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 依米花
回到小梁莊,無銘才知道,那個前來宣旨的太監張慶已經宣讀完聖旨,在錦衣衛的護衛下去太原城了——那裏有衛所重兵防守,應該非常安全吧!鮑安平原本就是奉命保護這個欽差的,加上還另有要事拜見何欽差,就率領督帥的侍衛跟著一起去了,吳先生則向張欽差告了罪,暫時留了下來。
無銘從吳先生那裏知道聖旨上對梁家褒獎有加,追授“陣亡”的梁健將軍為正四品明威將軍,此外,賞賜良田百畝,作為梁老夫人養老之用。
莊庭一家三口心頭的大石頭終於落地,卻又不免唏噓一回。
梁老夫人起身向無銘深深一福,口稱:“老身多謝將軍保全梁家之恩!”
無銘早已站起,見狀趕緊抱拳回禮,說:“無銘愧不敢當,一切都仰賴督帥成全!”
“方將軍衛護之恩,老身終身銘記;餘總督成全之德,老身亦沒齒難忘!還請先生代為致謝!”老夫人向吳先生也是一禮,後者也趕緊起身回禮,連稱“一定”。
“伯母,不知可有人認識這個孩子?”無銘指指已被小葛帶到堂前的少年。
梁老夫人詫異的說:“這孩子名叫關保,是梁氏族中晚輩,莫非他衝撞了將軍?”
“哦,不是的。”無銘暗自一笑,我是那種飛揚跋扈、跟小孩子斤斤計較的人嗎?轉念一想,在某些人眼中,自己可不就是那種人嗎!“這個孩子說要投軍,無銘想找他的父母談談。”
“他的父母?”梁老夫人神情黯然,“不瞞將軍,關保這孩子是孤兒,他娘在他兩歲時病故,他爹兩年前幫人運糧到太原城,誰想碰上韃靼人的騎兵搶掠,他爹慘死在韃靼人的刀下。”她輕歎一聲,那一次,小關保整整三天水米未進,哭暈了不知多少回,說也奇怪,他一向身體虛弱,那次卻居然挺了過來,而且自此之後反而一天比一天強壯,真是怪事!
無銘心下恍然,衝小關保招招手,後者遲疑一下,走了進來,卻先衝老婦人鞠了一躬,喊道:“二伯母!”老夫人點頭答應,他才走到無銘身前,無銘問道:“梁關保,你投軍是想替你爹報仇?”
小關保一愣,點頭應道:“是!”他的目光中閃動著熊熊的火焰,仿佛麵前就站著殺害自己爹爹的凶手。
“有孝心!”無銘一笑,轉頭望一眼來到他身後的小葛,“小葛,把你的衣袖挽起來給小關保看看,告訴他投軍會遇到的危險。”
小葛肅然點頭:“是,將軍!”他把自己兩臂衣袖挽到肘上部,同時卷起的,是衣袖裏邊黑沉沉的網狀袖子,看上去應該是金屬製成的甲胄——很奇怪,這甲胄居然可以卷起來,梁老夫人跟莊氏夫婦看著,眼中立即閃現驚異之色,而讓他們感到震驚的是,這年輕軍士的兩臂上傷痕累累,不下十道,就像是一條條樣子怪異的蜈蚣之類趴在他的手臂上,看著實在瘮得慌。
小葛目光瞪住小關保,聲音沉沉道:“投血狼軍,你首先麵對的就是死亡關,過了,才是為期一百八十天、殘酷血腥的魔鬼式淘汰戰,熬過去,你就是血狼軍的一員;熬不過去,你就是餓狼腹中的食物。我這些傷疤,七道是山林中猛獸所傷,五道是敵人的刀槍所留。”其實身上還有,不過這會可不方便脫衣服,而且身上反倒沒有兩臂上的多。
小關保雙拳握得緊緊的,身軀似乎有些顫抖,最終卻還是異常堅定的點點頭,說:“我要投軍!”
“雖然心中驚惶,仍能保持鎮定!”無銘望著他,聲音肅然,“好,梁關保,我收下你了!”
