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nbang 第八集 心機
朱佑樘一行抵達南京時,整個南京城正陷入一片紛擾混亂之中。
鄉試的日子越來越近,前來南京城的士子越來越多,整個南京城到處可見儒衫飄飄、折扇搖搖的讀書人,小的不過十三四歲,老的已過花甲之年,而南京城的混亂,正是這些平日裏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釀成的,他們聚在布政使衙門前示威,敦促娼家罷業,呼籲商人罷市,而整個南京城的娼家商戶這一次居然出奇的團結,導致南京城市場蕭條,冷落如鬼城——不,更像是臭氣熏天的地獄,因為每天負責運走各家各戶的屎尿的夜香工也都罷工了。
“應天府衙門前不久宣布今年不許再舉辦花魁大賽,娼家樂戶人心惶惶,那些士子們本就議論紛紛,非常不忿,恰巧城裏一家名叫‘裏風’的書坊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人砸了,這家書坊跟很多官員都有生意往來,而且是本地士子經常光顧的地方,那些士子就被徹底激怒了……”沐雲平把事情打探得相當詳細——也難怪,如今全城都在談論這事,想不詳細都難啊!
朱佑樘對這事很不理解,什麽花魁大賽,原本就是有傷風化之舉,應天府衙門禁了也就禁了,那些士子為了這個鬧事,真是枉讀那麽多年的聖賢書了;就算裏風書坊有幾個稱得上“雕龍手”的刻工,就算書坊刻工精良、書價比其他書坊便宜些,那些士子也不必反應這麽大吧?還有那些衙門官員,為了買幾本便宜的書,居然置朝廷職責不顧,真正豈有此理!
眼看朝廷鄉試在即,這事要不盡快解決,可真耽誤大事了!
李東陽跟王守仁卻是非常理解那些官員士子的心思,買價廉物美的的書自然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為了刻書。文人都喜歡吟詠詩詞,有的還鍾情於創作傳奇戲曲,這些詩詞曲文一旦完成,沒有人不想刊印成書的,而以目前通常的價錢,刊印一本四十頁的詩集,約需白銀十六兩,以目前的米價論,可以買米近八石——以後世斤兩價格計算,大概有一千一百多斤,折合人民幣將近兩千元,這樣的高價,讓很多一二品大員都望而卻步呀,而裏風書坊不僅刻工精細,文圖並茂,甚至在其他書坊常見的工筆白描插圖技藝之外,還出現了彩色插圖技術,而刊印價格偏偏隻有其他書坊的一半,並且老主顧還按照合作次數給予相應的折扣,這自然深得官員士子的歡迎。
而花魁大賽,更是南京城的一道亮麗風景線,每年鄉試之前進行,得花魁者自然榮耀無比,生意大好,那些與花魁有宿夕之緣的士子也會覺得榮耀,而要是其中再有士子中舉甚至日後高中進士的話,那雙方都會獲得難以想象的榮光。
對於參加鄉試的士子而言,多年苦讀已然非常辛苦,而進科場更是形同坐牢,進場時得受嚴格搜查,進場後考場就被封閉,得等三天考完之後才打開,那三天之中,不能隨意動彈,一切吃喝拉撒都在那個狹窄陰暗的號房內解決,天涼還好些,要是天熱,號房內屎尿泗流,臭氣熏天,若沒有驚人的忍耐力,還真不容易答題做卷。這樣苦挨至放榜之日,他們放下重負,如獲重生,到青樓尋歡買醉,輕鬆一下,希圖忘卻之前所受之苦難,也是很自然的;況且,去青樓也並非為了一時之歡,青樓女子精通詩畫琴棋,對於那些孤身出門在外的士子而言,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知音良伴;而青樓也是士子們交朋結友、切磋詩文的絕佳宴遊之所,高中者可以多結交幾個患難之交、詩文知己,落榜者也可以憑借高中者的關係撈個差事做做,大家各取所需,又何嚐不是樂事呢?花魁選舉,對於那些家道殷實甚至金銀滿室的士子來說,正是獲得美人青睞的大好時機,而對於那些囊中羞澀的寒門士子來說,無緣一親美人芳澤,過過眼癮也未嚐不是好事。應天府衙禁止大賽,可不就捅了馬蜂窩了嗎?
隻是這些話,李東陽覺得不該由自己說出口,想想,他說:“公子,今晚咱們去拜會宗貫先生,老先生久在此地,咱們不如向老先生請教一二?”
