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試驗田
第三集試驗田
“百姓難得遇到清廉的官員,但是清廉的官員卻屢屢遭到打壓,甚至是誣陷殘害,如此的官場,豈不是逼著官員們‘入鄉隨俗’,以求自保?”慕軒似乎是感慨,但說出的每個字都像針一般刺著朱祐樘的心,朝廷依賴的考核製度看來真的靠不住啊,像元器琛這樣的官員,根本撐不到考核期,即便撐到了,又能如何?像苟日新那樣的上司,會說元器琛好嗎?楚本直越是清廉正直,就越是遭到那些貪官汙吏的忌恨,這樣的環境,那些清廉耿介的地方官員該如何生存呢?長此以往,大明的天下靠誰來治理?真的隻要靠廟堂之上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廷重臣就行了?
他雙眉緊鎖,陷入了沉思。
楊庭之跟韓仲漾聽到慕軒的話,先是愀然變色,之後見太子殿下居然毫無怒色,反倒一臉沉思模樣,兩人麵麵相覷,都非常理智的沉默不語。
慕軒也知道這種決心不是三兩天可以下得了的,不能急,他夾了一筷菜慢慢嚼著,看楊庭之和韓仲漾都停筷不吃,他笑笑,等咽下口中的菜,舉起酒杯,說:“楊布政使,韓副使,兩位不吃點麽?是不是用餐太早,兩位還不餓?要不要喝兩杯?”
韓仲漾隻是笑笑,楊庭之卻有些尷尬的說一句:“下官身體有些不適,而且不勝酒力,就不陪方先生痛飲了,抱歉”
慕軒笑著說:“兩位操勞公務,繁忙辛勞,在下唐突了恕罪恕罪”
他起身向李東陽他們四人又敬了一杯,而後說:“臨清的船運行明日應該可以正常開工了,隻是鈔關需要有人主持才行。”
李東陽點頭,說:“隻是不知何人合適。”
慕軒看看楊庭之,說:“楊布政使想必會找到合適的人選。”
朱祐樘聞言轉頭看向楊庭之,還沒什麽表示,這邊的胡連賢卻暗自欣喜,他這個同知其實腳跟還沒站穩,顧而厚從東昌府來到這臨清做同知,他原先的位置就換上了現在掌管捕盜、江防之類事務的尤虞山,而胡連賢原本隻是底下的一個知縣,因為政績不錯,深得楊庭之的賞識,楊庭之向上麵推薦他做東昌府同知,卻不料上麵另外派了個尤虞山來,不過胡連賢也被委為同知——反正一府之中的同知本就沒有定員,但他一向隻負責東昌府的一些閑雜事務,這次尤虞山前來臨清負責龔得平暴死一事,卻遲遲沒有結果,而隨後臨清就鬧出船運行罷運之事,楊庭之趁著前來料理這事的機會,將辦事不力的尤虞山暫時停了職,讓胡連賢接替他。
如果主持臨清鈔關的人選由楊庭之推選,那他胡連賢恐怕很快就會獲得這個肥缺了。
楊庭之沒想到這位方先生萍水相逢,居然就送自己這麽大的禮,愣了一下,才向朱祐樘欠身說:“下官必當趕緊找到合適之人”
朱祐樘點點頭,似乎莫須由他負責這事了。
慕軒又說:“臨清鈔關所得稅收,是朝廷相當重要的收入,隻是可惜,如此重要之地,每年也不過數萬兩白銀入賬,實在有聊勝於無之歎”
每年數萬白銀的稅收,居然是聊勝於無?楊庭之他們都非常吃驚的看著這個口氣不小的方先生。
朱祐樘卻毫不以為怪,抬眼看著他,問:“依方先生之見,臨清還有更好的安排嗎?”
慕軒笑笑,向朱祐樘拱手,說:“慕軒有個疑問,想當麵向公子請教,不知可否?”
朱祐樘自然知道他又在賣關子,非常配合的說:“請方先生直言,祐樘自當知無不言。”
慕軒說:“某處有個老者,睡眠一向不太好,經常難以入眠,偏偏他鄰家有一些孩童,經常一早就起來喧鬧,還敲鑼打鼓的,弄得他更加難以安睡,不知公子有何良策可以幫助這位老人?”
