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七、勝利隻是緩期死刑(1)
夕陽的最後一縷光輝在海平麵上漸漸隱沒,大片大片的烏雲擋住了最後幾抹餘輝,使夜色來得又早又陰沉。隨著夜幕低垂,在戰火中飽經創傷的通貝斯港,也漸漸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
迎著陣陣涼爽的海風,丹尼爾中將獨自佇立在城堡頂端的寬廣露台上,朝他的腳下望去,整座城市以中央城堡為分界線,被劃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
鄰近海岸的半座城市盡管同樣是滿目瘡痍,充滿了戰禍的痕跡,隨處可見街壘、彈坑、屍體和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但至少還保持著大體上的完好。而靠近內陸的另外一半市區,卻已經被徹底燒成了一大片焦黑、猙獰、醜陋、惡臭的廢墟——曾經繁華的街區仿佛被人放在坩堝中灼燒過似的,即使在港灣中戰艦上,都能清晰地聞到一股嗆人的焦糊味。無數**裸的焦黑屍體,在冒著煙的瓦礫間佝僂成一團。某些偏僻的地方,依稀還有零星的火光在殘垣頹壁之間跳躍。尚未清理的巨大彈坑四周,人肉碎塊、頭發腦漿和肚腸內髒一起噴濺到了牆壁上,場景慘烈得讓人幾乎不敢直視。
即便如此,那些在戰火中幸存下來的軍民們,依然拖著傷痕累累的疲憊身軀,在這地獄般的街巷間翻翻找找,試圖收拾已經破敗不堪的家園——無論時世如何變化,這日子總得要接著過下去,不是嗎?
然而,即便是這樣慘淡維持的日子,又還能再繼續多久呢?
望著掩藏在雲層背後的朦.朧月影,丹尼爾中將滿懷憂慮地歎了一口氣。
在他身後的宴會大廳裏,正是一.派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歌舞升平的喧鬧景象。雖然守城部隊在這一天的戰場表現實在是令人難以滿意,但為了振奮軍心士氣,駐蹕於通貝斯港的臨時宮廷還是竭盡所能,湊出了一場相當不錯的慶功酒宴。明亮璀璨的水晶吊燈下,剛剛離開戰場的軍官們紛紛換上了自己最好的禮服,挽著平常難得一見的漂亮宮女,在宮廷樂隊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堆成小山的金黃色烤肉排,油光滋滋的煎香腸和火腿片,飄著誘人香甜味的奶油海鮮濃湯,色彩鮮明的熱帶水果拚盤,還有各式各樣的精致甜點、高檔卷煙以及在熱帶地區極為奢侈的冰淇淋,讓人感受不到一絲一毫戰爭年代的物質匱乏。
來自世界各地的山珍海味、窖.藏了數個世紀的頂級名酒、高貴優雅的俏麗女官、光彩奪目的軍功勳章、華麗的鍍金寶石佩劍、從南洋群島獲得的昂貴香料、遠東古國出產的上等絲綢和茶葉、還有王室珍藏多年的各種魔法道具和罕見靈藥……為了犒賞和激勵這些最起碼堅持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的“勇士”,精靈王室毫不吝嗇地拿出了自己身邊的一切好東西。其數量之充沛,即使是最低級的普通士兵,也能在經曆了層層克扣之後依舊從中分潤到不少油水——奶酪、肉幹、香腸、煙草和蜜餞等等“特供給養”此次全部敞開供應;地窖裏儲存的葡萄酒、甘蔗酒和高級罐頭統統被瓜分一空;成箱成袋閃閃發亮的金幣、金條甚至是金磚,以最快速度分發到了每一個士兵手中,其價值足以抵得上他們十年的正常薪水。這些幾乎通行於一切文明社會的“特效藥”,非常成功地迅速撫慰了戰士們瀕臨崩潰的戰鬥意誌,讓他們甚至興奮得期待起了未來的戰事——當然是為了獲取更豐厚的獎賞。
然而,作為率領敢死隊一戰破敵的最大功臣,本次.慶祝宴會理所當然的主角,丹尼爾中將卻根本無心享受美酒佳肴和奉承拍馬。勉強和艾倫妮塔公主跳了第一首曲子之後,他就隨便找了個借口,獨自溜到露台上吹風。此刻,回頭端詳著落地窗裏麵的歡聲笑語、燈火輝煌,丹尼爾卻忍不住在腦海中浮現出了某個東方學者在著作中形容王朝末日景象的拗口詩句:清歌於漏舟之中,痛飲於焚屋之下!
