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nbang 第八集 唐刀
莊庭原本與何喬新私交不錯,但眼前對方公事要緊,他就隨著眾人先行離開了,本想直接去梁家,卻在門口前被晉王留住了,對他道:“博容,本王近日得到一幅書法精品,據說是衛夫人的,找個日子來府裏鑒定一下吧。”這位晉王喜好書法,世子更是熱衷於收集名帖名書,而莊庭的一手王羲之行書非常出色,因此常被召到王府幫著鑒定——他是致仕官員,晉王倒不怕朝廷有什麽責難。
莊庭躬身答應道:“莊庭自當效勞!”晉王這才笑咪咪的上轎而去,莊庭心裏苦笑,上馬車向小梁莊而來,小高一行除大張留在知府衙門等著無銘外,其他五人就騎馬護著莊庭回小梁莊。
無銘跟大張是黃昏時分回到梁宅的,卻見除了在門口守著的小林,小高他們幾個都在廂房裏坐著,還沒有吃晚飯,但桌上擺著一盤餅,小高臉上神情尷尬,其他四人卻是神情揶揄,嘴角都掛著微笑。
“這是什麽?”大張看著餅問。
“據說是春餅,今天不是二月二嘛,這裏的風俗要吃這種餅。”小葛笑道。
“春餅?哪來的?”大張望望小高,瞧大家的神情,傻子也知道肯定跟小高有關。
“是小晴姑娘送來的,說讓咱們嚐嚐,不過恐怕主要是給小高的,他正在煩惱要不要吃呢,怕將軍以軍法處置他!”小葛說完,跟其他幾人一塊哈哈大笑起來,而小高則在小葛肩頭恨恨的擂上一拳,把目光投向無銘,無銘眼眸中也蘊藏著笑意,卻隻是衝小高點點頭道:“既然是小晴姑娘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吧,不過,別忘了給人家回報,投桃報李,也是應該的。”
“是,將軍!”小高得到指令,立時放心了,拿起一個春餅遞了過來,無銘也不客氣,接過來,沒幾口就吃完了,其他幾個一哄而上,大手都向春餅伸去,等小高伸手,盤裏隻剩下一個最小的了。
莊庭第二天如約來到了晉王府,晉王讓他鑒賞的,不是衛夫人的真跡,隻是唐人臨摹的,不過就其筆意而言,確實也算得上是一件珍品。
莊庭在言談之中,其實也明白了晉王要自己前來的真正用意了,何欽差的胞兄何喬福,是著名的書法家,尤以草書最出色,晉王對書法是真的喜愛,想托莊庭向何欽差致意,希望向乃兄求一幅墨寶。
莊庭答應了晉王所托,晉王似乎挺高興,留莊庭用過午膳,才讓他離開。
“博容兄留步!”莊庭正準備上馬車,卻聽有人招呼自己,轉身卻見王府長史杜字義在街角招手,他走了過去,老仆莊勤示意車夫趕著馬車跟上。
杜字義拉著莊庭的手往僻靜處走幾步,這讓後者覺著有點鬼祟,但杜長史的兩句話卻讓他心裏吃了一驚:“博容兄,如果可能,盡量離那個無命將軍遠些,那裏麵的水太深,不適合你我這樣的人。”
莊庭看著這個比自己年長兩歲的同榜,心中暗自感慨:當年的淩雲壯誌,如今不知道都到哪裏去了!
