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蛛網小蒼蠅
無銘先是有點失神,剛才臂膀感覺到的纖細腰肢的驚人柔韌,讓他竟然有些心猿意馬,眼前這個讓人驚豔的閨閣千金,似乎在他一向還算平靜的情湖中投下了不小的石子,漣漪陣陣,一時竟難以平複,所以他把目光轉向夜色中的山下,希望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卻意外發現了不尋常的跡象——
“噤聲!你聽——”無銘忽然衝後麵一揮手,莊小姐一驚之下卻已無法收勢,匕首已經一下子刺在對方腰間,她明顯感覺到對方所穿的深衣被刺穿了,接下來,是鮮血噴湧嗎?她心頭劇顫,手腳都軟了——她可不是憐惜這個登徒子的性命,而是因為自己雖然習武,但生平隻是跟師姐妹們對練過,還從沒有跟人真正動過手,連隻雞都沒殺過,更別說殺人了!何況,第一次殺的,居然還是名震晉陝的無命將軍方無銘,這太瘋狂了!
但是,她馬上就知道不對頭了,匕首是刺穿了對方深衣,但立即被堅韌的東西擋住了,雖然刀尖往前進,但並沒有刺進身體——這個無恥的登徒子,身上穿著軟甲呢!
無銘卻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在鬼門關前走了個來回,隻是側耳傾聽著遠方的聲息,還從自己腰間的革囊中拿出一樣東西,放到眼前,向小梁莊望了一下,忽然開口說:“莊裏出事了!”話音未落,他把手裏那樣東西遞到了身側的莊小姐眼前,後者正陷入無邊的懊惱與更大的憤恨中——這個男人真的如此無恥,竟然穿著軟甲誘使自己去刺殺他,難道是想找借口變本加厲的折磨自己?
她正不寒而栗,眼前突然被一件東西遮住,她下意識的退一步,口中驚呼一聲“啊——”,之後卻又補上一聲“咦——”,抬手一把抓住了眼前的物什——原本手裏抓著的皮鞘掉到了雪中,湊到眼前仔細觀瞧,越看越是驚異,無意識的補一聲:“呀——”
在這小山頂上,離著小梁莊怎麽說也有兩三裏路,又是在暗夜之中,按常理說,除了看到莊裏的點點燈火之外,是不可能看得見其他狀況的,但此刻,自己透過手裏這物什,竟然清清楚楚看到了梁宅的情況,確切點說,是梁宅那種燈籠火把四處晃動、人影東閃西躲的情形,很明顯,梁宅出事了!
“這是什麽?”震驚之下,莊小姐一時之間都糊塗了,忘記了自己目前跟對方還是“凶手”與“受害者”的關係,百忙之中居然開口發問,可惜對方似乎心不在焉,匆忙回一句:“望遠鏡,俗稱千裏鏡。”就又欺身過來,張臂摟住了她的腰肢。
“你幹什麽?”莊小姐這才意識到對方剛才對自己的不軌之舉,這個死登徒子,抱啊抱的都抱習慣了是吧!
她極力掙紮,甚至想到了拿刀刺對方的脖子,卻聽耳邊一聲冷哼:“下山!”
她尚在愣怔之中,隻覺自己的身體再次輕盈起來,耳畔風聲呼呼,整個人在迅疾下落,她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驚叫出聲來——尤其不能在這個男人懷裏驚叫!
很快,這種迅疾下落就停止了,這個男人並沒有進一步的輕薄舉動,而是鬆開胳膊放開了她,忽然嘬唇一呼,“希聿聿——”一陣馬嘶聲遠遠的傳來,嘶聲未落,一道巨大的黑影已經出現在莊小姐的麵前,嚇得她驚呼一聲,連著退了兩步才站住腳,定睛細看,才瞧出來是一匹深色的馬,在那裏打著響鼻,口鼻中熱氣呼呼的,無銘伸手在馬脖子上撫摸了幾下,輕聲說:“伶仃,咱們得趕緊回去。”
伶仃?這馬兒有名字?居然叫伶仃?莊小姐正奇怪,卻見對方已經回頭喝一聲:“上馬!”
莊小姐心裏冷哼一聲,想要不聽對方的,但畢竟事情出在梁宅,自己父母都在,梁老夫人也在,可不能讓他們出事!但是,一匹馬,兩個人,該怎麽回去呢?總不能跟這個無恥之徒共乘一騎吧!
無銘可明顯沒有這種顧慮,喝過之後,直接過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莊小姐就覺著自己整個人像飛起來一樣,直接就到了馬背上,而那個無恥的男人隨即坐在了她的身後,一手抓韁繩,一手輕輕一按她的肩膀,喝一聲:“俯身。”他抖韁輕喝:“伶仃,走!”