朱祐樘沒想到他居然問的是這個,一時之間會有什麽良策呢
楊庭之、韓仲漾他們在官場呆久了,飲食起居都不算規律,這難以安睡之症多少都有些,一下子有了興趣,胡連賢他們也幫著參謀,大家七嘴八舌開始商議,有的說應該多喝一些怡心安神的茶,有的說可以常喝補氣修身的湯藥,有的說得適當鍛煉,懂得養生。
王守仁奇怪的看看他們,說:“方先生所說的情況,似乎主要是鄰家孩童的吵鬧驚擾了老者的睡眠吧?”你們怎麽跑題了?
幾個說得熱火朝天的長者頓時都愣了,大家互相看看,都啞然失笑,不過這樣一來,氣氛也融洽了很多,彼此倒顯得親近了些。
韓仲漾看著王守仁,說:“那王公子有何見教?”
王守仁見大家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卻絲毫不怵,說:“晚輩以為,得讓那些孩童停止吵鬧才行,可以找他們家中長輩予以教導,解除他們對老者的侵擾。”
大家想想也對,卻都看著慕軒,要聽他怎麽評判,慕軒笑笑,說:“失眠之症,自然還需治本,而老者目前所遇之事,王兄弟的方式自然也行。”
你這麽說的話,那肯定不是你原先問這問題的本意——大家這會兒的想法出奇的一致,都看著慕軒,等他還有什麽下文。
慕軒自然還有下文:“我聽說的是,老者先是找那些孩童的家長,讓他們禁止孩童再敲鑼打鼓,這樣他的確安寧了兩日,但第三天,那些孩童就又喧鬧起來,而且比之前鬧得還凶;老者苦思冥想之後,將那些孩童找來,讓他們每天敲鑼打鼓一個時辰,而後給他們每人十文錢,那些孩童歡呼雀躍,非常興奮,第二天果然敲鑼打鼓一個時辰,老者就按約給錢;但到第三天,願意再敲鑼打鼓的就少了兩個,老者還是給其他堅持下來的孩童發錢,但願意堅持下去的孩童還是日漸減少,四天之後,隻剩下兩個孩童還願意繼續了,老者有些沮喪的對他倆說,因為他手裏錢不夠,今天隻能給他們每人五文錢了,結果那兩個孩童一聽,非常不滿的說:‘錢太少,我們不幹了’他們就這樣停止了敲鑼打鼓,而且之後就再也不玩這些了。”
大家聽得目瞪口呆,而後都各有所悟,朱祐樘看著慕軒,說:“先生的意思,我大明的限商、海禁之策,很可能會將一些百姓逼上鋌而走險之路?”他說完,自己就搖頭說:“不是很可能,是已經發生了。”
怎麽突然說起限商、海禁之策了?楊庭之等人都愣怔怔的,但麵上絕對不顯露半點,還非常配合的點著頭,一副深有所悟的模樣。
慕軒說:“太祖皇帝當初定下限商、海禁之策,自然有當初的道理,彼時天下初定,人心思安,讓百姓安心務農,有利於天下安寧。隻是如今,世易時移,天下形勢早就不是當初的情形,如果還要固守前策,那就未必是萬民之福了。”
楊庭之這才看出太子與這個方先生談論海禁之類的事肯定不是第一次,他真想砸了自己的榆木腦袋,剛才太子對方先生說有緣的話,不就告訴我們他倆早就相識嗎?他們在談論海禁之策是否合理,這個話題太敏感,我還是不要急著摻和才好。
朱祐樘眼睛看著慕軒,眼神中的掙紮之色非常明顯,慕軒故作輕鬆的笑了,說:“茲事體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斷定合適與否的,要不,找一個地方嚐試一下,看看放開商貿是否會如洪水猛獸,讓百姓陷入利欲熏心的泥淖?就像是種田一般,糧種好不好,找一塊小點的田種一種試試?”
話音未落,王守仁跟李東陽豁然轉頭,都看著慕軒,兩人的目光中都有掩飾不住的驚喜——這是個好辦法,說不定真的可以試試
朱祐樘的眼神中也滿是躍躍欲試的神情,要能先嚐試一下自然最好,隻是,上哪試行合適呢?
看他陷入了新的疑惑中,慕軒隻好直接跟他攤牌了:“臨清的稅收對朝廷來說如此重要,那如果能收獲更豐盈些,是否更不辜負臨清這麽好的地勢呢?”
