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集 剜卻眼前瘡
但也有人想:吳知縣即便叫留添又怎樣?他改了個姓,就能把他這半年來作出的功績全部抹殺了?有他主持知縣衙門,日常事務才會如此順利,東勝衛城的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才會迎刃而解,老百姓不是很喜歡他這個毫無架子的知縣老爺的麽?怎麽,留夢炎的子孫就不能幹出對老百姓有利的事了?這是什麽世道!
還有人在想:施監軍姓蒲怎麽啦?那個蒲壽庚好像是色目人吧?應該是高鼻深目,施監軍有哪一點像他啦?就算是他的子孫又怎麽啦?他現在是東勝衛的監軍,這段日子能夠重創蒙古人,不也有他的一份功勞嗎?這個世道,甭管是誰的子孫,隻要能讓老百姓過上安生日子,他就是好樣的,咱們就要支持他!
難道這個世道一定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那些龍子鳳孫對咱老百姓有什麽好的?對咱們敲骨吸髓、無惡不作倒是真的!那些勳貴權戚的後代,仗著先人餘蔭作威作福,卻還時不時說些風涼話:我們的成就也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努力得來的。
我呸!鬼才信呢!反倒是那些平民百姓深知百姓之苦,一旦顯達,還會想著幫助別人……
台下人各種各樣的想法都有,但最終占上風的是一種呼聲:“無論三位是什麽出身,何人子孫,在東勝衛,隻要對老百姓有利,那你們就是合格的主簿、知縣和監軍!”
當台上三人明白了在場絕大多數人的心意之後,每個人都是熱淚盈眶,三人齊齊向台下人深深一躬,口稱:“多謝各位寬容相待,我等必不辱命!無論來日有多少艱難,我等當灑盡這一腔熱血,以報各位知遇之恩!”
台下眾人都很是激動,而最激動的當數就在台左側站著的高娃,成親之前,施世清——不,應該是蒲世清——就向她坦白了自己的家世,尤其強調了作為蒲家的子孫,注定會遭遇不可預料的坎坷命運,如果她願意做蒲家的媳婦,那就得有這個心理準備;如果不願意,他也不會強求,願意送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那一刻,高娃覺得自己像是第一次明白他曾經不止一次說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的真正含義,他把她自己的命運交到她自己手裏,她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存方式?
那一刻,高娃也才明白,男人博大的胸懷不一定需要有寬寬的肩膀和高大的身材,一個真正的男人,有一顆懂得珍惜所愛之人的心也足夠了;跟他在一起,她才覺得自己是個有人疼愛的女人。
此刻,站在這裏,看著心愛的男人得到那麽多人的認可,她覺得無比的驕傲和自豪。
接下來,呼延忘屈宣布選舉規則,每個在場的人都會發到一張選票,上麵列著衛指揮使、監軍、知縣、主簿四個官職和呼延忘屈、蒲世清、留添、馮子漣他們四人的名字,要是同意他們繼續擔任現職,就在各人名下畫圈;要是不同意,可以在官職下方的空格裏寫上屬意的人名——誰要是還不會寫字,可以讓八仙桌後那些年輕人代筆;當然,每個人也都有棄權的權利。
所有選票當場唱票,得票最多者當選,一旦人選確定,任期都是三年。
等大家都明白了流程,那些捧著小木箱的年輕人就打開箱子開始發選票,而後,大家一個接一個到那一長溜八仙桌前畫圈,這個過程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期間大家還都回去吃了午飯;而之後的當眾唱票也費了很長的時間,到黃昏時,東勝衛的第一次選舉終於有了結果,呼延忘屈他們四人除了得票有多少之分外,最終結果是一樣的:四人高票當選連任現職。
注意,是高票當選,沒有一人是全票當選,每人都有數十票反對票,也有三十多人選擇了棄權。
對於這個結果,呼延忘屈他們還是非常滿意的,這半年來的心血沒有白花,接下來,該是大幹一場的時候了。
而監督這一過程的洛桑大師跟他的弟子都暗自稱奇,這種事,還真是頭一回遇到啊,不知以後會是怎樣的情形,那得拭目以待了。
第二天,東勝衛的軍民人等還是被召集到了練兵場,大家都很是疑惑,選舉都結束了,大家來這裏還有什麽事?
有什麽事?
大事,對於東勝衛乃至整個河套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大事!