莊小姐一手握緊了剛才對方塞在自己手裏的那個千裏鏡,一手握緊了那把奇怪的短劍,在馬上很不情願的俯身,卻在暗自思量要不要趁這機會再給對方一下——這個願望當然沒機會實現了,因為馬兒突然之間就加速了,她在顛簸之下,隻能俯身張臂,抱緊了馬兒的脖子,以免自己被顛下去——總算還是清醒的,沒把那匕首直接插進馬兒的脖子。還好,馬兒跑得非常平穩,而且,她感覺自己腰間始終有一隻手扶著——看來,這個男人還是不忘占便宜啊!乘人之危,呸!
莊小姐恨得牙癢癢的,但卻很明智的選擇了隱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而身後這個“乘人之危”的無恥之徒,在暗夜中一路驅馬直馳,好像根本不把黑暗放在心上,而且,他口中還不時發出或長或短的嚎叫聲——沒錯,就是嚎叫聲,像極了靜夜之中的狼嚎!
這使得莊小姐心中對另一個有關這個男人的傳說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那個傳聞中說,韃子之所以非常畏懼無命將軍,說是因為他是惡狼的化身——韃子是馬背上的族群,他們逐水草而居,牛羊是他們的**,而狼,恰恰就是對他們危害最大的敵人!
這個方無銘跟他訓練的那些軍士,就被韃子稱為“血狼”——無血不歡、無血不歸的惡狼!他們的旗幟上,據說就是白底上畫著一個碩大的血紅狼頭!
血狼鐵騎,雖隻千餘人,卻被人與大明開國時鄖國公宋晟一手打造、如今依然在西北鎮守的“甘涼精騎”相提並論,合稱為“塞上雙騎”。
就在伶仃的疾馳之中,莊小姐還發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那個——就叫刺激吧?雖說從前隨著母親瞞著父親偷偷騎過兩次馬,但那時根本不能像這樣縱馬馳騁——不是怕摔著,就是擔心有失儀態,現在,可不能怪我了,我也是被脅迫的啊!
想不到自己竟然會產生這樣的念頭,莊小姐的俏臉不由自主暈紅了,好在,這種時候,沒人注意——就算有人注意,黑夜之中,誰又能看得到呢!
如果這時候在身邊的是那位梁健梁子康將軍,是不是感覺會更好一些?莊小姐心裏忽然產生這樣的想法,聽說梁少將軍到了大同之後,作戰也非常勇敢,因為他的父親為國捐軀,被追贈為定國將軍,是從二品的官階,按照恩蔭製度,他於是能直接擔任衛所正千戶,因戰功,朝廷也授予他勇毅將軍之職,是正五品的官階。對於一個才剛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來說,確實是前途無量啊!莊小姐每每午夜夢回,也會情不自禁幻想自己這位未婚夫婿的模樣、性情,據父親說,梁少將軍可是一表人才、允文允武的,跟她可是良緣佳配,天作之合。
但是,為什麽,忽然之間,一切就這樣全部翻轉了呢?
說起來,還是跟身後這個無恥之徒脫不了幹係哪!
這個登徒子,不光是個冷血無情的殺神,還是個地地道道的瘟神!
莊小姐越想越氣,正尋思著要把剛才的報仇大計繼續實施,卻聽身後“籲——”的一聲,疾馳的伶仃放緩步伐,終於站住了,她定神一看,梁宅已經到了。
無銘騰身下馬,莊小姐也被他帶下馬來,趁無銘安置馬兒的當兒,她搶先一步,上前敲門,但是,大門依舊緊閉,隻是傳來一聲低沉的喝問:“口令!”
口令?進梁宅什麽時候還要口令啊?莊小姐正發愣,身後已經響起同樣壓低了的聲音:“伶仃!”
大門立即緩緩開啟,不過隻是開了容一人進去的空間,無銘輕輕說一聲:“快進去!”莊小姐還是沒完全清醒,卻依言進門,無銘一進門,大門就又關上,一個壯實的身影在燈籠下站著,一見無銘,微微躬身,低聲說:“將軍,來了個夜行人,輕功很好,傷了幾個家丁,正被狼牙他們圍著。”
無銘點點頭:“我已傳訊老何他們,繼續守著,隻許進不許出!”
