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臣是亡國之臣

我堂堂天朝,富有四海,理應是地大物博,應有盡有,為什麽朝廷居然會窮到了這個地步呢?

望著賬簿上那一排排觸目驚心的赤字,年輕的皇帝不由得滿心鬱悶地長歎了一口氣。

他很清楚,這個帝國並不是沒有錢——僅僅是京畿所在的繁華江南各地,家產過百萬兩的富豪就有至少上千戶,隨便拉個幾十家富豪出來湊到一起,估計就能比整個國庫還要闊綽得多。

可問題是,盡管民間如此豪富,但朝廷的各項賦稅就是收不上來。

事實上,在南遷之後,朝廷的疆域雖然萎縮了不少,但天下最為富庶的江南精華之地,卻仍然處於掌控之中。就算是呈現出半獨立狀態的川陝、兩廣、中原、山東這些藩鎮林立之地,朝廷也依然控製著大部分地方文官的任免,各大藩鎮節度使們僅僅是擁有了一支效命於私人的軍隊而已。隻是在地方財政方麵,大多數的進項都被藩鎮諸侯們自收自支,上繳中央的財稅數量有所萎縮罷了。

至於更加邊遠的雲貴、安南諸省,雖然目前確實已經是鞭長莫及、完全失控,但從理財的角度上看,這其實反倒是一件好事,等於是幫助朝廷卸下了一個沉重的財政包袱——在過去的統一王朝時代,由於這幾個省份的地方長期財政入不敷出,朝廷可是每年都要給這些地方調撥幾百萬兩“協餉”的……

但是,盡管帝國的疆域仍然廣袤,在財政方麵卻實在是越來越困難了。

總體來說,朝廷戶部在每一年的常規收入,主要可以分成以下這樣幾塊。

第一塊是田稅,自從實行“攤丁入畝”,廢除人頭稅之後,向農民征收的田稅,就成了朝廷最基礎的收入。但問題在於,一方麵,那些擁有官紳身份或爵位的大地主,大豪強,一個個良田萬頃,佃戶上千,占據了天下至少八九成的良田沃土,卻依仗著各種特權,基本不必交稅,甚至視納稅為恥辱;另一方麵,那些承擔賦稅徭役的自耕農,隨著土地兼並的加劇,日益稀少,大部分的莊稼人都隻能淪為豪門佃戶……總體上看,有地的人不交稅,交稅的人沒有地,這田稅如何收得上來?

事實上,在燕京陷落,皇室南遷之前,朝廷曾經執行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官紳一體納糧納稅”之策,哪怕激起天下士紳的抱怨,也要廢除他們的免稅特權,著重保障稅收。

但是,在遷都金陵之後,朝廷聲威愈發衰落,而地主士紳又是王朝的基石——為了安撫地方勢力,穩固住這幢搖搖欲墜的帝國大廈,金陵小朝廷在不得已之下,隻得全麵恢複了那些大地主,大豪強的免稅特權,以換取這些地方實力派的繼續效忠……而代價麽,自然就是財政上的一個又一個大窟窿。

更要命的是,隨著朝廷遷都金陵,放棄河北、中原之地,而草原蠻夷隨即大肆入侵,北方各省的貴戚士紳們不由得大為惶恐,為了躲避戰禍,也紛紛攜家南渡,一時間宛如過江之鯽。

這些人在南遷之後,又要四處見縫插針,安置自己的田宅家業,於是讓江南地區本來就很嚴重的土地兼並狀況,就此進一步雪上加霜——沒過幾年功夫,江南的自耕農已經成了珍稀動物, 朝廷的稅源更是枯竭得不能再枯竭。縱然加上外地藩鎮的上繳稅款,朝廷每年的田稅收入也隻剩下了二三十萬兩銀子而已。

因此,雖然康德皇帝非常清楚,隻要恢複官紳一體納糧納稅的政策,所有的財政問題立即就能迎刃而解,但他實在是沒有跟全天下所有地主土豪一起為敵的勇氣,不得不將這一帖猛藥給丟到腦後去了。

第二塊是商稅,在南遷之前,朝廷的田稅還算充足,故而對商稅有些流於形式。等到南遷之後,田稅枯竭,朝廷不得不狠下心來,設立了厘金局,到處廣設關卡,征收通行稅(厘金),由於南方商貿發達,貨物流通繁忙,最初倒也收入頗豐……隻是跟前一項田稅的情況頗為相仿,隨著時間的推移,各地的豪強士紳,還有京中的皇親國戚,也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想盡辦法挖朝廷的牆根,先後軟磨硬泡地獲得了各種免稅特權,不再繳納厘金。而朝廷勢力中衰的實際狀況,又使得一切強硬策略都無法施行……

