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說動了陳原諒,王建祥算是鴻運當頭,喜出望外。

他拉著江一龍不肯鬆手,“一龍,還得是你!走走走,帶我多去拜訪幾戶!我們今天一定要把勸他們洗腳上岸的任務,超額完成!”

就這樣,一家又一家,王建祥和江一龍一條條連家船上拜訪。

直勸的喉嚨都冒煙,太陽落山。

江一龍不由感歎基層政策推行工作的不容易,“以前我那年輕的時候,有個巾幗不讓須眉的楊主任,為我們漁民的事真是操碎了心,等我的兒子要入學的時候,又有個趙小嫚老師,想盡一切辦法,要送我們漁民子女上學來接受教育。現在,終於人人都有好日子過,可以名正言順地上岸住樓房,又輪到要勞累王科長你了!”

王建祥擺了擺手,謙虛地說:“我這不算什麽。‘為人民服務’‘為百姓造福’,這是我們身為黨員、身為政府工作人員的初心和使命。漁民也是百姓的一部分,以前可能有段時間,對漁民朋友的生活關注度不夠,現在正是改善的好時候!隻要漁民朋友以後大家都過得好,能夠理解和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再苦再累,心裏也舒服!”

江一龍聽著他的心底話,看著夕陽如金落在他的肩膀上,讓幹瘦王科長此刻如銅皮鐵骨的硬漢。

江一龍自發地陪著王建祥,一連幾天,每天都在洞庭湖上碰人。

這天,碰到了郝大麻子和於黑皮他們。

“喂,郝哥,黑皮哥,順子哥!你們這幾天還住在船上啊?”江一龍打招呼。

“我們不住船上住哪裏嘍?你以為個個像你江老板有錢,吃喝不愁哦。”旁邊於黑皮陰陽怪氣地說。

“還是一龍哥混得最好!如今每天都和當官的同進同出!嘿,你這是一步到位,吃上公家飯,當幹部啦?”王順子也不懷好意。

他們兩個和江一龍以前也算是玩得好的兄弟,不知道什麽時候越走越遠,此刻竟好像看著他如同仇敵。

郝大麻子對二人嗔怒道:“行了,莫盡講點沒營養的話!”

他搖搖頭,對江一龍訴苦:“分散安置的那個房子,離洞庭湖有三十裏路!你要我怎麽住得下哦?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們這幫人,每天要是睜開眼睛,不看到湖水,那會一身都不舒服。”

“你旺伢子呢?”江一龍問。

“他還是上了岸。隻是他兩個人又沒讀什麽書,又沒得手藝,天天坐在屋裏吃飯都是問題。我和堂客就想起住湖裏打點子魚,多少有口飯吃。”郝大麻子抽著煙,額頭上的皺紋刀刻一般。

於黑皮說:“政府隻講要我們上岸,上岸哪有那麽容易嘛?”

一直沒說話的王建祥說:“大家的情況政府也了解。年紀大的漁民一時間故土難離就不說了。政府針對年輕漁民開設了各種技能培訓班,引導大家轉產轉業,更好地適應岸上的生活。”

江一龍對郝大麻子說:“郝旺也是讀過高中的,學個技能比我們靈泛,到時候到城裏找個事做,不比每天打幾十斤魚好啊?你要他到漁業局去問,總會有安排的。”

王順子說:“江老板是掙了大錢,不曉得世道艱難。你以為城裏遍地是黃金,錢就那麽好賺啊?一個月兩三千塊錢,還發得財哦?”

王建祥笑了笑,“現在湖裏打魚一個月能賺得出兩三千塊不?”

王順子和於黑皮臉色黯淡下來。

郝大麻子歎了口氣。

哪個都曉得現在魚不好打。

王建祥接著說:“政府全麵禁漁的風聲你們也聽到了,總有一天,洞庭湖上所有的連家船都要銷毀,一家都不會留!這是大勢所趨,你我都沒辦法。”

王順子不信,“王科長,你莫講這些話!我們四五十歲的人了,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你們到時候要是敢毀我的船,我就去上告,我就不信沒得王法!”

江一龍說:“哈哈!你還惡人先告狀啦?現在早就不準電魚、不準插陣子,就算讓你住湖上,一網子下去撈得幾條魚嘍?夠你們船上的開銷不?”

於黑皮沉著臉,“江一龍,這迷魂陣還是你屋大哥帶起回來的,你有什麽資格講不準插陣子的話!你不要臉了!”

江一龍頓時啞口無言。

王建祥說:“此一時彼一時。當年迷魂陣解決了不少漁民的生活,但是過度使用迷魂陣也對洞庭湖的生態造成了極大的影響。我們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與時俱進,不能站在地上就不動了。”

於黑皮說:“不管怎麽樣,我們是漁民要吃飯,插陣子也是沒辦法。幾十年都是這麽過來的,我們也隻曉得這一種捕撈方式。總不可能讓我們餓死吧?”