“居先兄是否還為昨日方將軍與你的爭執耿耿於懷?”莊庭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放緩和些,這幾年,他也知道自己這位年兄過得很鬱悶。
杜字義苦笑一下,說:“昨日之事,我身為王府長史,職責所在,不容回避!方千戶浴血沙場,保民為國,我也是非常欽佩的。隻是,這位方千戶的脾氣似乎不小,難免為人所忌……”
“居先兄莫非聽到了什麽消息?”莊庭心中暗自吃驚。
“我也是偶然之間聽到儲百戶跟護送欽差的錦衣衛許百戶說,‘隻要這些傳到朝廷,那個無命將軍真的很快就要無命了——’,博容兄,還是你明智,抽身得早,我也準備辭官返鄉了,家中二弟托人帶訊來說,家母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恐怕——”他長長的歎息一聲。
莊庭無語……
晚飯之後,無銘被請到了正屋之中,梁老夫人跟莊氏夫婦都在。梁老夫人問起一切可還好,無銘笑著說是,莊庭忍不住把杜字義說的那些和盤托出,梁老夫人跟莊夫人都露出憂慮之色——雖然隻是相處了幾天,但她們對這位無命將軍確實很有好感,無銘卻似毫不在意,道:“他們說的或許是事實,在下聲名一向欠佳,朝中的禦史大夫們彈劾我‘狂妄自大、倨傲慢上、目無朝廷,狼子野心,天人共憤’之類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朝廷要是聽信這一切,在下也是毫無辦法。”
“將軍舍生忘死,功在黎民社稷,邊塞的百姓都傳說將軍是狄武襄公轉世,可千萬不能任人誣陷。”莊庭非常誠摯的說——狄武襄公就是狄青,但是,說歸說,莊庭心裏其實也明白這位無命將軍說的是事實,即便離著大同挺遠,這位無命將軍種種“不合時宜”甚至是“不法之事”也是隔三差五的傳來,有些,可是真的讓人真假莫辨啊!
無銘的神情中顯現些許苦澀,很快變成了淡然,說:“莊先生高看無銘了,在下一介莽夫,豈敢與狄將軍相比!無銘所言其實並不荒唐,或許過不了多久,在下真的就成了無命之人了。其實說起來,無銘也是血肉之軀,一樣會死,這不是什麽需要隱諱的事,沙場凶險,何日不死!隻求死得其所,也就沒什麽遺憾的了。”
他說得很隨意,在座的其他三位卻都傷感起來,梁老夫人應該是想起了自己的丈夫跟兒子,淚眼婆娑起來;而莊庭想起宋朝那位武襄公狄青將軍,最後受文臣攻訐,被朝廷貶謫,最終鬱鬱而終,享年隻有四十九歲,令人扼腕歎息,難道,眼前這位被邊關百姓視為狄青將軍轉世的少年將軍,也會重蹈覆轍麽?他的心裏頓時忐忑起來。
“其實以無銘的愚見,邊塞百姓需要學會自保,靠別人保護,總不是長久之計。”無銘反而放開了胸懷,笑笑,說,“再者,韃子入侵,總有原因,朝廷如果願意與之接洽,也許可以找到消弭戰禍之法。彼此隔絕,實在無助於邊塞安寧。”
兩位夫人沒有特別在意他說的,莊庭卻是心中一動,之前曾經聽到些傳聞,說這位無命將軍主張與韃子接觸,甚至還要朝廷開互市,招攬蒙古邊民從軍等等,朝中的禦史大夫們為此不止一次上書彈劾餘總督“任人唯親,惑動軍心,勾結韃子,意圖不軌”,眼前這位怎麽還到處宣揚他的言論,不怕被人抓住把柄麽?
“先生見諒,恕無銘多言了!”無銘站起身來,衝莊庭與兩位夫人欠身施禮,準備離開,梁老夫人趕忙起身,道:“將軍請稍待片刻,老身還有事請教。”
無銘站住腳,老夫人請他再次坐下,說:“為了梁家之事,將軍與餘總督是否會有麻煩?”
無銘搖頭道:“伯母過慮了,梁家數代功在朝廷,無論如何,朝廷都會考慮這一切的。至於督帥,為朝廷西北安危殫精竭慮,功勳有目共睹,還不至於受短視之輩所害。”
梁老夫人點頭道:“但願如此!”話雖如此,她心裏卻是明鏡似的,說來說去,這位少年
將軍卻沒說他自己的命運,難道,他真的一點都在乎自己的前途?