梁關保的眼睛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神情肅然。
“如果你受不了,我會把你送回這裏,這是我特別給你的唯一承諾;”無銘也是神情肅然,“如果你成為血狼軍的一員,那你的命運就在你自己手中,我不必給你任何承諾。”他這話,似乎不隻對梁關保一人說。
梁關保鄭重的點點頭,目光中閃動著莫名的光亮,卻聲音沉沉地說:“這個承諾我用不上!”他說得斬釘截鐵,堂上的眾人都是一愣,無銘卻似見怪不怪,衝小葛點點頭,後者對梁關保道:“小兄弟,跟我來!”
梁關保來到梁老夫人麵前跪倒,恭恭敬敬磕了兩個頭,說:“二伯母保重,關保拜別了!”
梁老夫人眼中含淚,強自忍著,說:“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
“是,二伯母!”梁關保站起身來,跟著小葛大步離開,這一來一去之間,他似乎發生了很大變化。
吳先生看著這一幕,唇邊有一絲笑意;莊庭神色有些凝重,莊夫人的眼神卻很快望了一眼無銘,心中暗歎:這個年輕人似乎非常懂得人心,他剛才那幾句話,好像已經讓小關保的心誌發生了很大轉變。
“血狼軍上下與韃子都有血仇,我想關保可以像每一個血狼軍戰士一樣熬過來的。”無銘對梁老夫人說,“這世上許多事,隻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宰,旁人未必可以改變他人的命運。”
不隻梁老夫人心生感慨,莊庭夫婦聽了,竟然也似心有所感。
“將軍,太原衛的人到了。”大張匆忙進來稟報。
無銘出門去迎接,梁老夫人他們也都跟著,太原衛來的是位千戶,姓李,看到一眾人等沒事人一樣,他有些吃驚,顧不得寒暄,脫口問:“韃子呢?”自己這次可是冒著生命危險帶著這七百人來阻撓韃子的,可這裏的百來個血狼軍士怎麽像沒事人一樣?難道韃子聲東擊西,突襲府城去了?
“來犯的四百八十三人,一個沒少,全部殲滅了。”小葛非常冷靜的回答。
“全部殲滅了?”李千戶明顯吃了一驚,斬首四百八十三級,這可是大大的軍功呀!血狼軍可真是幸運,沒事跑到這太原來居然也能建有大功,要是我能打這個勝仗該多好啊!哪怕隻是斬首幾十級也是極好的啊!
而他身後七百名士兵聽到這意外的好消息,都下意識的把原本有些佝僂的腰挺了挺,明顯是大大鬆了口氣——原本以為可能要死在戰場上,這會可以活著回去了,從地獄到天堂的感覺可真好啊!
無銘自然看得出對方士兵在瞬息之間發生的變化,但他並沒有要笑話他們的意思,不管出於什麽原因,血灑疆場都不是什麽讓人愉快的事情,膽怯是很正常的自然反應。
“請李千戶回城稟報,此處的敵人已被全殲,請全力戒備府城的安危。”無銘向李千戶謝過來援的好意後說。
李千戶不知該苦笑還是該歡慶,這百多人把將近五百韃子全殲了,血狼軍一向就是這麽血腥的吧!他心裏這麽想,嘴上卻說著:“一定,一定,那小弟這就率隊回城。”
看著這隊人馬風一樣的絕塵而去,梁老夫人、莊庭夫婦忽然感覺有些迷茫,不約而同的想:這一次如果跟隨欽差的血狼軍沒有及時趕到,小梁莊會是什麽情形?