朱佑樘想想,這未嚐不是一個辦法,久聞這位老先生鯁直敢言,應該會有坦誠之言相告吧?
王恕驟然接到致仕詔命,雖然抑鬱不平,但年過古稀,在官場呆了將近四十載,什麽樣的風浪沒見過啊,加上最小的兒子王承裕非常明白他的心思,在一旁極力勸慰,他也就很快放開了這事,讓承裕收拾東西,準備回老家。事情也真怪,他在任上之時,雖然也有幾個同僚時時前來拜望,但從沒像今時今日這樣來得勤快,尤其那些平日裏與他心有嫌隙甚至忌恨於他的,居然也都非常殷勤的前來邀宴,為他餞行,像錢能之流,一次不夠,居然還宴請了兩回,他於是也便放開胸懷,來者不拒,結果,眼看已是六月下旬,他還沒能啟程返鄉,想想真是好笑。
這日晚間,他吃罷晚飯,到書房坐著看會書,王承裕忽然匆匆忙忙進來,在他耳邊低語兩句,王恕大吃一驚,連忙起身,說:“快快有請!承裕,你代為父迎接!”
王承裕趕緊出去,王恕暗自思量:太子南來了?夤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來呢?自己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如今更是致仕之身,用不著擔心什麽了。
他就在書房門口站定,靜靜等著。
李東陽悄悄告知王承裕是太子前來拜訪,是希望王恕見到太子能保持鎮定,不要有什麽對朝廷的激憤怨責之言,但在書房中看到王恕對太子大禮參拜之後神情冷靜,沒有一星半點的異色,倒是相當吃驚。
而王承裕這個少年人隻不過弱冠模樣,從知道太子來訪開始至今,一直是不卑不亢,言辭得體,此刻靜靜地站在乃父身後,目不斜視,這讓李東陽也不由暗自喟歎:人言此子七歲能詩,弱冠著《太極動靜圖說》,觀其言行,果然不俗啊!我兒兆先也快十歲了,雖然稱得上早慧,但不知將來是否會像眼前這個年輕人一般沉穩有度。
門口有沐雲平跟張紀守著,書房裏隻有王恕父子倆跟朱佑樘、李東陽君臣倆,他們說話也就少了許多顧忌,朱佑樘在表達了對王恕的久仰之情和代父皇轉告了慰勞之意後,開門見山問起城中士子混亂的情狀,王恕道:“公子且放寬心,此事不會持續太久,城中秩序三兩日內自會恢複,商戶娼家會照常營業。”
朱佑樘有些吃驚地問:“老先生何以如此肯定?”
既然太子之前說他隻是私人拜訪,不代表朝廷,彼此可以暢所欲言,王恕也就沒什麽避忌的,笑笑,說:“裏風書坊被砸,不外乎同行妒忌而采取的過激行為,隻要衙門處置得當,事態自然會平息;至於花魁大賽,更簡單了,衙門撤銷禁辦之令就行了。”
朱佑樘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問:“老先生也認為花魁大賽不當禁止?”
王恕毫無異色,說:“秦淮風月,自古而然,朝廷官吏自然不應涉足其間,但遊學士子、富商巨賈來往進出也是在所難免,太祖皇帝當年並不禁絕娼家樂戶,正是為此。”
話不必說得太透,朱佑樘對此可是非常明白的,太祖皇帝專設教坊司,管理娼家樂戶,來自這些娼家樂戶的賦稅,可是對北元作戰的有力支柱;同時,有了朝廷專設的教坊司,衛所那些將士就不會跑到私娼那裏亂搞,也就不必擔心他們染上亂七八糟的疾病而削弱戰鬥力;再說了,若不是生活所迫,誰會願意入賤籍幹這下賤的營生?即便自己有朝一日登上帝位,難道就能徹底解決這問題嗎?他可從來沒有想過。
同樣的夜晚,坐落在南京城東南的蘇家渡附近的柳煙莊園的書房內,殷台樹正興奮地說:“婕兒,一切都不出你所料,現在全城都進入了混亂狀態,原先那些處處與咱們做對的商家為了證明清白,都出奇的合作,照這樣子,想必過不了幾天,衙門就得妥協了。想不到,原本這麽麻煩的事,在咱們砸了自家的書坊之後,形勢就完全逆轉了,婕兒,真有你的。依你之見,咱們接下來怎麽做?”
