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佛陀隕落(2)

來自奈良城東南方誌摩藩的小五郎,是一個才剛剛被征召不久的少年足輕(輕步兵)。

此刻,他正扛著一根裝上了鐵槍頭的“高級竹槍”,跟在本藩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年武士身後,心不在焉地巡視著眼前這處還很陌生的山穀,以及一直向北方延伸的空曠道路。

本來,每支巡邏隊應該是六人一組的。但是,今天大家聽說城裏在舉辦佛陀降世的儀式,乃是數十年難得一遇的曠世盛典。於是,非但那些虔誠的佛教徒,全都撥弄著念珠誦唱佛號,不管不顧地要下山進城去觀禮參拜,就連一些平時不怎麽念佛的家夥,也都一起隨大流,鬧著要去城裏看熱鬧。

而負責把守這處關隘的最高長官,偏生同樣是一位相當虔誠的佛教徒,聽到佛陀降世這般罕見的祥瑞盛事,這心裏早就已經按捺不住了。再看到部下們如此鼓噪和懇求,也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下來。

畢竟,自從換防到此處以來,除了偶爾盤問難民、香客與走私商販之外,他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一次稍微像樣的敵情,戒備的心思自然懈怠了不少。

更何況,像這種在天下大亂之際,依舊會被藩主派出自家領地,給奈良佛寺送人情的雜牌兵馬,本來也就是可有可無的樣子貨,根本不可能有什麽嚴明的紀律。

所以,今晚還在此處隘口外圍巡邏的人,就隻剩下了年紀最輕、常受欺負的小五郎,和一個因為脾氣太臭而被大家一致討厭的鄉下老武士,提著燈籠漫無目的地轉悠幾圈之後,兩人都覺得很是無聊。

畢竟是年齡還小,耐不住寂寞,雖然對身邊這位和自己有一點親戚關係的老武士實在沒啥好印象,但小五郎在百無聊賴之下,還是試著想要跟他閑聊兩句。

“……大叔啊,按照家裏老人的說法,隻要當了足輕,應該就可以經常吃上大米飯了吧?可為什麽在這些日子裏,咱們吃的還是隻有小米飯和蘿卜條呢?”

他隨意挑了個話題,忽然對身邊的那個老武士問道。

事實上,這也確實是小五郎自從當兵入伍以來,就最為關心的問題。

自古以來,東瀛就是一個極度推崇水稻生產的國家,幾乎全國的農田都在盡可能地種植水稻,除非土質與灌溉條件實在是不適合,才會改種其它的農作物。

可是,對於種植這些水稻的窮苦百姓來說,大米卻是絕對的奢侈品——因為大米的產量很低,而各地諸侯領主征收的年貢倒是非常高,通常有六到七成之多。更要命的是,在繳納完這項沉重的賦稅之後,各處村鎮的豪族地主,往往還要再向農民收一層租子,並且一般指定隻收白花花的大米……

於是,這個島國的農民們,在地裏年複一年地辛苦種植水稻,基本上就隻是在完成一項強製攤派的繁重勞役,而不是謀生的手段。每一年,他們好不容易收下來的大米,往往全都要作為年貢,送進諸侯領主和村長豪族的倉庫,自己則隻能吃小米飯啃蘿卜配野菜,或者是土豆、海帶和芋頭。

即使偶爾遇上豐年,有一點兒大米在層層盤剝之後剩餘下來,農民們通常也舍不得自己吃,而是要賣掉換錢,好去購買布匹、鹽巴、鐵器等生活必需品。

雖然並沒有明確的規定,不許農民吃大米飯。可因為大米產量太少,僅有的一點出產也都基本被各級領主收走,所以,經常吃大米飯幾乎成了這個國家特權階層的專利,農民基本上是很少有機會吃到大米的。有些窮困地方的農民,甚至一輩子都沒嚐過自己種的大米是啥味道。