他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無銘自然知道,這種情形決不允許發生的,血狼軍絕不打無準備之戰,韃子軍進入太原百裏之後的所有舉動、跟隨欽差的血狼軍每日的行程,他可是每兩個時辰就會接到詳細線報的。
夜風很冷,但莊小姐覺得很熱,鬢角鼻尖,甚至沁出細細的香汗,因為,她剛練了一趟劍。
身法輕盈如燕,劍術淩厲如電——哦,這些可不敢當;
麵不改色,氣不長出——嗯,這個也有點過。
但是,這套劍法應該有師傅的七分神韻了吧!莊小姐心裏還是有些得意的。她收劍入鞘,伸右袖在鬢角拭了兩下,抬頭望一眼已經相當圓的月亮,想起白天在堂後偷偷聽到的那個卑鄙之徒說的那句話來,忍不住輕歎一聲: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女人這輩子有多難,那個登徒子能懂麽?空口白話,說得倒輕巧!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哼一聲,右足一抬,一塊手掌一半大的石頭被她足尖挑起,飛過兩丈多,落在樹下的暗影中。
“姑娘的峨眉劍法三十式已經頗具火候,假以時日,可以媲美江湖二流高手了。”一個高大的黑影從樹下踱了出來,聲音低沉,莊小姐嚇了一跳,握劍的手一緊,卻立即聽出了對方是誰,芳心中一股無名火起,這個無恥的登徒子,竟然在一旁窺探,還說什麽——二流高手?還假以時日?那麽,本小姐如今,如今隻能算三流——呸,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無名火即將燒到雙眸時,卻瞬間轉化成了驚異,對麵這個無恥卑鄙的家夥手拿一根樹枝信手比劃了一招,竟然是像模像樣的峨眉劍法第十三式——寒山獨過雁,隻是刺出的方向,明顯比自己要偏左些。
“這一劍刺出,對方隻要不是左撇子,必定向右閃躲,那劍自然可以刺中對方要害。”無銘的口氣,在莊小姐聽來竟然像是師傅教導徒兒,令她的無名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要不是還算冷靜——不,確切點說是因為鄙視對方,她早就拔劍讓對方見識一下真正的峨眉劍法了。眼下,跟這種人說話的興趣缺缺,本姑娘——呸,本小姐懶得理你!
“雖說師傅所傳不能輕易變動,但要視具體情況而定,保留傳統是一回事,臨陣對敵是另一回事,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無銘卻似乎還沒有過足做師傅的癮,毫不在意她的沉默,不識趣的繼續說著,“練武,可以為了修身養性,但關鍵時刻,也應有自保的能力。劍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人不能為劍法所束縛。”
莊小姐冷哼了一聲,聲音不大——足夠讓對麵這好為人師的登徒子聽到。
無銘卻似沒有聽見,笑笑,向她伸出手來:“無銘明天就告辭了,這是小小心意,權當是為那夜的無禮致歉。”
那夜的無禮?這話聽著怎麽那麽曖昧呢!
莊小姐芳心恚怒,卻聽對方加了句:“遇到莊小姐你是無銘來到這個世上後的第八個意外之喜,還請不要嫌棄!”
瞧在他總算稱呼對了的份上,或者看在他的態度還算誠懇,就原諒他一回?第八個意外之喜?那前麵七個是什麽?那物品會是什麽呢?莊小姐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時候還會有這種好奇心,猶豫了好久,卻終究忍不住好奇之心,伸兩個手指從對方掌心拈住了那件當做致歉的物品——居然隻是個小小的布囊。
“如果不是身在沙場,我很想能有機會再來見姑娘你,雖然我知道姑娘不會願意見到我……”無銘嘴角顯現難以名狀的笑容。
這個登徒子,又開始胡言亂語了!莊小姐心中一陣劇跳,卻很快變成了憤怒,長劍“嗆啷啷”出鞘,她要給這個膽大妄為的登徒子一點顏色瞧瞧,卻聽這個登徒子居然在說:“拔劍的速度還行,不過手腕再往外挪半寸,速度會更快。”她氣得七竅準備生煙,卻最終沒有出劍,隻是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瞪住了對方。
就見這個登徒子隨手一抖,手裏那根四尺多長的樹枝一下變成了差不多長的兩根,他左手接住震斷下來的那根,動作迅疾,之後在眨眼間使出了三招劍式,這三招簡單至極,莊小姐看得非常清楚,正覺不屑,但還沒想到怎麽說,她就覺得這三招實在不是表麵上那麽簡單了。
“這三招分別名‘猶豫不決’‘左右為難’‘孤注一擲’,勤加練習,或有不時之需。”無銘動作放緩,將這三招再次演練一番,所謂“猶豫不決”,其實是雙手持劍,分從上下疾刺對方咽喉與小腹;“左右為難”則是分從左右刺對方兩肋;“孤注一擲”實際上分為一擲、一刺,左手劍脫手一擲,直奔對方眼睛,右手劍刺向對方下盤,隻聽一先一後的“奪”“奪”兩聲,兩根樹枝竟然釘入了丈外的樹幹中。
莊小姐雖然竭力掩飾,但臉上還是不可遏製的顯現驚詫之色,此前,即便是見識了他的輕身功夫,她還是固執的認為這個登徒子隻是沙場上的能征慣戰之輩,武藝跟自己學的江湖路數絕然不同,但對方這三招告訴她錯了,尤其是樹枝釘入樹幹,她更知道對方居然精於練氣。練劍不隻練招式,還得練氣,自己在師傅教導下勤練數年,還隻是略有小成,瞧眼前這架勢,看來這個人真是江湖高手!