依婕笑盈盈的看著爹爹,說:“咱們不要有任何舉動,隻要耐心的等著就行。關鍵時刻,爹爹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殷台樹毫不遲疑地點頭,說:“一切聽你的。”
依婕站起身來,衝爹爹一福,說:“女兒告退,爹爹也早些安歇。”
殷台樹點點頭,看她走到門口了,才說:“哦,忘了告訴你,總執事快到了,算算行程,兩天後應該能到了。”
這麽重要的事也會忘了?依婕轉身看著爹爹,看到他嘴角隱隱有一絲微笑,忍不住嬌呼一聲:“爹——”而後恨恨地一跺腳,轉身就走,身後傳來殷台樹的的哈哈大笑聲。
依婕一邊走回自己的閨房,一邊恨恨的想:哪有爹爹這樣捉弄自己女兒的?不過,她很快就轉嗔為喜了,因為,那個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終於要來了。
她的這種喜悅,連正在閨房裏收拾的丫鬟小語都感覺到了,看著她,問:“小姐,有喜事?”
依婕一笑,說:“不告訴你。”自顧自坐在梳妝台前解開發髻,小語很乖巧的過來,拿起梳子給她梳理烏黑柔順的長發,依婕胳膊肘撐著梳妝台,托著腮,想著心事,他終於來了,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麽樣子,那年在邊關,若不是有他相救,自己一家三口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他縱馬馳騁、揮刀殺敵的英姿,至今還時常出現在自己的夢中;爹娘在回鄉途中雙雙病逝,自己隻能賣身安葬他們,從此流落青樓,原本以為自己從此與他再不會有什麽聯係,誰知老天眷顧,自己被爹爹救下,認作女兒,而最令她慶幸的,是他原來跟自己是同屬一教,而且他居然是老教主的愛徒,而自己,為了他寧願身處賤籍,卻榮幸的被老教主選中,成為他未來的妻子。
時隔數年,不知他還認不認得自己?
應該不會認得了,當初
抱著他的雙腿哭得滿麵是淚,一定醜死了,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會變成如今這樣子的。到時候,我就是要讓他大吃一驚!
她看著菱花鏡中那張宜喜宜嗔的臉,忍不住嫣然笑了。
全城恢複平靜比王恕預想的還要快,隻不過是短短兩天,整個南京城就又商販林立,遊人如織了,秦淮河的河畔水上,更是美女如雲,士紳如蟻,畫舫如織。那些非常想要奪得花魁頭銜的秦樓楚館,極盡全力吸引商賈士紳,秦淮風月,原本就是與士子們大力追捧分不開的,此時此刻,哪怕那些一文不名的窮書生都是非常受人待見的,每一個都可能是潛力股,當然,如果能吟詩作曲就更好了,一個花魁的誕生,往往伴著一首新詩、一曲新詞或一支最新的舞蹈……
整個南京城似乎都陷入了瘋狂,商賈士紳瘋狂玩樂,秦樓楚館瘋狂拉客,小販貨郎瘋狂叫賣……什麽都撈不上的,至少也能瘋狂的看好戲。
不過,誰會成為本屆花魁,大家還是很清楚的,整個秦淮河畔,也就有兩位能有資格角逐這個殊榮——驚鴻樓的炎炎姑娘與閑來館的紫袖姑娘。
娼妓也分三六九等,下等的是“寮”,中等的為“院”,隻有最上等的才稱為“樓”,驚鴻樓是秦淮河畔一等一的青樓,而炎炎姑娘是樓中最出色的清倌人,年方二八,姿容絕世,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她其實原名妍妍,隻因待人就如同一團蓬勃燃燒的火一般熾熱,恨不得把人融化了一樣,被眾多士子戲稱為“炎炎”,她於是索性更名炎炎,結果聲名更勝從前。
閑來館的紫袖姑娘卻與炎炎這個火美人截然不同,閑來館並非青樓,而隻是客人品茗聽曲賞歌舞之地,紫袖姑娘年方二九,是這裏最出色的姑娘,也是脾氣最大的,她隻精於彈琴、弈棋,從來不做第三件事,而且她彈琴弈棋之時,要是客人說句調笑的話,她立馬就翻臉走人,以後這客人就別想踏進閑來館半步。這位冰山美人如此待人,卻居然沒有影響閑來館的生意,反倒使客人們對這位冰美人敬若神明,前來閑來館捧場的客人不減反增。
