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名臣聚會

第五集名臣聚會

李東陽的宅子南靠力學胡同,北麵臨著太仆寺,後世這兩處分別成了“李閣老胡同”和“太仆寺街”。

慕軒他們到李東陽家裏時,太子當然還沒有到,不過已經有了兩位不速之客,一位正是王守仁的父親——成化十七年的狀元王華,另外一位也是狀元——成化十一年的,而且也是浙江餘姚人,眼下也是太子的講官之一、擔任左庶子的謝遷。

這個謝遷慕軒想當熟悉,後世有所謂“餘姚三閣老”,謝遷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個;而且,弘治到正德年間,所謂“天下三賢相”就是指眼前這位謝遷和李東陽、劉健他們三人,當時世人曾讚譽:“李公謀——李東陽足智多謀,劉公斷——劉健能當機立斷,謝公尤侃侃——謝遷能言善辯。”

這個謝遷,比王華還要年輕三歲,卻比王華早登仕途六年,算是王華的前輩,為此,王華在他麵前顯得要拘束得多。

李東陽給雙方引見,對慕軒說:“於喬兄、德輝兄都讚賞先生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與‘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為此特意趕來相見。”謝遷字於喬,王華字德輝。

慕軒趕緊向謝遷、王華欠身為禮,說:“慕軒一介草莽虛語妄言,讓於喬先生、德輝先生見笑了!”

王華是王守仁的父親,慕軒對他還是覺得挺親切的;而對謝遷,慕軒有種發自潛意識的排斥,史書上說,在朱祐樘即位為帝的時候,宦官郭鏞要求挑選妃嬪充實六宮,正是這個謝遷,他向弘治帝進諫說先帝陵墓還未建成,挑選妃嬪從禮儀上講應當緩行,而尚書周洪謨等人都讚同他的意見,弘治帝最終采納了,這也就造成了弘治帝後來隻守著一個皇後過日子、朱厚照死了皇帝之位得傳給旁支的“悲劇”。

雖然弘治帝留下了一個一生隻有一位皇後的什麽“千古一帝”的名號,雖然有那麽多人感動於弘治皇帝張皇後這對深情鴛鴦的“愛情傳奇”,但要知道,帝王無家事,弘治帝的這種“忠貞愛情”,於國於民有什麽好處嗎?

能作為一夫一妻、忠於愛情的典範?可也沒聽說弘治朝納妾的男人大減呀!

後世有很多人感動於他們的故事?可也沒聽說一夜情、包二奶、養小三之類的事減少個一件兩件呀!

王華微笑著點頭,兒子對這個年輕人讚譽有加,甚至還跑到東勝衛去磨礪自己,連新年都不回來過了,可見眼前這個年輕人對守仁的影響之深遠,他相信兒子的眼光,自然對慕軒就有種信任感。

謝遷儀表堂堂,相貌英俊而偉岸,很有文武雙全的味道——雖然他隻是一介文士,而且他處事堅持原則,為人光明磊落,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得喜歡真正文武雙全的慕軒,相反,他對慕軒的第一印象並不好,眼前這個年輕漢子隻是一介江湖草莽,可他身邊居然圍繞著那麽多絕色女子,其中還有異族少女,而且聽他的話音,那三個少婦居然都是他的娘子,這個人,不會是個好作大言、欺瞞世人的好色之徒吧?

有了這個念頭,他對慕軒的態度自然就有些不陰不陽的——慕軒就是這麽認為的,所以,兩人都有些不愛看對方。

小高他們當然沒有進李東陽的府邸,他們在門外做警戒,凝珮她們帶著子浮在與李東陽等人見禮之後就進了後花廳,李夫人朱氏和兒子兆先在這裏接待他們,不出慕軒所料,李兆先見了子浮很是高興,拉著他到院子裏去玩了,朱氏就陪著凝珮她們說話。

其實朱氏是李東陽的續弦,他的第一位妻子嶽氏,是曾經的內閣輔臣嶽正的女兒。嶽正是英宗正統十三年的探花,在英宗複辟之後得到賞識,入閣為相,卻因想扳倒石亨、曹吉祥而被罷相,貶為欽州同知,前後隻為相二十八天,他已在成化八年去世。