對於這個國家的農民們來說,那金燦燦的飽滿稻穗,雖然始終就生長在自己的地裏,每一天都能看得見摸得著,但那些稻穀與自家飯碗的距離,卻絲毫不亞於咫尺天涯……

因此,那些諸侯領主在需要打仗或者招人服役的時候,就會派人扛著大米去各處募兵。

普通農民不是武士,充任足輕去當炮灰,並不能提升自己的地位——因為作戰勇猛而被封為武士的概率,恐怕比中彩票頭獎還要小——也沒有什麽軍餉和撫恤金,有的地方甚至還要自備兵器。唯一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就是能夠頓頓吃上大米飯,順便還可以在敵境搶劫一些東西來貼補家用。

在這個國家,人們平時總是餓著肚子的,能吃飽實在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更別說還是大米飯了——於是,便有許多終日饑腸轆轆的農民,為了嚐嚐自己種的大米是什麽滋味,而自願到戰場上去拚命。

小五郎出身的誌摩藩,乃是全國聞名的貧瘠之地,全境幾乎都覆蓋著嶙峋怪石,海濱也沒有好的港灣,甚至就連稍微像樣的平地都不多,因此口糧根本不夠吃的。

為了盡量填飽肚子,小五郎的鄉親們不得不整日揀貝殼、捕魚、挖野菜,隻要是能吃的東西,他們都會找來塞進嘴裏——這還不是在荒年的時候。萬一到了連海產和野菜都極度匱乏的荒年,誌摩藩的人們就不得不向大海對岸的中原天朝學習,設法尋找一種名為“觀音土”的好東西,這東西吃下去之後,肚子裏就能脹得一天不用吃東西……當然,偶爾也會脹死一些人……

至於最奢侈的大米飯是什麽滋味,小五郎從出生到現在,也就隻嚐過寥寥可數的幾次。

這一回,也是因為家裏實在沒了餘糧,肚子裏整天都在演奏,幾個弟妹嗷嗷待哺,而募兵的人又扛著白花花的大米在村口整天吆喝……於是,餓到受不了的小五郎終於頭腦一熱,往自家後院裏砍了一根竹竿,裝上祖傳的鐵槍頭,然後就挺起胸膛從軍入伍,前去保衛佛門聖地奈良城了。

隻是,在真正加入了這支軍隊之後,小五郎才悶悶不樂地發現,自己這個足輕的待遇水平,似乎比以往的前輩們下降了許多——隻有血脈高貴的極少數上級武士,才能啃上包裹著海苔、夾雜著梅子或魚幹的大米飯團,而農民出身的足輕和一些下級武士,還是隻能吃小米飯啃蘿卜配野菜,而且才給吃到八分飽……

對於純粹是為了吃大米飯而從軍的小五郎來說,這樣的夥食自然令他非常失望,乃至於滿腹牢騷。

“……八嘎,你這蠢貨!這都到什麽時候了,還整天想著吃大米飯!快閉上你的鳥嘴,小心京都的敵寇來了,一刀砍了你的狗頭,你就到佛祖那裏去吃你的大米飯吧!”

同樣沒吃上大米飯的壞脾氣老武士,聞言立即就對小五郎厲聲斥責,順便也好發泄自己的滿肚子怨氣。

事實上,除了在江戶、大阪、京都、長崎這些最繁華的大都市,會出現很多整天醉生夢死、揮霍無度的敗家子富豪武士之外,在這個國家其餘的那些鄉下地方,尤其是在交通不便、商旅稀少的偏僻之地,普通武士的生活質量同樣非常糟糕,尤其是在日常夥食上,簡直是寒酸得慘不忍睹。

以這位老武士來說,他在藩主的城堡裏有一份津貼,在鄉下有一百石世襲領地,以誌摩藩那種破地方的標準,怎麽看都不能算窮了……但他在家裏又吃的是些什麽呢?

