚水。

三年的努力沒有白費,江自忠和錢超群都考上了長沙的大學。

江自忠被湖南大學建築係錄取,錢超群進了湖南工商學院學財務。

兩人談戀愛的事情沒有鄭重其事的宣揚,但是江一龍和錢福來夫婦都默認了,一切水到渠成,好像他們本來就該在一起一樣。

江一龍也把羅海燕帶回家去見了江又信和周秀珍。

兩位老人家都很高興自家滿崽終於不再是出入都形單影隻的一個人。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在羅海燕的店裏吃了餐飯,周秀珍準備了個大紅包,便算是象征全了禮數。

羅海燕的女兒有些沉默內向,江之恩、江之善拉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見她愛答不理的,也就沒勉強了。沒多久,她自己在廠子裏談了個男朋友,也嫁了出去。

江之善去年中專畢業後,又去學了幾個月美容美發,現在在家鬧著要江甲龍出錢給她開美容店。

開店不是小事,江甲龍不同意,她就哭鬧“爸媽重男輕女,隻管弟弟江自明,不管她。”氣得郝愛妹眼淚水直流。

周秀珍看著幾個孫輩發愁,她想不通小時候那麽逗人愛的孩子怎麽長大了一個個都不聽話。

江又信說:“都是上岸讀書惹的禍。一個個書沒讀進去,把心耍野了。”

兩老口年紀大了,兒子都未必聽話,孫子孫女更加管不到了。

……

一天,許久未見的郝九來和陶啞巴來找江又信。

“你聽見別個講沒?明年子政府對漁民會有補貼。”郝九來悄聲說,“前兩天,一個漁業局的人到我崽那買魚,順口提了一句。”

“那不可能嘍!”江又信完全不信。“政府還有補貼啊?”

這是他幾十年都沒有聽說過的事情。

一直以來,他們漁民和岸上的農民一樣要交稅,什麽漁業資源增殖費、船檢費、碼頭費、排汙費等等五花八門的費用,一年要得四五千塊錢。

政府補貼?想都不敢想。

陶啞巴卻說:“怎麽不可能?我崽他們村裏發了通知了,明年開始取消農業稅。他們交了幾十年的公糧都取消了,給我們漁民的這點補貼有什麽不可能?”

江又信半信半疑,“那是講怎麽補貼?按人頭?”

“那我也不曉得。”郝九來說。

正式的消息很快出來了。

從2006年開始,政府對漁民進行柴油補貼,每條柴油船可以補貼650塊錢。

這個消息一出,漁民們個個歡欣鼓舞。船上安裝了柴油馬達的漁民立馬興奮地到漁業部門去打聽具體情況。沒安裝柴油馬達的漁民也趕緊給自家的漁船安一個。

蚊子雖小也是肉。

有些家裏有好幾條柴油船的一年也能補貼不少油錢。

江家就有五條柴油船,算下來能得三千多。

不過,江家畢竟算是七十二連家船裏的大戶,江甲龍和江一龍做點小生意,他們的日子比一般的漁民已經要好很多了。

“油補”政策也有條件。第一個,不能再擺迷魂陣,更加不能電魚、炸魚、毒魚,采取不正規的方式捕撈,若是違反規定,看到一個拆毀一個,補貼也沒了。

第二個,擁有“捕撈證”的漁民才能享受補貼。但是洞庭湖區無證捕撈的船隻不少,這些人享受不到“油補”,意見很大。

“陶啞巴又去漁業局鬧了。”江大龍說。

“他還去鬧啊?他一把年紀了,我呸,他年輕的時候就不會鬧。他鬧不出名堂。”江又信抽了口煙說。

“他還不是為了陶五一。”