嶽氏嫁給李東陽之後,就生了一個兒子兆先,而兆先四歲時,嶽氏就去世了,李東陽又續娶了朱氏,可朱氏一直沒有生育,夫妻倆守著兆先這根獨苗,平日難免對這孩子嬌慣了些。

看到凝珮顯然是身懷有孕,朱氏的言談間很是羨慕。

龍吟水跟慕軒坐在李家這客廳裏,想到眼前這位李先生是太子的老師,住的地方卻還不如自己家裏,心裏覺得當官還真不是什麽好差事,當然,他也清楚,這位李先生恐怕是個清廉的官員,家裏才會這麽寒酸。

李東陽對慕軒卻先是當頭一揖,口稱:“東陽得當麵謝過先生的救命大恩。”

慕軒誠惶誠恐的站起來,一麵還禮,一麵表示不明白——我怎麽就對你有救命大恩了呢?

李東陽說:“家父年老體弱,身體暴恙,若非先生所托的沈掌櫃帶來那位許先生為家父診治及時,東陽可真要追悔莫及了。”說著,他眼眶都紅了。

慕軒這下子明白了,前世他知道李東陽這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雖然史書上留下清名,但一生仕途坎坷,而且家庭生活也相當淒慘,好像在他入閣前後,兩個兒子都死了,有一個女兒嫁給了曲阜孔聖人的六十二世孫——衍聖公孔聞韶,雖然她貴為一品夫人,但好日子沒過上幾年,就在一次回娘家省親時猝然去世了,反正,李東陽一輩子都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慕軒於是修書告知大哥,讓他好好關注李東陽一家人,而這一家子也就李東陽夫妻倆加上老父李淳和兒子兆先,要關注沒什麽難的。

李東陽的父親李淳也是個飽學之士,精通楷書,曾經推衍過書法中的永字八法,構成八十四例,早年家貧時還當過擺渡的船工,如今年近花甲,身體一直還算健朗,但李東陽返京之後沒幾日,老人家卻忽然臥病在床,請了幾位大夫診治,藥也吃了不少,就是不見效,眼見老父一日比一日虛弱,李東陽急得自己都快病倒了。

關鍵時刻,沈瀾帶許先生登門拜訪,說明跟慕軒的關係,讓許先生給李淳診治,李先生很快就開了藥方,李東陽拿著藥方跟之前那幾位大夫的方子一比較,發現許先生的方子用藥跟那些大夫大同小異,就是多了一味“黃連”,他驚問:“前幾位大夫都說家父年老體弱,用黃連恐怕會滅卻家父體內的真火,先生如何敢如此用藥?”

許先生微微一笑,說:“令尊病由熱邪鬱於心胃之間所致,藥中須加黃連;而老人家兩尺脈長而有神,本元堅固,用黃連可算對症下藥,無須擔心!”

李東陽想想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就依著許先生的方子冒險一試,結果兩劑藥下去,老父的病果然痊愈,這段日子,老父又能找老友去研習書法了,李東陽對慕軒可真的是感激涕零。

慕軒一邊說“令尊身健體康,偶有小恙,自然無妨”之類的話,一邊卻暗叫僥幸:要是這一次李老爺子一病不起,那按著規矩,李東陽得辭官歸家,守孝三年,要是那樣的話,很多事就指望不上這位足智多謀的太子老師了。還好,許先生的醫術夠高明,“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這話還真是沒錯!

“隻是東陽家貧,拿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答謝先生啊!”李東陽說這話可是一片真誠,絕沒有半分之前與慕軒交往時的油滑樣,他還很不好意思的抬頭看看自家簡陋窄小的廳堂,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搖搖頭。

慕軒跟其他人也都跟著這位主人抬頭看看,王華、謝遷深有同感的點點頭。

“有西涯先生這句話,慕軒就受寵若驚了。”慕軒微微一笑,說,“況且先生不聞‘室雅何須大,茶香不在多’?慕軒見識淺陋,卻還聽聞前人有詩雲:‘小屋剛容我,閑居怕見人。蹉跎過半世,疏散又三春。性懶將成癖,心安不覺貧。廣堂雖可愛,難得保天真。’前人如此胸襟,我輩不應見賢思齊麽?嗬嗬嗬——慕軒玩笑之言,西涯先生切莫當真!”