平時的主食,是摻著地瓜或土豆的小米飯,再加上一小碟煮蘿卜或曬幹的紫菜、海帶作為配菜,根本看不出一點兒剝削階級的奢侈派頭。若是能吃上一小碗大米飯,外加一條最多兩指寬的小魚、一小碟醃菜、以及一點醬湯和水煮蔬菜……那就已經是節日裏的盛宴了。

至於清酒、壽司、點心和年糕之類更加高檔的食品,就隻有在新年時節才能看到了,還不是每年都有。

即便如此儉省,家裏的糧食依舊不夠所有人填飽肚子。於是,作為全家表率,這位鄉下武士每天都隻吃早飯和午飯兩頓飯——在白天要幹活,所以一定要多吃東西來保持體力,晚上是休息時間,而且偏僻鄉下也沒有什麽像樣的娛樂,隻要早早睡覺,就不會覺得肚子餓了……如此便能省下一頓飯的糧食。

堂堂剝削階級的上等人,居然要混到這等地步,也實在是過得太寒磣了一些。

所以,藩裏這一次征召人手援助奈良,他之所以明明一把年紀了卻仍舊掙紮著要來,主要也是衝著香噴噴的白米飯……沒想到藩主對待這隊湊數的雜牌兵馬居然如此吝嗇,連最起碼的大米飯都供不上!

而且,這一次的任務是協助防守城市,並非出征劫掠敵境,自然也就不會有戰利品……在這個鳥不拉屎的破關卡守了幾天之後,這位老武士的脾氣變得更加惡劣了,稍有機會就要發泄一番。

不過,雖然老武士的話非常難聽,但小五郎的思想情緒,似乎並沒有因為這番責罵而受到多大影響,隻見他咂了咂嘴巴,吞咽了一下口水,似乎在還遐想著大米飯的美味。

“……唉,大米飯是多麽的香啊,好久都沒有吃到了。最近的一次,還是四年前的新年祭上吃到的啊。現在咱好歹也當了足輕,就算駐守在這裏沒有大米飯吃,等到了大軍開拔北上,或者立下了什麽功勞之後,總該會有大米飯團供應了吧!到時候一定吃它個夠!”

小五郎還在一臉陶醉地如此喃喃自語著,而老武士則是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繼續不屑地冷笑。

“……嘿嘿,小子,你把事情也想得太簡單了吧!我剛剛去咱們藩的輜重隊看過,總共也沒有幾袋大米,所以就算北上出征了,咱們恐怕還是隻有吃小米、蘿卜和芋頭的份!至於立下什麽功勞,再獲得獎賞……哼,在咱們的這個位置上,除了送死之外,又能撈得到什麽功勞?”

老武士從袖子裏摸出一根頗為粗糙的圓形紙筒,在手中一上一下地拋著把玩,“……就憑咱們這一老一少,隻怕是連一個落單的山賊都打不過,萬一當真不幸,遇上大隊敵兵來襲,能夠有時間點起火折子,放出這根報警煙花就算不錯了,連逃走或躲避都很困難……嗯?這是下雨了嗎?你有沒有準備蓑衣……”

幾滴溫熱的**,突然飛濺到了這位老武士的脖子上,他略微皺起眉頭,隨手擦掉了這些自認為是雨點的東西,同時略微提起燈籠,回頭朝著小五郎望去。

隨即,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此時映現在他眼中的,竟是太陽穴被一箭射穿的小五郎的屍體!

極度的驚駭之下,老武士頓時張大了嘴巴,但他還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已經踏上了同樣的悲慘命運——又一根力道強勁的利箭,從他張開的嘴裏射入,直接把老武士釘在了身後的一棵樹上!