在臨清試行?楊庭之當時就懵了,這種“好事”要是攤上了,那以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這這這——
他緊張地滿手心都是汗,遲疑著要不要出言反對這個姓方的的提議,沒料想一直沒怎麽開過口的韓仲漾忽然開了口,而且一開口就把他這個左布政使架在了火上:“方先生所言甚是,臨清確實是個不錯的試行之地,除了地利之外,人和更值得肯定,譬如楊左布政使,在山東地麵上一向左右逢源,深得民望,倘若擔當此等大任,必然不辜負朝廷所托”
楊庭之眼看著太子的目光轉到了自己臉上,頓時覺得自己像被什麽莫名的力量定住了身形一般,絲毫不敢動彈,兩鬢的汗唰的就下來了——因為太緊張,他都沒心思問候那個把自己架上火堆的韓仲漾的十八代祖宗,這種事情要真落在自己頭上,那這輩子就算徹徹底底完蛋了,這個該死的韓仲漾,平時見他一直不聲不響的跟著按察使,對任何人從來都是一付笑模樣,怎麽今天像瘋病發作一樣,逮著老子亂咬一口呀?老子什麽時候得罪你了嗎?老子要是出什麽事,也一定把你這瘋狗拉來墊背
他胡思亂想著,卻聽太子說:“此事關係甚大,風險不小,楊布政使可有意接手嗎?”
這種情況下,我能說沒心思嗎?楊庭之跳樓的心思都有了,臉上卻還得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說:“殿下差遣,下官萬死不辭”
朱祐樘微微點頭,失笑說:“沒那麽嚴重,為朝廷辦事,誰敢讓你死呀”
他輕飄飄似乎是玩笑的的一句話,卻讓感覺自己已經在十八層地獄入口的楊庭之渾身一震,頓時又回到了人世間,太子這話是什麽意思?是不是說,我為朝廷辦這事,沒人可以動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狂喜之下,卻不忘去看太子的臉色,但太子根本沒有看他一眼,好像還特意轉過臉去看李東陽,在說:“李先生,你認為此事可行嗎?”
李東陽點頭說:“不破不立,殿下不如就試試,要不行,再尋良策。”
楊庭之聽得心驚肉跳,這可絕對不能不行,無論如何,我老楊得保證萬無一失才好,殿下可以再尋良策,我老楊可絕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呀
慕軒在一旁看得暗自發笑,想不到士別三日,真就得對朱祐樘這個少年太子刮目相看哪,他居然知道要對楊庭之之流許這種模棱兩可的諾言,又借李東陽之口逼一逼心智不太堅定的楊庭之,十多歲的少年人,心機已經如此之深,不知道真的是天命所歸,所以少年老成呢,還是現實殘酷,逼得他不得不迅速成長,學會耍手段、鬥心機,假以時日,自己在心機方麵肯定不會是這位真命天子的對手的。
不過,慕軒還是相當感動的,都說古人迂腐守舊,朱祐樘這個少年人卻敢於冒著不孝的惡名嚐試破舊立新,而李東陽這個始終相當油滑的老家夥居然也會在這種時刻表明立場——這可是非常危險的,萬一有什麽不利狀況,他很可能會被某些人搞成太子的替罪羊的。
正因為這個,慕軒在心裏暗自給自己下任務:無論如何,要調動“生民”的一切力量,確保臨清這塊試驗田豐收——而且得是大豐收
大事已定,大家這才能開懷暢飲,喝得最起勁的居然是剛才說身體不適的楊庭之,最終,他喝得爛醉,在胡連賢和韓仲漾的扶持下才能登上馬車離開。
酒到酣處,慕軒去向那些士子們敬酒,而朱祐樘特意讓李東陽將方才慕軒所寫的兩首詩拿去給士子們傳閱,這下子,慕軒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更上一層樓,大街小巷,很快傳唱起慕軒的這些詩作。
胡連賢幫著韓仲漾將楊庭之安置在同知廳官衙的後院廂房之中,韓仲漾讓他去準備些小米粥之類,說左布政使酒醒後肯定會覺得肚子餓,胡連賢當然不會錯過討好楊庭之這個大恩人的機會,原本隻需廚娘做的事,他卻一定要親自守著。
就在胡連賢走出廂房之時,楊庭之一直緊閉著的眼睛就睜開了,他一把抓住床前坐著的韓仲漾的袖子,歎一聲:“瀾止啊,你可是害死老楊了”——韓仲漾,字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