話音未落,除了龍吟水有些懵懂之外,其他三人卻是表現各異,李東陽臉上先是閃現詫然之色,而後竟然有得意之色;王華臉上也有詫然之色,而後就是有些奇怪的笑容;謝遷目光炯炯看了慕軒一眼,而後又看了李東陽一眼,嘴角居然露出了一抹非常難得的笑容,好像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

李東陽嘿嘿一笑,說:“句好,詩也好!如此好句好詩,不知是何人所作?”

慕軒愣一下,神情有些訕訕的,說:“慕軒隻是偶爾聽聞,忘了是何人所作了。”前麵那兩句是鄭板橋的,我隻是把“花香不在多”改成了“茶香不在多”,就算告訴你們鄭板橋這個名字你們也不會知道是誰的,後麵那詩我還真想不起是誰的了,就是腦子裏還記得這幾句。

王華終於忍不住了,嗬嗬一笑,說:“好句出自何人,我亦不知,不過,這詩不是旁人所寫,正是西涯先生的嶽丈季方公的大作。”

慕軒真的吃了一驚,搞了半天,居然是李東陽嶽父寫的,那可真有班門弄斧的嫌疑了,他趕緊起身施禮說:“慕軒實是不知,還望西涯先生恕罪!”

李東陽心裏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麽會怪罪他,而慕軒這一次也是歪打正著,連著謝遷看他的眼神都明顯有些不同了——雖然慕軒自己並不在意謝遷對他的看法。

說話間,門子匆匆忙忙跑進來稟報說朱公子來了,李東陽他們自然知道太子殿下來了,趕緊肅然出迎,來的除了太子跟舒兒姑娘和護衛他倆的張紀、沐雲平跟兩個宮女之外,還有一個年近五旬的儒生,慕軒不認得,但一聽名字就又覺得熟悉了,這位正是“天下三賢相”中以當機立斷著稱的劉健劉希賢,他已經五十出頭了,神情舉止看著有些木訥。

劉健目前是少詹事兼東宮講官,為人端正持重,學問博大精深,他之前幾次聽到李東陽跟太子說起方慕軒這個名字,尤其聽張紀提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話語也出自這個方慕軒,就動了好奇之心,昨天聽說太子突然要到李東陽府上來,他就動了心思,一問李東陽,居然又是跟那個方慕軒有關,他就想見識一下這是個什麽人物,所以向太子請準之後就跟著來了。

李東陽、慕軒他們忙著迎太子一行進去,舒兒姑娘在兩個宮女的攙扶下去後廳見凝珮她們,李東陽請太子入座,心中暗自喟歎:克勤兄不願來此與方先生一見,真是可惜!

克勤正是當初與他都有“神童”之名的程敏政的字,程敏政十歲時以“神童”身份被薦入朝,就讀於翰林院,比李東陽晚一屆登第,不過可是成化二年同榜三百五十餘名進士中最年輕的,目前是左諭德,也直講東宮,學問很是淵博。

李東陽之前跟程敏政提起過慕軒,昨天接到慕軒要來拜訪的消息後,特意請程敏政也來一聚,但被程敏政婉拒了。

程敏政的父親程信做過南京兵部尚書,而程敏政十歲入翰林院之後,李賢和彭時都很器重他,作為英宗朝首輔的李賢還將自己的長女李瑩嫁給了他,李瑩飽讀詩書,又深通女紅,還能釀得好酒;程敏政的長子程壎已經成年,娶了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汪奎的二女兒為妻,而且程壎在成化十七年以祖上功蔭得授錦衣衛世襲百戶一職——這個,是李東陽目前最為羨慕的。

但或許就是因為程敏政出身顯貴,仕途與家庭又一直是一帆風順的,所以平日裏被不少人看作性情高傲,難以相處。

之前李東陽還不太覺得,這一次,在對待慕軒之事上,跟劉健一比,程敏政確實顯得有些傲慢了。

慕軒可不知道這個情況,在他看來,雖然在坐的隻有寥寥數人,但這幾位可都算是弘治、正德兩朝的名臣了,跟他們說話,還真得小心為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