而他手中的那根報警煙花,自然也無力地滾落到了樹叢中,然後被一個身材削瘦的黑衣人隨手撿起。

隨後,偷襲者們在樹林裏現身,動作敏捷地跳到大路上。他們手裏拿著精巧的弩弓,腰間掛著黑色外鞘的彎刀,有的還隨身插著手槍和燃燒瓶,與小五郎他們的破爛裝備相比,簡直可說是天壤之別。

“……艾克林恩大人,這個關卡的巡邏隊全部都被消滅了,就隻有這兩人,已經確認過沒有活口!”

一名外貌矮壯結實,滿臉絡腮胡須,穿著一身獸皮衣服的圖坎蠻族弓箭手,在帶著部下仔細檢查過地上的兩具死屍之後,便小步跑了過來,用一種帶著幾分諂媚的語調,點頭哈腰地對黑衣人匯報說道。

而包裹在黑色長袍之中的龍巫教特使艾克林恩,則是隻是矜持地點了點頭。

“……很好,馬上挑選兩個頭腦機靈的好手,換上他們的衣服,盡快去弄開這處關卡的大門,實在不行就直接強攻……薩馬斯特大人規定時間已經差不多了!”

“……遵命!”

距離小五郎被殺之後不足五分鍾,他身後那座由誌摩藩兵把守的關卡,就陷入了一片血火地獄之中。

由於體貌和口音相差實在太大,圖坎戰士的騙關行動並未取得成功。

在被揭穿露餡的一刹那,示警的鳴鏑箭就在崗樓上接連響起,用來給後方報警的明亮煙花,也接二連三地在夜空中爆裂開來。在柵欄的後麵,有些人驚慌失措地狂呼亂喊,聲音由於驚慌已經有些變了調;另一些相對鎮定的武士和足輕,則是緊張地抄起兵器奔出帳篷,打算迎擊敵軍。

但是,這一切仍然無法改變守軍失敗的命運。

發現騙關失敗之後,圖坎軍團立即改為了強攻——隻見山穀中瞬間點起了無數的火把,將夜空映得血紅。接著,這許多火把逐漸匯成一條長龍,快速地朝著關隘的方向湧動過來,轉眼就到了柵欄跟前。

一隊渾身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草原蠻族騎兵,在消散的魔法屏障後麵,顯露出了他們猙獰的身影。領頭的騎馬將領舉著一麵赤紅色大旗,在山風吹動之中獵獵作響。在跳躍的火光映襯之下,這麵大旗顯得鮮紅欲滴,仿佛飽飲過鮮血一般。

看到這種情形,那些站在柵欄後麵的誌摩藩兵,一時間全都突然感到了無法抵禦的巨大恐懼,他們不知所措地戳在那裏,各自的臉上都已經變得煞白了。

然後,對麵的圖坎騎兵從腰上解下投石索,將一個個灌滿火油的燃燒瓶拋了過來,幹燥的木柵欄和帳篷迅速燃起了熊熊大火,將全無防備的守軍士兵燒得焦頭爛額。

趁此機會,身經百戰的圖坎騎兵們立即一聲呼嘯,開始加速衝鋒,先是一起策馬躍過了又窄又淺的壕溝,隨後直接撞倒了燃燒的柵欄,揮刀殺進這一片混亂的人群當中……

PS:推薦龍空山新銳寫手,機器人瓦力的作品《最佳導演》,此書實在是我等合理黨人的楷模。

另:不幸中的大幸,老王還沒辦完離職手續,就已經找到新工作了。不過,那是和金屬化工有關的行業,需要專業化學知識,而老王這幾年幹著完全無關的工作,早已把這些東西給忘光了……因此,必須抓緊時間埋頭啃書,並且參加單位組織的高強度培訓,甚至還有一篇入職論文要寫……小說更新隻能緩一緩了。

手頭還有最後一章存稿,找個時間發出,然後就要暫停一段時間,在老王熬過一個月試用期之前,恐怕最多隻能保持周更,甚至半月更了。

唉,在上周還實在是想象不到,老王自從學校畢業之後,還有和試管、反應方程式和顯微鏡打交道的一天。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