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五、富士見合戰(6)

驟然淪為焦炎煉獄的富士見小鎮內,蓬頭垢麵的小平太抱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太刀,蜷縮在一堵土磚壘成的斷牆後麵,如狗一般地劇烈喘息著,滿臉都是驚惶和迷茫的神情。

今年二十歲的小平太,原本是東征軍總帥藤原梅竹大人府邸裏的仆人。

小平太的家裏曾經是武士身份,但如今早已沒落,最近這幾代都租種著藤原家族的田地,充當著被剝削的佃農。而小平太則是家裏的第四個兒子,人多地少實在養不活,這才托關係走後麵送進了藤原梅竹大人的府邸裏當仆人。平時,他主要是做些打雜灑掃扛大包之類的粗笨活計,哪怕在仆人之中,也是屬於地位最低的一類,最慘的時候甚至連頓飽飯都混不上,更別說什麽工錢和外快了。

這一次藤原梅竹大人受朝廷封賞,掛帥出征關東,可這位花花公子的手下,卻是連一隊稍微像樣的親兵都沒有,隻好把家中的管家、廚師、車夫、轎夫、園丁和男傭人統統拉上湊數,再加上莊園裏的打手和若幹健壯佃農,總算是拉起了一百多人的隊伍。雖然大多沒什麽戰鬥經驗,但卻正好一路伺候老爺,順便給自己撈點外快——因為戰亂動**幾乎阻斷了糧食貨物的輸入,京都城中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在這一輪瘋狂的拉壯丁活動之中,因為經常幹力氣活而膀大腰圓的小平太,自然也被征召入伍。盡管他原本膽子挺小,不想去拚命打仗,可家裏畢竟種著主人家的田地,自己也沒有別的地方謀生……於是,小平太隻得往粗糙的赤腳上套了一雙珍藏多年舍不得穿的舊草鞋,懷裏抱著一把據說是他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武士刀,在女仆和廚娘揮舞著手絹的送別聲中,提心吊膽地踏上了前往東方的旅途。

不過等到真正上了路,小平太才發現這一次出征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麽恐怖,相反還很舒服。其中一項最基本的好處,就是頓頓都能吃到十分飽——雖然珍貴的白米飯、清酒和魚幹,隻有管家、打手和老爺的貼身仆人才能享用,他隻能吃點芋頭、土豆、番薯、麥飯和蘿卜條,但也已經非常難得了。

除了夥食充足的優點之外,就連其餘更高層次的享受,他也能分潤到一些——例如就在剛才,小平太便很高興地和同伴們一起泡過了溫泉,又摟著一個滿麵淚痕的赤**人在稻草堆上酣然入睡。

雖然這隻是一個又黑又瘦的鄉下村婦,而且在落到小平太手裏之前,就已經至少被五個人輪流“使用”過,身上沾著不少沒擦幹淨的白濁**。但對於以前一直窮得沒錢嫖ji,以至於二十歲還是童身,經常為此遭人恥笑的小平太而言,也已經很不錯了——畢竟是絕對免費的,還沒有時間限製——更不會介意自己突然多出來了幾個“穴兄弟”(俚語,指上過同一個女人的男人們)。

至於下半身那個重要器官的保健衛生和性病感染的麻煩……嗯,頭腦簡單的小平太似乎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沒文化就是危險啊……

更幸運的是,從出征之後磨磨蹭蹭走了一個月,他們始終都沒有遭遇過什麽膽敢抵抗的敵人——沿途殘餘的土豪富戶,早就已經被一波接一波的流民、赤報組或“勤王義軍”給殺破了膽,看到朝廷東征官軍總帥的高貴旗幟,全都誠惶誠恐地擺出一副最諂媚的笑臉,毫不吝惜地獻上各種風味土特產和錢財珍玩,一心隻求破財免禍,根本不敢有什麽非分之想。

對於這些送過來買平安的孝敬禮物,還有從鄉下民家裏搶出來的一些值錢貨色……小平太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像自己這樣身份的家夥是沒資格上下其手的,否則就差不多等於找死了。

這段時間的收獲之豐盛,甚至讓那位小氣吝嗇的管家都忍不住慷慨了一把,在一次開午飯的時候,突然宣布等到抵達江戶之後,每人都賞賜一枚三兩的金小判作為辛苦費——當然,按照小平太在以往的經驗,這筆犒賞肯定會被過手的人給克扣掉一層,但至少也會有幾千文錢能落到手裏吧再加上前麵私下裏積攢的一些零碎小錢,或許就能湊夠給村裏隔壁那位阿花姑娘下聘的彩禮了……

然而,這一切美好的憧憬,如今都在連綿不斷的爆炸聲中,被徹底焚燒殆盡。

——半醒半夢之間,一串尖利的呼嘯聲突然驅散了他心頭所有的倦意。接著,便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光點劃過夜空,如彗星般拖著火焰尾巴墜落下來,轟然鳴爆,炸得鎮子裏地動山搖。好多醉醺醺的倒黴蛋還來不及恢複清醒,就已經被活埋在了瓦礫下邊。

倒是因為房子不夠而被趕出來露宿的小平太,反而因此僥幸逃得一命。他在一陣驚駭之後,趕忙丟下身旁還在迷迷糊糊的赤**人,按照小時候麵對城市火災時的經驗,找了條水溝趴進去,然後沿著水溝慢慢爬行到了一處路口附近,找了個隱蔽處暫時躲藏起來。