呼延忘屈向血狼軍士們宣布了最新的軍法,這個之前的“血狼七殺”比起來,沒有數量上的差別,但質量上肯定有天壤之別,原先軍法所保護的“大明子民”,這次修正成了所有“愛好和平安寧生活的各族百姓”。
這樣的修正會有什麽樣的效果,那就得看事實的發展了。
留添留知縣宣布了最新的律法,這是全體東勝衛軍民都得遵守的,其中最讓人吃驚的是,律法規定,凡是東勝衛子民,無論男女,除了必須遵循讀書識字的律條外,滿十四周歲後,還必須參加為期三年的軍事化訓練。
無論男女,都得參加軍事化訓練,這是要搞全民皆兵麽?很多人心裏有這個念頭,但沒有多少人覺得不應該,在人命不如豬狗的戰爭年代,接受一些訓練,或許就能多一分活命的機會吧!
馮主簿宣布的,是有關東勝衛接下來的發展規劃,東勝衛並不想變成一個廣開耕地的農業城市,而是想大力發展紡織、畜牧和商貿,每家每戶願意參與到哪一行業中由各家自己決定,不過這不是世襲,每三年可以有一次改行的機會。但是,有一個很重要的情況必須弄清楚,商戶的納稅是非常高的,幾乎等於紡織、畜牧業者所納的兩倍。任何人想做任何行業,沒本錢的話,都可到即將開張的銀號貸款。
而蒲世清這個“新任”監軍宣布的事才是今天最讓人震驚的,他宣布從今天開始,東勝衛將在半個月之內成立一個“民生會”,五十三名成員都將由軍民公推而出,民生會負責監督知縣衙門和主簿衙門的一切公務,此外還負責監督衛指揮使衙門所有軍士的廉政狀況。
讓老百姓管理衙門官員,這可真是新鮮事!一時之間,整個東勝衛都在談論這自古以來未曾有過的奇事,但不管外界如何議論紛紛,民生會的組建工作有條不紊的展開了。
“東勝衛自此恐怕會在風口浪尖顛簸了,”蒲世清感慨萬分,“很大程度上恐怕是因為我和漸進兄!慕軒這一步是否急了一些?”雖然恢複本姓是我所願,但如果對樂土計劃有阻礙,我還是不想操之過急的。
漸進正是留添的字,留知縣看看他,深有同感的點頭,雖然他內心對自己終於恢複本姓是非常激動的。
馮主簿所受壓力少許少些,但也不是全無擔心,他看看呼延忘屈。
呼延忘屈笑笑,說:“慕軒的意思,無論三位如何擔憂,這一步是非走不可的,如若朝廷連這個事實都不能接受,那咱們接下來做作的一切恐怕更加會內外受敵,三位還是不要計較這事了,下麵要做的,才是真正的費神啊!”
蒲世清三人互相望望,不約而同的點起了頭。
哈斯巴根敗退回自己的部族中,向蒙根其其格交代了一番,而後立即前往達延汗處請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達延汗跟徹辰夫人並沒有責罰他,反倒好言安慰一番,之後讓他回部族整頓一番,畢竟損失那麽大,得將養好一陣子才能恢複元氣了。
哈斯巴根謝過達延汗的寬恕之恩後退出,在汗殿外遇到了達延汗的兩位王子——圖魯·博羅特和烏魯斯·博羅特,他倆是雙胞胎,是達延汗和徹辰夫人的第一對孩子,已經有四歲了,哥哥圖魯卻比弟弟烏魯斯矮了小半個頭,看上去也比烏魯斯瘦弱了一些,這兩兄弟都背著一副小弓箭,腰裏還別著一把短刀,看見哈斯巴根,兩兄弟都很開心,叫著“巴根巴根”,上來一左一右抱住了哈斯巴根的大腿,圖魯仰著小臉問:“巴根,我跟烏魯斯去你那裏玩吧?森紮說他娘做的糖糕還有,是真的嗎?”
哈斯巴根心裏湧起一陣暖意,這兩個孩子,對他和蒙根其其格還有他倆的兒子森紮都很是親近,三天兩頭想著去他們那裏吃蒙根其其格學著漢人做的糖糕,他摸摸兩個孩子的頭,說:“真的啊!你倆跟我去嗎?”
“好啊,好啊!”兩兄弟雀躍著,一起放開他的大腿,跑進了汗殿,片刻之後,兩兄弟又雀躍著跑了出來,嚷嚷著:“爹爹同意了,咱們走吧!”