六月二十四日夜,花魁大賽正式上演了。
秦淮河上,畫船蕭鼓,去去來來,船上仕女團扇輕絝,緩鬢傾髻,軟媚著人;河畔人家的露台之上,朱欄綺疏,竹簾紗幔之間,不知有多少玉臂在揮動;兩岸士女填溢,爭先恐後觀賞燈船;那些大型的燈船之間,還有數以百計的小篷船在穿梭來往,篷上掛羊角燈如聯珠,有的十餘艘船首尾相連,恰如燭龍火蜃,屈曲連蜷,回旋轉折之時,水火激射;船上舟中鏾鈸星鐃,宴歌弦管,騰騰如沸,士女憑欄轟笑,聲光淩亂,令人耳目都不能自主了。
朱佑樘在錢能專門準備的畫舫上坐著,耳聞目睹河上岸邊這一切,居然覺得心裏慌慌的。
見過王恕後的第三天,王恕特意給他擺宴接風,席上作陪的都是王恕與李東陽千挑萬選的官員,執掌南京吏部的陳俊,工部尚書胡拱辰,工部右侍郎劉俊,兵部參讚軍務耿裕,大理寺卿宋欽,光祿寺卿雷澤,大理寺評事張子麟,禮部員外郎邵寶,還有守備太監錢能。
李東陽跟王恕並沒有瞞他們,向他們引見了太子。
太子殿下不是在東宮閉門思過嗎?陳俊他們一愣之後,立刻就明白那隻是個障眼法了,連忙大禮參拜。
陳俊年近古稀,是正統十三年的進士,在京師做過戶部右侍郎、吏部左右侍郎,為人識大體,負德望,隻是自成化初年出任南京太常少卿以來,一直就在南京呆著,他現今身體不太好,正考慮著要奏請致仕呢,誰知他還沒上奏,王恕倒先被天子批落致仕了,這段時間,他心裏一直憋悶得慌。今天聽說當今太子就在眼前,一時間驚喜交加,顫抖著雙唇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各位請起!”太子伸手示意,大家起身。
“殿下豐姿出眾,老奴萬分歡喜啊!”錢能再次拜伏在地,激動得眼淚都下來了,五十好幾的人了,雖然保養得還不錯,但這滿臉是淚的樣子,讓人怎麽看都像是個老婆子在對著孫兒輩裝慈祥,讓人看著相當的——呃——惡心!
王恕他們都眼觀鼻、鼻觀心,神色平靜,隻有張子麟臉上非常明顯的出現鄙棄厭惡之色,他快而立之年了,但一向秉性醇正,加上前年才中進士,入官場不到三年,做的又是大理寺評事,對錢能之輩的態度是盡人皆知的,王恕也正是為此才對他另眼相看,而錢能也因為王恕的關係,一直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隱忍著。
相比較之下,比他小了一歲的邵寶反而顯得沉穩多了,李東陽在一旁看著非常欣慰,這邵寶是無錫人,成化十六年李東陽來南京主持鄉試,邵寶中舉,是他的門生,可惜次年邵寶會試折戟,前年才中進士,做過許州知州,任上給諸生講義利公私之辨,毀龍骨,杖遣巫婆神漢,躬課農桑,仿朱子社倉立積散法,行計口澆田法以備凶荒,把許州治理得非常好,但卻受小人算計,任期未滿而轉為南京禮部員外郎,他倒是相當沉得住氣,一直謹言慎行。如今礙著太子在眼前,他見了李東陽這位座師,也隻能微笑著拱手示意一下,李東陽給他一個讚許的微笑。
“三錢公公,起來吧!”朱佑樘微笑著起身,伸手攙扶錢能。
太子叫老奴三錢公公?還親手攙扶老奴!一時之間,錢能受寵若驚,他們兄弟四人都是關外女真人,正統三年一起入宮,他排行第三,為此被稱為“三錢”,兄弟四人都是在當今聖上手中顯貴,隻是之前錢能一直巴結萬貴妃,如今太子當前,他原本是誠惶誠恐的,隻怕太子怪罪他之前的行徑,現在看來,太子是非常賢明大度的,趁太子在此逗留期間,好好伺候著,有朝一日太子登基,隻要念著這點舊情,那就萬事好說話了。
“佑樘蒙父皇恩典,得李先生陪同,效尋常讀書人‘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之舉,此來南京,隻是遊曆,絕不插手政務。”朱佑樘和顏悅色,說話非常謙恭。
陳俊他們點首表示理解,錢能也非常知心的說:“聖上慈愛,殿下之幸啊!老奴一定好好安排,讓殿下盡興而返。”
心底裏,他們卻都不敢真的這麽認為,今上弄一出“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怎麽可能隻是為了讓太子出來見識一下,太子恐怕是肩負著特殊使命而來的吧?