他不等王建祥開口,又說:“你也莫講上岸找工作的事情,我們年紀大了,又不認得字,什麽東西都學不來。就算賣苦力都沒人要。”

王建祥說:“我也能夠理解你們的顧慮。但是你們住到岸上也一樣可以打魚。隻要是規範捕撈,政府對於四十五歲以前的漁民都大開綠燈,到時候你們要補貼家用也是一樣。”

王建祥的語氣嚴肅起來,“現在國家好言好語好政策請你們上岸你們不去,到時候補貼沒了,房子沒了,要強製毀船的時候你們莫後悔啦。”

王順子說:“王科長,不是我們要唱反調,剛剛郝大麻子講了,安置房離湖三四十裏路,我來回跑一趟就要半天。這樣的安排對我們來講,是不實際的!你要真心想讓我們上岸,就要真正幫我們解決生活的問題!”

生計是最大的阻礙。

王建祥重重的點頭,拍胸脯說道:“你們反應的問題很具體,我已經記在心裏,回去之後,我馬上回找負責安置工作的同事想辦法,一定會要給出一個讓你們滿意的答複!我現在可以為你們拍胸脯保證,你們的安置點,走路到洞庭湖邊,必須控製在十五分鍾以內!”

聽到他這番表態,幾人的神情終於舒緩下來。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此事便可定下。

湖麵上薄霧如紗,十幾艘鋼鐵采砂船、運沙船停靠在碼頭。不遠處,零星的幾艘破舊的連家船好像垂暮的老人,毫無生機。

碼頭上沿路不少漁具店、活魚館大門緊閉,誰也想不到這裏曾是東洞庭湖最繁華的碼頭之一。盡管離縣城頗遠,這裏的魚市常年熙熙攘攘,熱鬧紛呈,漁業帶動附近的農村、商鋪,形成了熱鬧的集市。

“以前我們還戲稱這個碼頭是‘小香港’,沒想到十來年就敗落了。”江一龍感慨。

洞庭湖邊的巨變悄無聲息,一切都回不去了。

“上岸是遲早的事。但是這個工作也急不得。我們隻能慢慢來了。”

這一慢就是七八年……

在這七八年裏,有不少漁民陸續上岸,也有脾氣倔強的漁民堅持要留在湖裏,還有些上了岸的漁民適應不了岸上的生活而選擇再次下水。

為了解決上岸漁民的生計問題,政府工作人員挨家挨戶有針對性地了解漁民們的培訓意願和就業意願,拿出了十二分真誠的態度來給大家解決實際問題。一些先富的漁民也依靠自己的力量努力為上岸的漁民創造崗位。

2013年,江一龍在東湖村開了一家名為“洞庭漁火”的飯店,錢福來、江大龍、江甲龍都投了資,入了股。

飯店主要經營洞庭湖的活魚、臘魚、火焙魚、銀魚等等。飯店的招牌修成了魚的形狀,店裏擺上了等比例縮小的兩三米長的漁船——這是請釘船師傅林巧手的徒弟打造的。店內的牆上還掛上了蓑衣,布上了漁網。

江一龍把所有關於洞庭湖、關於連家船的回憶都展現在店裏。

羅海燕出任店長,郝愛妹帶著賀安樂和鐵勝男在廚房幫工。

江之恩也回來了,帶著幾個年輕漁民的女眷做服務員。

錢福來笑著說:“老江,你這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啦!請的都是你們洞庭湖的人。”