陶五一和岸上妹子結婚後,一直住在岸上,空閑的時候也會下湖打打魚。

當年他年紀小,沒辦到捕撈證。洞庭湖上無證捕撈的不在少數,當時誰也沒放在心上,沒想到現在證件顯得這麽要緊了。

“陳原諒、於黑皮、劉衛中他們也找到漁業局去了。”江一龍說。

這些人沒辦證的原因各種各樣,有的是曆史遺留原因,沒引起重視,也有的是劉衛中這種半路出家的漁民。

“我們漁民真的是太難了。你看農村建設,又是取消農業稅,種田還享受補貼,他們的待遇給我們強多了。”江甲龍感歎。

“惠農政策的春風,什麽時候能吹到我們洞庭湖上來就好了。”江大龍也感歎。

漁民們鬧歸鬧,政策一時半會不得改變,上頭給的答複除了“我們一定想辦法”“我們盡力為大家爭取利益”之類的話,也給不出實際的承諾。

除了油補,漁業局又規定,從2006年到2008年,整個洞庭湖和湘江中下遊都實施“春季禁漁”政策。禁漁期,政府將會給予一定的生活補助。

不僅如此,一場針對洞庭湖造紙汙染的整治行動也拉開序幕。漁民們親眼見證一座座冒著滾滾濃煙的煙囪啞火,一條條排汙的水渠斷流。

漁民們紛紛叫好。

郝大麻子望著遠處漸漸熄滅的煙囪,吐了個煙圈,“聽說這回政府是來真的了,要把洞庭湖邊的造紙廠都關了。”

江一龍搖了搖頭,“我看難。前幾年不也搞過一回要關廠,結果呢,檢查的人一走他們又開,還越開越多,汙染越來越嚴重。你看當初柳大發開造紙廠的時候,這邊才幾家廠子?現在,怕是有兩三百家。”

江大龍說:“都關了才好,你看洞庭湖好久沒清過了。有些廠子邊上的水篾黑,跟醬油樣的。這樣的水能養出什麽魚?”

“講實話,這兩年政府對洞庭湖,對我們漁民還是比以前重視了。又是退田還湖,又是柴油補貼,又是關停造紙廠,前一向還看見漁政船在放魚苗子。”郝大麻子說。

江甲龍哈哈笑,“有蠻搞笑哈,又給我們柴油補貼,又放魚苗子,這是讓我們打魚呢,還是不打魚呢?我要是一網子下去把他放的魚苗子全撈起來了,他不就白搞了啊?”

江大龍說:“你莫亂來啦,要是真的撈了魚苗子,那就等著罰款!”

江一龍說:“我看啊,洞庭湖是好了,我們漁民的日子也未必好過。一年總共就幾個月能打魚,現在春天氣要禁漁三個月,冬天氣又沒得魚打,我們一年能下得幾回網子?”

“確實。”江甲龍感歎,“魚不好打,錢不好賺呢!”

自從不準插迷魂陣後,普通的絲網隻能捕些小魚小蝦,有時候一天的收獲就隻有二十來斤蝦子。

大家相互間打趣,“我們現在哪算是漁民,是蝦民還差不多。”

更讓他們擔心的是,雖然目前的春季禁漁政策隻有三年,但是三年以後呢?誰知道會不會繼續禁漁?

江大龍苦笑,“也沒得辦法,我們除了打魚,別的都不會。隻能像牛一樣的,他們怎麽趕,我們就怎麽走。”

郝大麻子歎氣,“你們都講錢不好賺,我們靠水吃水的更加沒活路了。”

江一龍問:“你那個攤子現在是什麽情況了?”

郝大麻子皺起了眉,“我爺老倌不肯上岸,沒辦法,我隻能關了攤子回船啦。”

郝九來年紀大了,上個月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病不起。郝大麻子夫婦又要照看農貿市場的攤子,又要照顧郝九來,分身乏術。

他想在市場邊給郝九來租間房子,但是房東一看郝九來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就不肯租,說是怕他在他們房子裏出事,晦氣。

郝九來聽了這些話心裏氣不過,死活都不肯上岸了,說死也要死在自己的船上。

郝大麻子沒辦法,實在想不到兩全之法,隻能關了攤子,回湖打魚。

“還是你們好,弟兄多,有什麽事也有人分擔。”郝大麻子羨慕地說。

“哎……爺娘年紀大了,我們也老了,一轉眼就是四五十歲的人了。”江大龍感慨。

郝大麻子問:“一龍,雨生上大學,以後肯定會留在城裏的,你不跟著去城裏早做打算,天天往湖裏跑什麽?”

江一龍笑了笑,“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打算,我啊,就跟這洞庭湖裏的魚一樣的,離不得水,幾天不回湖裏就渾身不舒服。”

幾人頓時哈哈大笑,“都是天生的勞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