對方口稱“是”,身影一閃,已經隱入黑暗之中,而就是這非常短的現身時刻,已經足夠讓莊小姐驚嚇與詫異了,剛才現身的這個人,一身窄袖緊身衣,外罩大鬥篷,鬥篷的顏色非常奇怪,不黑不白的,而對方在躬身施禮時,分明看到了他藏在右肘後的兵刃,很奇怪,那兵刃像劍那麽窄,但是卻是單刃微呈弧形的,很像刀,卻遠比一般的狹縫單刀還要窄,而在這個人的左手,分明就是一具小巧的弩弓,這難道就是傳聞中由無命將軍改進的諸葛神弩?另外,讓她嚇一跳的是,這個人臉上畫得五顏六色的,暗夜之中乍一見,像極了鬼怪,真的很瘮人的!
時間容不得她有更多的驚異,無銘已經當先轉過影壁,向人聲喧嚷的院中趕去,卻也不忘先回頭招呼一聲:“莊姑娘,請跟緊在下!”語氣嚴肅而謙和。
莊小姐被他突然的嚴肅與客氣弄得有點發蒙,這個無恥之徒,還真是瞬息萬變啊!難道是因為當著那些下屬的麵,他就要變回那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形象了?呸,虛偽!無恥!卑鄙……
等那個“虛偽無恥卑鄙……”的男人轉過頭去,莊小姐心中卻忽然升騰起一種莫名的壓力,就是這一眨眼的工夫,前麵這個無恥之徒好像變了一個人,不是外形,而是那種氣勢,全然沒有了剛才那種謙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森嚴的冷峻之氣,他此刻雙手空空,但給她的感覺,卻像是他手中握著非常危險的兵刃,隨時就要舉手一揮,給敵人以致命一擊,那種感覺,就像是一頭凶猛的野獸悄然露出了尖牙利爪,隨時準備擇人而噬了——非常危險的氣息!
變得這麽快,莫非,這個男人真的是惡狼的化身?
莊小姐覺得自己咽喉幹澀起來,心兒跳得“砰砰砰”的,腳都有些發軟。
無銘全神戒備,來到院中,卻發現自己好像來晚了一步,事情似乎已經平息了,來犯之敵已經被擒住了——確切點說,是被釘在了地上,雙手雙腳都被弩射穿了,在他手邊,扔著一根九節鞭。
莊小姐注意到,兩名手持諸葛神弩的壯漢一左一右瞪視著,他們也都是穿著奇怪的鬥篷,臉上畫得五顏六色的,也都是一手持弩,一手握著那種奇怪的刀,燈籠火把的映照之下,可見他們目光中閃動的怒火,好像恨不得把那來犯之敵一口吞掉。而就在他們不遠處,地上倒著一個跟他們同樣打扮的,另一個正把他的頭枕在自己腿上,急急的喚著:“小高,小高——”
在這幾人的周圍,倒著幾個家丁,旁邊是一大幫子家丁,大多手持棍棒,有少數人可能來得急了點,沒找到合適的武器,所以掃把磚塊之類都抓在手裏,有一個手裏還抓著一團,怎麽看都像是隻臭襪子。而在正房台階上,是梁老夫人跟莊庭夫婦倆,梁老夫人其實隻有五十出頭,但她兩鬢已經斑白,臉上皺紋縱橫,手拄著拐杖,如果隻看外貌,她跟莊氏夫婦倆像是兩代人一樣;莊庭臉上有些驚容,卻還算鎮定;莊夫人則手持一柄長劍,滿臉英氣——果然是個練家子。
“小姐,您可回來了!”瑟縮在莊夫人身邊的小丫鬟小晴跑了過來,扶著莊小姐就不撒手了,莊氏夫婦倆眼中都閃現如釋重負的神色,都向愛女投來關切的眼神,同時也忍不住有些詫異的望望跟愛女同時出現的無命將軍。
“將軍,小高中了這廝的暗器,有毒!”抱著小高的那個漢子急著向無銘稟報,無銘來到他的身邊,蹲下身看一下小高胳膊上的暗器,是一支喪魂釘,周圍的肌膚發黑,流出的血也是黑的,確實有毒。他轉首望向那個手腳被射穿的入侵者,對方三十上下的年紀,相貌還算不錯,就是給人油頭粉麵的感覺,此刻竟然忘記了手足被釘穿的疼痛,眼神呆滯——他正貪婪的盯著莊小姐,好像一下子連魂都被勾走了!
真是個不知死活的好色之徒!
“將軍,搜他身上,說不定有解藥。”抱著小高的漢子說,那個男人也聽清他的話了,卻毫無懼容,目光中反倒有些得意之色,一齜牙——看樣子想起手腳上的傷了,望著無銘開口說:“看來你是他們的當家的,咱們來做筆交易如何?”
無銘冷笑一聲,說:“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身上沒有解藥,但是可以告訴我解藥的配方,不過我得答應你一些條件?”