哈斯巴根將圖魯抱上自己的戰馬,烏魯斯則由他的衛隊長抱上了戰馬,而後馳向他的部落。
見到圖魯和烏魯斯兩兄弟,蒙根其其格也非常高興,雖然她跟這兩兄弟其實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但她對他倆是打心眼裏喜歡,森紮已經七歲了,在圖魯兩兄弟麵前是外甥,但卻像個大哥哥一樣照顧著兩兄弟,他已經能拉開哈斯巴根給他特製的強弓,五十步內可以百發百中,這讓兩兄弟對他很是崇拜。
蒙根其其格很快就做好了糖糕,森紮和兩兄弟都是一手抓一塊,吃得不亦樂乎,蒙根其其格在一旁笑眯眯的看著,而哈斯巴根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妻子出神,蒙根其其格十七歲嫁給他,如今二十五歲,正是一個女人最有魅力的年歲,他看著妻子豐挺的胸和柔韌的腰肢,心裏滿是溫馨和感激,無論自己遭遇多少失敗,妻子總是在身後默默的支持著,從沒有半句怨言,就算隻為了這一點,他也要咬緊牙關撐下去。
隻是,眼前有個大問題要解決,部落損失慘重,如果這些是他從前的部眾,那他們是不會或者不敢有什麽怨言的,但今時不同往日了,達延汗親政之後,將各部落人眾打散,重新組合,自己部落中有一半人是郭爾羅斯部的,這次傷亡慘重,他們自然會有怨言,雖然汗王寬恕了自己,但要是這些部眾不安撫好了,以後自己這一部就難以有重振之日了。
他不由自主皺起了濃眉,蒙根其其格轉頭看見,眉宇間也閃現擔憂之色。
“我吃飽啦!”烏魯斯拍拍小手,第一個叫起來,而後轉身向帳外跑去,圖魯把手裏最後一口塞進嘴裏,喊著“等等我”,也跑了出去,森紮手裏還有半塊呢,他看看父母,緊跟著跑了出去。
哈斯巴根過來牽著妻子的手,兩人來到帳外,看著三個孩子在草地上奔跑追逐,兩人相視一笑,心裏滿是歡喜。
黃昏時分,哈斯巴根讓人把圖魯兩兄弟送回了汗殿,森紮很累,蒙根其其格給他梳洗一下,就讓他回自己的帳篷睡了,那裏自然有侍女照顧他。
哈斯巴根在帳篷裏看著幾張羊皮發愣,蒙根其其格走過去一看,羊皮上寫著部落目前所有的人員糧草牛羊等的數目,看樣子,不容樂觀哪!
蒙根其其格輕撫著丈夫寬寬的肩膀,默默無語,哈斯巴根抬頭看著她,給她一個寬慰的笑容,蒙根其其格柔聲說:“早點睡吧!這些事,明天找烏日更商議一下!”
哈斯巴根點點頭,站起身來,蒙根其其格忽然有些傷感的說:“森紮看來很想念哈達,烏魯斯說他昨晚在汗殿外看見一個衛士很像哈達,森紮居然說要去見見那個衛士。”哈達是最疼愛森紮的,森紮跟他感情很好,他的箭術就是跟哈達學的,哈達陣亡,對森紮來說可是不小的打擊。
哈斯巴的跟的心卻一陣劇跳,怯薛軍中有人長得像哈達?這可能嗎?以前怎麽沒有聽說過?
要知道,怯薛軍是自成吉思汗時代創立的“萬名客什克騰”,那可是按照成吉思汗的旨意,從萬戶長、千戶長、百戶長和自由人的兒子中挑選的品行端正、武藝高強、相貌端莊的人組成的大汗護衛親軍,那裏麵匯聚了萬名全蒙古勇士中的精英。在戰鬥中,怯薛軍具有超強的戰鬥力,是成吉思汗大軍的中流砥柱,披堅執銳,幾乎可以說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他們曾經西征花剌子模,南征西夏、金,為蒙古帝國建立了不朽的功勳。
成吉思汗之後,怯薛軍就成了大汗的常備護衛軍,即便退出中原之後,怯薛軍仍在,而且脫脫不花汗、滿都魯汗和達延汗都親自統領著這支親軍。哈斯巴根也是出身於怯薛軍,當年在怯薛軍中時偶然救了蒙根其其格,這才贏得美人歸。
他自然知道,怯薛軍中那麽多人他不可能個個認識,但哈達跟著他經常出入汗殿,跟怯薛軍中的弟兄也非常熟悉,要是真有一個跟他長得非常像的衛士,那早就哄傳開了,怎麽會等到現在,他幾乎可以肯定,那人就是哈達,這個哈達原本就是大汗的人,他處心積慮潛藏在自己身邊,如今終於將自己逼進了絕境,這個哈達就躲回了怯薛軍中,那這樣說來,他背後的人不是大汗,就是徹辰夫人!