白天的那場勝利,其實不過是利用攻擊者指揮中.樞意外毀滅的機會,勉強擊潰了對手的第一波攻擊,甚至連敵人的有生力量都沒有殺傷多少,而己方的兵力卻已經被削弱到了幾乎無法維持戰線的程度。就整個馬茲卡大陸的戰局而言,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依舊是令人絕望的一邊倒。這麽區區一次戰術勝利,說得難聽點不過是緩期死刑而已,難道就已經到了可以彈冠相慶的時候嗎?
“喲,丹尼爾閣下,您怎麽一個人躲在這兒啊?今天.您可是主角呢!”
作為他的老搭.檔,吉爾伯特少將不知什麽時候從大廳裏鑽了出來,叼著雪茄略帶醉意地說道,“女王陛下剛才還當眾誇獎了您的頑強堅毅和勇往直前,宣布將要在宴會結束前給您頒發一枚最高等的寶石月桂葉勳章,並且根據宮廷女官們的小道消息,可能還會晉升您為陸軍上將……我在這裏就提前說一聲恭喜了!”
“寶石月桂葉勳章?晉升陸軍上將?陛下還真是‘慷慨’啊!”
聽到這一喜訊,丹尼爾隻是淡淡地苦笑幾聲,隨手一指城堡外麵的淒慘廢墟,“看著眼下的這種局麵,我們到底能堅持幾天都還很難說。別說什麽勳章和晉升了,就算是立刻塞給我一根鑲嵌著鑽石的元帥杖,又能怎麽樣呢?難道會給我帶來熟練的兵員與合格的軍官嗎?”
“唉,我就知道,你這副死性子可是會吃不開的啊!”
吉爾伯特歎息著搖了搖頭,將右手搭到了丹尼爾的肩膀上,“別看有些家夥在宴席上鬧得這麽瘋,大家其實都心裏都很清楚,今天的勝利基本上等於是白撿來的,並不能讓整體局勢有多少改觀。但這畢竟打亂了印加軍的部署,為我們贏得了一段喘息的時間……更何況,我們並非孤立無援,隻要再堅持最多十天時間,薛佛拉斯教會的十五萬精銳陸軍就會陸續抵達。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一切就都會好起來啦!”
“薛佛拉斯教會的十五萬援軍?嗬嗬,目前全軍上下似乎都在指望著那些家夥,認為他們是救星,是希望,是拯救這個國家的決定性力量!就連我們尊敬的女王陛下,大概也是這麽想的吧!”
麵對老搭檔的安慰和勸解,丹尼爾卻頗有些不以為然,“沒錯,一旦有了這支強大的生力軍,再搭配上絕對的海軍優勢,我們立刻就能扭轉戰局,徹底打敗‘不死鳥’特庫姆塞和他手下那些新招募的烏合之眾,將他們從沿海地區驅逐出去。可是再接下來呢?是就此止步,守著這些難以設防的港口城市和交通線被動挨打,坐等各種亂七八糟的抵抗組織對我們展開汪洋大海一般的全麵遊擊戰?又或者咬緊牙關斬草除根,繼續沿著麻麻裏河向內陸挺進,組織一次新的大遠征?”
中將攤開雙手,略帶譏諷地輕輕一笑,“嘿嘿,無論怎麽選擇,隻要沒辦法在短期內徹底平息戰火,或者至少將戰鬥烈度控製在一個較低的範圍內,我們最後的生力軍都會逐漸陷進一場場無休止的拉鋸戰和清剿戰之中,慢慢地被消耗殆盡……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又該到哪裏去找下一根救命稻草?”
“情況應該沒有你說的那麽悲觀吧!”吉爾伯特有些底氣不足地反駁說,“最近政府一直在策劃全民戰爭動員,征召新兵、預備役、退役老兵、教會武裝和警備隊,並且打算要求各附庸國、仆從國提供更多的軍隊和補給……按照國防部製訂的計劃,在大約六個月之後,我們就能組織起35萬人的新建野戰部隊。即使還不足以直搗印加軍的高原腹地,至少收複和鎮壓近期才失陷的東部熱帶雨林應該沒什麽問題吧!‘幽靈玫瑰’索非亞.利亞頓元帥當初征服這些地區的時候,動用的總兵力似乎還不到十萬呢!”