但即便如此,拖著橘紅色尾焰的火箭還在不斷地從鎮外升起,成排成群朝小平太的頭頂上飛過,猶如一場流星火雨般覆蓋了整個富士見鎮。四麵八方都在傳來巨大的爆炸聲,以及亂糟糟的驚叫和怒吼,一團團明亮的火焰在漆黑的夜空下飛舞濺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會奪走他的小命。眼瞧著空中和地麵的火光愈來愈稠密,猶如佛法末世傳說中的煉獄一般,可憐的小平太幾乎要被嚇得呆住了。

——下一刻,伴隨著又一陣震耳欲聾的劇烈爆炸聲,小平太愕然看到一個人影在火光中翻過殘牆飛了進來……呃……比較準確地說,飛進來的隻有半個人,就是那位原本整日裏神氣活現的吝嗇老管家。他如今是再也不能趾高氣揚地嗬斥人了,因為這可憐的家夥直接就被炸飛了半邊身子,帶著一股烤肉的香味高高拋飛到了半空,準確地落到了小平太的腳邊,讓他嚇得當場嘔吐起來……

然後,已經讓火焰與死亡給徹底嚇懵了的小平太,便看到主人的牛車從自己麵前匆匆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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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駕你們這些擋路的賤人還不躲開,讓藤原大人先走”

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下,原本威儀不凡、風度翩翩,在京都傾倒過無數深閨怨婦和變態基佬的藤原梅竹大人,此刻卻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歪歪扭扭的衣服上滿是焦黑的灰燼汙漬,臉上搽的白粉被汗水和熱浪給衝刷得脫落了一大片,仿佛成了剛在泥塘裏打過滾的花貓一般。

而替他駕駛牛車的人,似乎也並非府中那個熟悉的老車夫。小平太定睛一看,發現竟然是那位尊貴的宮廷陰陽師在客串車夫趕牛——顯然是藤原梅竹大人在一片混亂之中逃得太過於匆忙,怎麽也找不到車夫,最後隻得硬著頭皮讓陰陽師大人屈尊操持了。

在藤原大人的不斷催促下,這位陰陽師愁眉苦臉地揮舞著一柄青玉拂塵,代替鞭子抽打著牛屁股,一看就是很不給力的模樣。同時還要念念有詞地施展符咒,將一束束淡綠色的靈光打進牛頭,以安撫其神誌,防止這頭可憐的牛兒被爆炸和火光給驚嚇到暴走,拉著車子衝進火堆或池塘裏……

——從他們奪路逃亡竟然還要搭乘牛車的情況看來,這位陰陽師的式神似乎不是騎乘類的。

在這位最高領導的車駕後麵,還跟著許多衣冠不整、焦頭爛額的公卿貴胄,一邊赤著腳追趕牛車,或者是被自家健仆背著趕路,一邊還在手舞足蹈地狂呼亂喊:“……關東十萬大軍殺來了好殺氣,好厲害此番不走,定成齏粉爾等小子還不快來速速護駕?”

十萬大軍?前幾天不是還在說關東那邊已經隻剩下一幫半死不活的西洋鬼畜和婦孺老弱,還在冥頑不靈地負隅頑抗嗎?怎麽今天又冒出來了十萬大軍?

嗯,不過既然是這些尊貴老爺們說的話,想來是不會錯的……看來這一回真是要遭大難了。

原本就沒了主意的小平太一聽這話,先是略微一愣,隨即便是嚇得幾乎要股戰矢出,抬頭再看看漫天傾瀉的火雨,趕緊一骨碌從矮牆後麵爬起來,一手抓著祖傳的武士太刀,一手拎著幾件在鎮中搜刮到的家什,急匆匆地幾步追上這支隊伍的末尾,想要跟隨自家主人逃到鎮外去。

然而,他終究是沒能成功逃出這片烈焰地獄——另一輛不幸著火燃燒的牛車,在被火舌舔舐得驚懼癲狂的瘋牛狂奔之下,突然從一條掩藏在陰影中的小巷內直衝出來。而反應不及的小平太未能躲開,當場被撞飛到了近兩層樓的半空中,然後重重地摔落下來,渾身多處骨折,奄奄一息地暈厥過去。

接著,伴隨著一片驚慌失措的呼喊聲,又有無數雙臭烘烘的腳丫子,從半死不活的小平太身上踩踏而過,非常之有效率地幫助他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被踩得幾乎不成人形……

夜空中的火箭還在繼續墜落,小鎮上的潰兵和居民也還在像無頭蒼蠅似地四處亂竄,而東征軍總帥藤原梅竹大人的車駕,卻已經成功衝出了鎮子,並且繼續拖著一大片紛紛揚揚的塵土,不顧身後那一眾落難公卿貴胄的怒罵與哀求,頭也不回地向著通往京都的西方大道飛馳而去。

就當菲裏.泰勒少將還耐心地等候在鎮外,一邊準備著遠程火力打擊之後的精兵突襲,一邊防範著敵營高手的決死反撲之時,這場具有曆史決定性意義的富士見合戰,其實卻已經虎頭蛇尾地拉下了帷幕……

時局潮流的逆轉和變化,在表麵上往往就是這麽的突然而又迅速,甚至毫無邏輯與合理性可言。但事實上,導致這種驟然驚變的根子,卻又早已被埋下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