對方頓時愕然,沒有了剛才的得意勁,囁嚅道:“你怎麽知道?”但他馬上又硬氣了一些,問:“就如你所說的,怎麽樣,閣下答應嗎?”
無銘一揮手,冷然道:“看來你是個經常做這種交易的采花賊吧?”
“不敢,在下正是江湖人稱的花中小黃蜂!”那采花賊居然一臉得意之色,好像很是滿意自己的綽號,又似乎是有恃無恐,眼神還很悠閑的瞥一眼周圍的人,尤其是梁老夫人他們。
采花賊?這就是傳說中的采花**賊?莊小姐主婢都麵露驚惶之色,卻也夾雜著些好奇——讓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們聞風變色的采花**賊原來就是這種樣子啊!
梁老夫人跟莊氏夫婦卻都變了臉色,他們可早已過了好奇的年齡,想到的是非常嚴峻的現實:一旦這種事情傳揚出去,有惡意或無惡意的閑人捕風捉影一番,可是對兩家的聲譽大大不利啊!但是,怎樣才能處置好這事呢?按理,得把這膽大包天的采花賊送交官府才是。但以往也聽過一些大戶人家抓住過這樣的采花賊,即便送交官府正法了,受害者依然難免被人非議——哪怕是根本沒有受害的。
這樣的事,實在極難處置啊!
“花中小黃蜂?那就是常常被人切齒痛罵的色狼囉?”無銘唇邊顯現譏誚的笑意,手裏卻片刻不停,撕開了小高的衣袖,在他傷處周邊點了幾下,又從自己右小腿上拔出一柄匕首——跟莊小姐手中的那柄一模一樣,看得莊小姐暗自思忖:原來這個登徒子身上到處是凶器啊!
無銘毫不猶豫的用刀尖把那喪魂釘挑出,說聲:“小高,你忍著點。”就用刀刃把那些已經發黑的腐肉剜掉,並用手按在他胳膊上,暗自運氣,把那毒血擠出來,直到後來出現的血恢複鮮紅之色,他才鬆了口氣,對一直抱著小高的漢子說:“大張,給他喂兩顆定心丸!”
小高倒也硬氣,整個過程中緊咬牙關,沒有哼過一聲,隻是額頭的汗水像黃豆一樣爆個不停;反倒是站得挺遠的小晴,瞧著這一切,眸子裏閃現不忍之色,好幾次都把眼眸轉開,不敢看。
院中旁觀的家丁們也都看著暗自倒吸冷氣,許多人都把頭轉開:這受傷的夠硬氣,那個剜肉的下手更是狠辣啊!
大張連忙從自己腰間的革囊中掏出一個小包,拿出兩顆藥丸給小高服下,這才動手給他包紮傷口。
莊小姐原本也轉過頭去不敢看那個殘忍的登徒子動刀剜肉,這時卻很好奇的望了過來:定心丸?這名字有點怪!
確實,“定心丸”原本不應該這麽早的出現在這個世上,無銘來到這個時代之後,隱約記得明末有套大型軍事書上記載有明軍傷兵吃定心丸療傷的事,俗語“吃定心丸”就是由此而來,他不記得定心丸的配方,於是向軍中大夫提出了設想,由大夫們最終研製成功了這種由木香、硼砂、焰硝、甘草、沉香、雄黃、辰砂、母丁洋等合煉而成的定心丸,有解痙抗菌、解毒防腐、止吐呃逆、鎮痛抗驚、治破傷風和治癲狂瘡瘍等功效。
無銘轉首望著那個小黃蜂,悠悠然說:“這說起來,咱們還真是有緣,你是色狼,而我們也是狼,被你傷了的,是狼後爪,這位是狼前爪,”他一指大張,又指向始終拿著神弩戒備的那兩個漢子,“這兩位是狼牙跟狼尾。不過,”他話鋒一轉,臉上顯露森冷氣息,“雖然咱們有緣,但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你這種采花**賊,所以,沒得商量!”他向狼牙跟狼尾一揮手,說:“你倆把他處理掉吧,做得幹淨點,別給人留下麻煩!”
狼牙跟狼尾微一點頭,過來很粗魯的抓住小黃蜂手腳上的弩一拔,就在對方淒厲的痛叫聲中,狼牙掏出一根細細的繩子,把“花中小黃蜂”捆成了“蛛網小蒼蠅”,還在他嘴裏塞上了隨手從旁邊抓起的一把土,之後把這“小蒼蠅”扛上肩,當先出院,狼尾在後麵施施然跟著。
所有看著這一切的人的心裏都不由自主打起了鼓,有的更是加著打了一連串寒戰:傳聞中的“血狼軍”,原來真的是這樣嗜殺而冷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