無銘卻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驚詫,走到樹邊拔下樹枝,再次演練這三招,不過,剛才是正對樹幹,這次竟然背對樹幹,兩根樹枝隱於肘後,向後出招,居然也是嫻熟辛辣,尤其最後一招,兩根樹枝像長了眼睛一樣,再次釘入樹幹。
無銘第二次拔下樹枝,繼續演練三招,居然是側身出招,樹枝依然非常迅疾的釘入樹幹。
“無論從什麽角度出招,能達到同樣效果就算練成了。”無銘鄭重其事的交代著,這一刻,確實像位對弟子諄諄教誨的嚴師。
明亮的月光之下,莊小姐覺得對方臉上的神情非常嚴肅,原本心裏存有的輕視之意竟然減少了許多,心弦不自覺地顫動了一下。
“夜空越是黑得深沉,月亮才越發顯得明亮。”無銘忽然沒頭沒腦地說,莊小姐沒有來得及反應,隻是覺得這個男人的腦子怎麽跳來跳去的,讓人跟不上趟啊。
“在遙遠的戈壁灘上,傳說有一種非常奇特的小花,每朵花有四個花瓣,一個花瓣一種顏色,紅、黃、藍、白,嬌豔絢麗,無與倫比。”無銘的目光投向遙遠的夜空,莊小姐不由自主被他誘導了,眸光同樣投向頭頂的夜空,“不過,這種花要花費五年多的時光來積蓄養分,做好開花的準備,到第六年的春天,它才在地麵吐綠綻翠,開出小小的四色鮮花。而經過那麽漫長的時光才開出的小花,維持的時光隻有兩天,然後,整株花就凋零枯萎了,從此再也不會出現。”
“一生隻開一次花!”莊小姐幽幽輕歎一聲,忍不住問道:“這種花叫什麽名字?”它跟女子的命運多麽相似啊!不,它比我要幸運多了,它畢竟美麗過,而我——
“沙漠中的人們叫它依米花,‘依米’在他們的語言中有‘頑強,神聖’的意思。”無銘目光在伊人臉上一掠而過,“生命得來不易,總要美麗一次吧!”
“依米花!”莊小姐臉上的神情非常癡迷,渾然忘記身邊還有自己痛恨的男人在。
“你現在的樣子是我認識你以來最可愛的!”無銘閃亮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上揚,輕輕的說。
你這個無賴登徒子,又來胡說八道了!莊小姐差點就脫口罵出,手中劍一揚,劍尖在月光下閃動一抹寒光,對麵的無賴竟然對劍尖視而不見,隻是微微聳一下肩膀,轉身大步離開,不過,留下了輕輕的吟誦聲:“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聲音中竟然滿含著傷感與落寞——這個男人的情緒可真是瞬息萬變啊!
很快,月光下隻剩下莊小姐孤單的身影,她耳邊隻留有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似乎方才的一切都隻是幻覺,但是她心裏,卻始終縈繞著那輕輕的吟誦聲:“昔我往矣……”
她在月下又站了好久,好不容易,使勁搖了搖頭,似乎甩走了些什麽,這才瞧瞧左右,沒人,她走到樹旁,伸手拔那兩根樹枝,費了好大的力才拔下,她伸手去摸樹枝所釘入的地方,這下子,她不由的倒抽了一口冷氣——要是自己沒記錯,這兩根樹枝先後三次釘入樹幹,可是樹幹之上竟然隻有一上一下兩個小孔!
-------------------------------------------------------------------
依米花一生隻開一次花,無齋卻不得不無數次呼喚大大們:求點擊,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