李東陽冷眼旁觀,知道這些同僚心裏想得都不簡單,隻好暗自苦笑,他一開始得知要陪伴太子出京時,也認定今上有什麽特殊使命給太子,要不是方慕軒的大膽揣測,他至今還不敢確定今上的真實意圖。
“秦淮風月,自古聞名,適逢花魁大賽,老奴想請殿下出遊一觀,還望殿下賞臉!”既來之,則安之,錢能想著巴結太子,沒有比花魁大賽更好的機會了,王恕他們這些讀聖賢書出身的文人,也沒覺得太子坐船遊秦淮有什麽不妥,紛紛讚同,朱佑樘也就不好拒絕了。
錢能於是大費周章準備了一艘畫舫,還特意把自己巧取豪奪的不少書畫珍品——諸如王右軍親筆字、王維雪景、韓題扇、惠崇鬥牛、韓幹馬、黃筌醉錦卷之類——張掛在畫舫之中,希望太子殿下能夠看中幾件,那樣,自己就能盡盡孝心了。
畫舫之中,他非常殷勤的引導著朱佑樘觀書賞畫,更非常熟稔的指點河上那些鶯鶯燕燕,向太子殿下紹介秦淮風月。
那些書畫,在錢能跟另一個守備太監王賜鬥寶時,宋欽他們都見識過,劉俊忍不住胳膊肘碰碰宋欽,冷笑道:“下血本啦!”他是正統十年的進士,脾氣耿直,當年曾經拒絕依附英宗複辟時炙手可熱的石亨,正是為此,他在官場四十年,如今也隻是個工部右侍郎,此公如今年過花甲,脾性卻是老而彌堅。
宋欽笑笑,沒說話,一旁的雷澤卻深有同感的點頭,說:“士英兄所言甚是,趨炎附勢,正是此輩本性,兄台不必為這種閹人置氣!”
劉俊衝這個比自己晚入官場近二十年的同僚晃晃右手大拇指,說:“時霖賢弟言之有理,如今宗貫先生要回鄉了,咱們得保重身體,跟這些奸邪之輩鬥下去。”
宋欽跟張子麟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擔憂之色,劉俊雖然說要保重身體,但他的身體已經相當虛弱,雷澤當年在朝為人抗直,不避權勢,曾因上疏直陳戚畹驕恣而遭杖責,差點身死,之後卻依舊不改直諫之風,被人稱為“鐵漢”。可現今,鐵漢也早傷痛纏身了。
陳俊年近古稀,胡拱辰已然七十有二,雖然他們同王恕一般精神矍鑠,但誰也不知道還能在朝中堅持多久。
張子麟壓低聲問自己的上司:“王老爺子為何要讓錢能知道太子南來的消息?”要是沒有這個閹人在側,他們幾個就能對太子殿下暢所欲言了。
宋欽笑笑,同樣低低地說:“錢能雖然貪婪驕橫,但深知所有的一切來自皇家,太子在此,他就會兢兢業業伺候著,而有他這種無所不用其極的人用心守護,殿下才是最安全的。”
張子麟有些吃驚的看著他,宋欽神色忽然嚴肅起來,說:“子麟,官場之事,瞬息萬變,始終保持忠直之心自然必要,但處事之法卻不妨直中有曲。商首輔當年還給錢能之母寫過墓誌。咱們與這些閹人之間,絕不可能完全撇清關係。”商首輔正是明代僅有的兩個三元及第之一的商輅,成化四年,顯貴之後的錢家兄弟為其母改葬,聽聞時為兵部尚書的首輔商輅書法精妙,求他為他們的母親寫一篇墓誌,商輅毫不推辭,一揮而就,錢家兄弟為此還送了一筆不小的菲儀。
張子麟看看上司的臉,目光中一片迷惑之色,陷入了深思;一旁把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的邵寶看看正站在太子與錢能身邊微笑的老師李東陽,眼神中透出恍然大悟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