“將軍所佩的,就是自鑄的寶刀麽?”莊夫人笑盈盈的問,目光望著無銘腰間的刀,她似乎有意要將話題轉換,“能否借賤妾一觀?”
無銘將腰間的佩刀取下,起身雙手遞過去,莊夫人接在手裏,抽刀出鞘,刀身隻出鞘一尺,就見森冷之光湛然,她不由得脫口讚道:“好刀!”“嗆啷”一聲,長刀出鞘,更是刀光森然,入目生寒。
這刀比一般的狹縫單刀還要窄,刀身將近四尺,略呈弧形。
“日本刀!”莊庭低呼一聲,早在禮部員外郎任上時,他曾經見識過這種刀,據說來自海中的扶桑島國。“寶刀近出日本國,越賈得之滄海東。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間雜輸與銅。”早在宋代,歐陽修就有一首《日本刀歌》,那個時候日本刀就已經傳入了中原。
“這是唐刀!”莊夫人有些不滿的橫一眼丈夫,所謂唐刀,是大唐時期所用的刀,分為儀刀、障刀、橫刀和陌刀。那什麽日本刀,就是模仿了其中的儀刀,這世上,哪有老祖宗像不知哪一代犄角旮旯裏冒出來的野種的道理!
“這借鑒了唐刀,也有日本刀的影子,不過無論跟哪一種比,尚有所不足。”無銘看莊庭的臉色有些尷尬,開口替他解圍,不過他說這些話也不是出於謙虛,唐刀在唐代時可是與阿拉伯大馬士革刀並稱於世的名刀,無論是技術上還是在藝術上都達到了極高的成就,可以說是我國刀劍史上的巔峰;日本刀是唐儀刀的傳承,但是在日本本土隨著戰爭的錘煉,姿態和鍛造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於日本本土的資源匱乏,鐵礦和高溫燃料的不充足,鋼鐵的性能受到限製,為了解決刀刃鋒利保持很好的硬度,同時具備非常鋒利的性能,刀身又要保持適當的彈性,日本刀采用了三明治式的鍛造技術,而正因為使用材料的性質不同,在淬火的時候金屬內部產生的應力不同,刀刃變得有弧度。無銘就是看中這種弧度在馬上近戰中非常有利。隻是,如今的冶煉技術等雖說隻進不退,但囿於時間有限,為了配備所有血狼軍士,在冶煉時還是有些欠缺——說白了,火候不夠啊!
“即便如此,這刀的鋒刃恐怕也不是一般的刀劍所能及的了。”莊夫人非常內行的說,提刀離開座位,揚刀虛劈幾下,虎虎生風。
莊庭舊的尷尬才退,新的尷尬又生,望著無銘,解釋說:“拙荊略通武藝,一向喜愛刀劍,讓將軍見笑了!”
無銘微笑著回應道:“夫人既有此好,在下本當送上此刀,隻是此刀久飲敵血,用它送人實在不吉利,如果有機會,在下必當送上新鑄之刀,不過在下可以先送上此弩。”他從腰間的革囊中取出一具小巧的弩弓,正是諸葛神弩。
莊夫人將刀入鞘,放在茶幾上,非常歡喜的接過神弩,無銘把上弦、瞄準、發射等環節一一介紹,莊夫人衝左側兩丈外的一根柱子瞄準,一扣機簧,“奪”一聲響,卻有兩支弩箭射在柱上,箭矢入柱,足有七寸。
“真厲害!”莊夫人臉上閃動著驚異之色,十足像個好奇的小女孩,這讓無銘忍不住想:眼前這位莊夫人真的是那位看上去神情憂鬱舉止成熟的莊姑娘的母親?不會是母女倆互換了性情吧?