他伸手搔搔明顯搽了過量頭油的長發,不怎麽確定地補充了一句,“根據我打聽到的消息,關於如何使用這些新建陸軍,國防部似乎連作戰時間表都製訂出來了,預備在三個月內解決馬茲卡大陸問題……”
“作戰時間表?三個月內解決問題?嗯哼,這還真是標準的國防部風格啊。自從原本那些經驗豐富的舊軍官在光榮革命中被清洗之後,現在這幫剛從軍校畢業甚至肄業的菜鳥參謀,似乎到今天還沒有搞明白沙盤推演和實戰之間存在的區別……”
丹尼爾微微搖晃著腦袋,冷笑著再次嗤之以鼻,“時代是在不斷地發展變化的,兩百多年以前我們可以用十萬軍隊輕易做到的事情,並不意味著在兩個多世紀之後還能再一次簡單複製!醒醒吧!我們的敵人已經變了,不再是當初那一小撮色厲內茬,愚昧自大的腐朽貴族,也不再是那些臨時征發的農夫和為錢打仗的雇傭兵,更不是身披獸皮肩抗大棒的石器時代‘勇士’。而是那些被我們一手訓練起來,熟悉我軍各種戰術策略和先進裝備的叛變外族部隊,以及多年潛伏在暗處,擅長自殺式恐怖襲擊,擁有瘋狂獻身精神的地下抵抗組織!而且這些敵人的背後多半還有其它強國在暗中支援!想要打服他們可比過去費勁多了!”
“再說說那支新建的龐大陸軍吧。35萬?哼哼,這確實是一個很嚇人的數字,但這種紙麵上的數字根本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經過了反複多次的內亂、兵變和混戰之後,我國早已被搞的民窮財盡。想要長時間維持這樣龐大的新建軍隊,並且保障他們的高強度作戰,幾乎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即使國家砸鍋賣鐵,勉強湊出了一筆軍費。但是,全麵的戰爭動員固然可以很快搜羅到足夠的壯丁,生產出海量的軍火,卻無法馬上變出那麽多有經驗的中下級軍官和士官,更不可能在幾個月內培養出炮兵、騎兵、魔法部隊等需要長期訓練的技術兵種——合格的炮兵士官最起碼要培訓兩年,而魔法師和牧師就更不用說了,這絕對不是什麽發布一個命令就能解決的問題。”
“至於那些原本就是被我們用武力強行降伏的仆從國,到了今天這種局勢,更是肯定充滿了動搖和背叛的氣氛。就算這些國家表麵上還願意繼續遵守盟約,服從我們的號令,它們向我國提供的軍隊也絕對會非常之不可靠——比今天臨陣潰散掉的那些外族土兵還要更加不可靠。甚至很有可能在加入我軍之前,就打定了尋找機會倒戈叛亂的主意!”
“事實上,如果真的要做出最理智的決斷,眼下我們其實隻有一種選擇,那就是全麵地收縮戰線、撤出僑民,徹底放棄掉那些已經難以控製的殖民地和附庸國,承認它們的獨立或自治,以求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減少敵人。從而解放出最後一點寶貴的本族兵力,用來保衛那些我們還沒有丟失的土地……”
說到這裏,丹尼爾又一次歎息著聳了聳肩膀,“這雖然意味著我國保持了兩百多年的世界霸權就此宣告終結,但至少可以贏得一個比較體麵的和平環境……很遺憾,女王陛下似乎高估了自己手頭的籌碼,低估了敵人的決心、實力和胃口。雖然對內對外都作出了一些放棄和讓步,但總的來說還是遠遠不夠,我們依然在看不見希望的泥潭中垂死掙紮,並且肩膀上還捆綁著遠遠超過實際承受力的過量行李!”
“啪!啪!很高興能看見你還保持著一顆清醒的頭腦,丹尼爾愛卿!”
伴隨著一陣清亮的鼓掌聲,一身雍容正裝的阿克迪娜女王突然從走廊的陰影中探出身子,然後踱著優雅的小步緩緩靠了過來,“不過你似乎搞錯了一個事實哦,我並沒有高估自己手頭的那點兒可憐籌碼,更沒有低估敵人的決心、實力和胃口,也很清楚我們精靈一族的擴張和霸權已經快要走到尾聲……”
完全沒有理會兩位將軍在短暫錯愕之後誠惶誠恐的連聲請罪,阿克迪娜女王一邊揮手搖著精致華麗的羽毛團扇,一邊用仿佛頌歎調般的優美嗓音,平靜地發表出自己的見解,“……然而很遺憾,你剛才所說的全麵收縮策略固然很穩妥,也很理智,但卻是任何統治者都最不願意做出的抉擇——你可知道,任何一個偉大帝國的生命和活力,都源自於連續不斷的征服與擴張嗎?”
她如此淡淡地微笑道,深邃的瞳孔仿佛夜幕下的海洋一般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