江一龍笑了,這也是他當初想開這個飯店的目的之一。幫助更多的漁民解決生計問題,讓上岸的漁民沒有後顧之憂。

東湖村老村長肖紅兵已經退休,但是他的接班人仍然延續他的意誌,要帶領東湖村民致富。

在繩網廠劉衛中和“洞庭漁火”江一龍的支持下,東湖村圍繞漁家民俗文化、旅遊休閑和漁家餐飲打造成了一個漁家文化旅遊鄉村。

七十多歲的林巧手眼目清明,但是已經無法掌墨。

隨著連家船徹底成了曆史,他指導徒弟們,將滿腔對漁船的熱愛寄托在一個個小巧精致的漁船模型中,深受遊客們的喜愛。

一把年紀的鐵秤砣和郝大麻子也閑不住,留著花白的胡子,戴著漁帽,披著蓑衣,樂此不疲地給遊客們表演捕魚。

劉貴美和幾個堂客們穿著圍兜耐心地給遊客們演示織補漁網。

鸕鶿捕魚、劃舟撒網、織漁網……這些漁民們的謀生手藝現在成了一個個表演和體驗項目,吸引了眾多遊客體驗和觀看。“遠浦歸帆”“漁舟唱晚”的洞庭美景讓人們流連忘返。

而像賀貴明父子這樣的本地村民們利用自家住房開辦農漁家樂,吸引五湖四海的遊客前來休閑娛樂,一探洞庭湖的“漁”味。

肖紅兵為之努力了近二十年的東湖村終於漸漸富裕起來。

2014年,江自忠和錢超群終於成了婚。

他們的婚禮就辦在“洞庭漁火”,場麵不算富麗堂皇,卻很熱鬧。儀式走完,江自強忽然拿起了話筒,笑著吼起了一首漁歌。

「魚愛(個)水來(呀),

鳥愛(個)林(羅),

蜜蜂(的)愛的(個)百花(那)香,

你看蝦子愛上那涼水井(哪(也),

草魚愛上絲草(羅)塘(羅),

情妹(也)愛上那打魚(哪)郎」

“哈哈……我也來一首!”郝旺起哄,搶過話筒就唱。

「篙子一響船要開(呀),

問哥一去幾時(呀)來,

(哦)三日南風到漢口(哦),

七日北風轉回來,

你看我(啊)哥送包頭,

妹送(啊)鞋。」

一時間,湊熱鬧的漁民紛紛開嗓,各種久違的漁歌響徹整個“洞庭漁火”。

江一龍望著一張張或黝黑滄桑、或年輕精壯的麵孔,濕潤了眼眶,他好像又看到了洞庭湖上遠浦歸帆、萬家燈火的模樣。

“老江啊,好久沒聽到過漁歌了……”

“是的,好久沒聽見過了。”

漁業新村的新房內。

江自忠掏出了一個紅絨布的盒子,“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錢超群笑著說:“我也是。”她的手裏也是一個精致的小禮盒。

兩人相視一笑。

“我先來。”

江自忠從紅絨布盒子裏掏出一條瑩潤的珍珠項鏈戴在了錢超群的脖頸上。

“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東西。”江自忠目光柔和,“我爸媽親手養的貝殼,親手取的珍珠,親手做的項鏈,可惜,我媽還沒來得及帶,就……走了……”

錢超群輕輕摸了摸珍珠項鏈,觸感溫潤,她的耳邊好像有一個輕柔溫婉的聲音在說:“我把雨生交給你了。”

錢超群握住了江自忠的手,把手裏的小禮盒遞到了他的手上。

盒子裏是一根紅色的細繩,細繩下掛著一個小小的吊墜。

“這是我媽給我的魚驚石項鏈,她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給她的。我現在送給你,希望能保佑你平安。”

“好,我們都要平平安安。”

兩人十指相扣,緊緊相擁。

2014年秋,周秀珍病逝,不久後江自強和郝旺離開了洞庭湖,他們去了浙江,加入了遠洋捕撈隊。

江自樂依舊在搞養殖,他和幾個年輕漁民一起開了個養殖場,自己當了老板。

江之善嫁了人,她也如願以償地在嶽陽開了一家小小的美容院,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江自明大專畢業後留在了嶽陽打工,忙碌而充實。

江甲龍和於黑皮、王順子等一批退捕漁民走上了“護漁員”的崗位。

江甲龍有時候笑他們,“以前就數你們幾家的後生打魚名堂最多,現在幾個老子還搞起護魚工作了?”

於黑皮笑了笑,“此一時彼一時嘛!他們幾個現在也進城打工去了,聽我仔講學了裝空調的技術,在城裏給別個裝空調,好的時候一個月也搞得萬把塊嘞!”

於黑皮十分滿意,好像當初不肯上岸的人不是他一樣。

王順子也說:“我們一把年紀了,政府還讓我們守著這湖水啊,我就心滿意足了。”

“那你們莫自己忍不住下網子啦!”江甲龍提醒。

“哈哈……等湖裏生態好了,魚的種類和數量又多了,我還是要下幾網子試一下!”

2017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率先在長江流域水生生物保護區實現全麵禁捕”,

2018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建立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捕補償製度”,

2019年1月,農業農村部、財政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聯合印發《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捕和建立補償製度實施方案》,其中要求“2019年底以前,完成水生生物保護區漁民退捕,率先實行全麵禁捕,今後水生生物保護區全麵禁止生產性捕撈”,漁民須在2019年底前退捕。

2020年1月1日起,洞庭湖水域實行為期十年的全麵禁漁。

截至2020年底,長江流域共計核定11.1萬艘漁船、23.1萬名漁民退捕上岸。

夕陽下,無數破敗的連家船擱淺在灘塗上,那是對過往的銘記,對歲月的眷戀和生長出希望的土壤。

遠處,清幽的洞庭湖水散發出粼粼波光,蘆葦在風中**漾。岸邊的“洞庭漁火”燈火輝煌。

忽然一聲嘹亮的歌聲響起。

「天上那千雲波羅……

水裏霞喲嗬……

八百裏洞庭那

我的家哎

日從家裏出誒

月在家中掛嘞

槳開千條路喲

網撒萬朵花

日從家裏出誒

月在家中掛嘞

槳開千條路喲

網撒萬朵花……」

漁歌嫋嫋,浪花濤濤,八百裏洞庭,我的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