他從革囊中又取出兩個長方形的木盒子,長約八寸,寬約一寸,送到莊夫人麵前,後者詫異的接過,問:“這是裝弩箭的?”她注意到這跟神弩上的弩箭匣子是一樣的。
無銘點頭說是,接過神弩,非常熟練的把弩箭匣子卸下,換了一個安上,莊夫人看著這一切,眼中的驚異之色更濃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修剪了臉上的胡須之後充滿了陽剛之氣不說,這層出不窮的本領才是最吸引人眼球的啊!
說起來,無銘也完全有資格驕傲一下,原先的諸葛神弩的弩箭匣子是固定的,他把它變成了可快速裝卸的,類似後世的彈匣;而且,原先的神弩為了裝上弩箭匣子,把用於瞄準目標的“望山”給去掉了,發射的人必須常常練習才能射擊準確,而他還是給神弩安裝了小巧的瞄準裝置;神弩也被設計成了大小幾款的,有每發一支跟兩支的兩種,像現在這一種,是最小的,每發兩支,可連發十次,射程十五丈,殺傷力不容小覷。
“這就送給夫人了,還請笑納!”無銘非常誠心的說。
“那就多謝了!”莊夫人非常豪爽的回應。
梁老夫人望著莊夫人,心裏暗自一歎,要是健兒爭氣,或許也會讓莊氏妹子欣賞的。
同一時刻,小晴正向自家小姐說著最新遇到的奇事。下午她上廚房去取給夫人、小姐做的點心,看見那個很厲害的無命將軍居然跟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頭聊得正開心,那個老頭不時讚歎幾聲——小晴後來問梁家的下人才知道,那老頭是莊東頭打鐵的老梁頭,他找無命將軍,是來道謝的,因為無命將軍昨天幫他打了兩把非常好的鋤頭,那手藝,讓老梁頭讚歎不已,而無命將軍竟然就那樣站在側門外,跟對方說了半個多時辰的打鐵技術!
難道這個登徒子真的是無所不能的?莊小姐坐在梳妝台前,手托香腮,眼眸中點點迷茫之色,似乎對小丫鬟的話題不感興趣,但心裏還是忍不住這樣想。
這一天,陽光明媚,讓寒意凜然的呂梁山脈平添了幾分春意,無銘自太原城中剛剛回到梁家,小葛就匆匆來到他身邊,道:“宣旨的欽差來了,離這裏還有十裏。”
無銘點點頭,徑自進門,讓福伯稟報老夫人,很快,老夫人一身命婦服飾出來了,莊庭一家三口也都出來了,無銘說:“莊先生,還請您跟尊夫人、令嬡暫時在這少待,如非必要,最好不要讓來使見到,以免橫生枝節。”
莊庭明白了他的用意,點頭表示應允,一家三口就回房中待著,無銘陪著梁老夫人出了梁宅,來到了宅東的路口,福伯指點著下人擺好了香案,就把下人全部帶回了梁宅,忙著準備招待欽差的事宜——他不是第一次見識來頒聖旨的欽差儀仗,上一次,是老主人跟大少爺殉國之後。
老夫人就在路口站著等待,無銘手按腰間佩刀,就站在老夫人左後方四尺處,而跟隨他的大張跟小葛竟然各牽著匹鞍韁齊備的戰馬——其中那匹黑色的正是無銘的“伶仃”——在他身後兩丈外站著,也望著通往這邊的路,臉色也都有些凝重,
不到兩盞茶的工夫,一隊騎士就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而且很快就來到了近前。
梁老夫人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因為,來的這支隊伍實在太倉促了,一隊身著錦衣衛服飾的騎士護著中間那輛馬車疾馳,車後是一隊穿著軍士服飾的騎士,好像有人在後麵追趕一樣;而且,更讓她奇怪的是,那些軍士居然每人都牽著一匹鞍韁齊整的戰馬,做了幾十年將軍的家眷,她知道這是長途奔襲的架勢。
長途奔襲?奔襲誰?
梁老夫人的心弦繃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