哈斯巴根心裏越想越氣憤,也越想越寒心,他自從跟著徹辰夫人來到達延汗麾下,一直忠心耿耿,從沒想著要有二心,但到底是為了什麽,就是容不下我哈斯巴根呢?
這一切,哈斯巴根卻隻能爛在肚子裏,到目前為止,他不能向蒙根其其格透露一星半點,即便是哈達的事,他至今也隻是自己一個人心裏盤算,連對烏日更都沒說過半句話。
哈斯巴根強忍著心裏的疑問,抱著妻子歇下了。
第二天,哈斯巴根特意讓人送森紮去汗殿跟圖魯他們玩,森紮還記得昨天烏魯斯說的那個像哈達的人,催著兩兄弟帶他去見那人,但他們在怯薛軍中找了個遍,也沒找見烏魯斯說的那人,烏魯斯人小脾氣不小,找了個人問,好一會兒,那人才明白他們要找誰,說:“原來是找達爾戈啊,他好像有事出營了,要過兩天才回來。”
烏魯斯對著森紮嚷道:“我說有吧!”那樣子,很是為自己終於洗清說謊的嫌疑而高興,而森紮很是失望。
回到爹娘身邊,森紮還是怏怏不樂的,蒙根其其格好言安慰,而哈斯巴根得知一切,心裏的疑慮更加深重了。
同一時刻,蘇德的部落之中正是一片繁忙景象,蘇德、滿都拉圖和阿古達木正在挑燈夜談,蘇德說:“這幾次襲擊東勝衛,我損失慘重,二位兄弟可得幫我一把,眼看天氣轉暖,我這兒可出不了多少人了。”到時候,對明廷的搶掠肯定會吃虧,吃大虧呀!
看他一臉撈不著好處的哭喪相,滿都拉圖和阿古達木這兩個好兄弟卻沒有半點同情的神色,互相望望,都“嗤”的一笑,阿古達木笑完,問:“蘇德大哥,大汗安置在你這裏的蘇尼特、巴爾虎兩部的八千部眾死得都差不多了吧?”
滿都拉圖聽了嗬嗬嗬的笑起來,蘇德臉上卻沒有什麽尷尬的表情,看著這兩個好兄弟,笑笑,說:“差不多了。”達延汗當初重組各部時,在他這裏安置了蘇尼特、巴爾虎兩部的八千餘人,算算,他讓紮烏屯跟恩和朝魯兩次帶人襲擊東勝衛,這次又讓他們跟著哈斯巴根圍攻東勝衛,每次攻擊的主力都是這兩部的,損失慘重,但他蘇德的人沒有傷筋動骨。
“接下來,應該是你倆出麵替哥哥我報仇雪恨了。”蘇德看著兩個兄弟,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亦思馬因太師那邊,眼看托郭齊他們越來越猛,達延汗又派了梁健、阿木古郎那一萬人馬,而亦不剌、亦剌思兄弟倆又沒出全力,小厄魯特部損失也不小,太師恐怕落不了好,一旦他敗落,那瓦剌就是一盤散沙了,到時候,達延汗就有空閑整頓韃靼各部了。聽說徹辰夫人極力主張實行旗盟製,如果真是那樣,那咱們兄弟恐怕別指望有什麽好日子過了。”
滿都拉圖和阿古達木臉色鄭重的點頭,不約而同的點頭,說:“兄弟們明白,大哥放心吧!”
第三天一早,滿都拉圖和阿古達木就到汗殿來向大汗哭窮了,他們兩部駐紮在杭愛山西北麓,去年冬天遭受了白災,損失慘重。東勝衛進行茶馬交易,他們私下派人明著是去交易,實際是去打探情況,原本想趁機大撈一筆,但蘇德和哈斯巴根對東勝衛的幾次突襲壞了他們的事,現在,東勝衛以為危險已過,正在忙著搞什麽選舉、商貿的規劃,他們兩部想趁這機會對東勝衛再來次突襲,希望大汗能夠允準。
達延汗感覺有些突然,依照蘇德跟哈斯巴根的前車之鑒,東勝衛這塊骨頭可不好啃,激戰之後,他們會放鬆警惕嗎?滿都拉圖和阿古達木有這種想法很是危險,但是,看他倆一臉乞求的神色,達延汗想起這兩部的慘狀,心裏又覺得不能輕易拒絕他們的請求,最終,他還是先跟夫人商議了一下,才答應滿都拉圖和阿古達木,不過,他一再叮囑兩人,一定要籌劃周全,等有至少六分把握再出兵,滿都拉圖和阿古達木一口答應了。
五天之後,兩人整頓好一切,準備當夜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