結果,到了如今這年頭,天下就出現了這樣一副無厘頭的怪現象——在那些藩鎮諸侯的領地,由於節度使們手握重兵六親不認,厘金還能基本順利征收,但也導致了百業凋敝、市井蕭條。而到了朝廷治下,由於各方關係網實在太複雜,厘金局的征稅日益困難,上繳稅款逐年滑坡。雖然因為這樣“自由”的氛圍,導致了商業的繁榮發達,處處一派興旺景象,可朝廷卻無法從中獲得任何好處

第三塊是鹽稅和礦稅,這本來是天下有數的兩大暴利產業,但由於製度的缺失,朝廷一直是用包稅人代理的形式,把鹽場和礦山都承包給了那些大鹽商、大礦主,每一年上繳給朝廷的款項,都早已明確規定,很難大幅度加征,而且如今普遍都已經“預征”到了七八年之後,實在是沒法再往上加了。

——倒不是說,那些依靠壟斷生意,一直肥得流油的鹽商、礦主們會繳納不起這點小錢,而是有本事承包到這些金飯碗的家夥,個個都在朝中有後台,絕大部分索性就是王公大臣、後妃外戚的家人。所以,朝廷若是要加征鹽稅和礦稅,就等於是在動文武百官和皇親國戚們的腰包……

基本上,隻要皇帝稍微露出一點這方麵的風聲,馬上就會有無數“甘犯龍顏”的“諍臣”跳出來,慷慨激昂地“為民請命”。然後就是整個朝廷上下一起發動,文誅筆伐,內外夾攻,還有走後門遊說,外加大批後宮嬪妃吹枕頭風……直到逼得皇帝隻能把這番小心思重新咽回肚子裏。

最後一塊是關稅,由於康德皇帝嚴重懷疑自家朝臣的職業操守,所以各地的海關都由宮中太監執掌,近年來收益一直不錯,上繳稅額屢創新高,也堵住了那些斥責他“寵信閹豎”的清流的嘴……但這畢竟隻是一項補充而已,沒法指望著光靠它來養活整個朝廷。

仔細盤算了一下自己這點兒可憐的家底之後,年輕的皇帝隻得無奈地閉上了眼睛,默默地哀歎自嘲——去年的朝廷財政已經站在了懸崖邊緣,而今年的財政狀況又往前邁進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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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類似於這樣的財政困境,朝廷在以前也不是沒有遇上過。

二十多年之前,大金朝廷的版圖還算完整,草原上的圖坎汗國也隻是剛剛開始南侵,尚未取得突破。然而,那一筆筆浩大至極的軍費開支,就已經讓當時的朝廷不堪重負,連首都衛戍部隊都斷餉了。

幸好,那年頭的朝廷還有肥羊可宰——各地的佛門寺院,借助出家人免稅免役的特權,一麵大批剃度俗人皈依,導致僧尼數量急劇膨脹;一麵又陰*各地貧農乃至富戶攜田土產業掛名其下,曆年來積累了無數財富,卻讓朝廷的稅源大幅度流失,收入日益減少。

為了挽回財政和邊防的崩潰,獲取新的財源、兵員和勞動力,朝廷決心從一直不肯繳稅服役的佛教寺院手中奪回田地與人口。起初還算客客氣氣的和平協商,不料卻被各地佛寺傲慢拒絕,許多佛教徒看到朝廷式微,甚至打起了建立“地上佛國”的旗號,由和尚們帶領著公然造反。

對此,朝廷憤而頒布了極為嚴酷的滅佛令,甚至不惜打上一場艱苦的內戰,在數年時間之內,先後動用上百萬正規軍隊,攻破並搗毀佛寺數十萬間,強行收回佛田數百萬頃,強迫僧尼近千萬人還俗,殺死不肯背棄信仰的頑固佛教徒五百餘萬人……幸好佛門實在是一盤散沙,形不成合力,發動起來的信徒更是烏合之眾,就算影響力再怎麽廣泛,終究還是贏不過國家機器。

而老皇帝又依靠天子龍氣和王朝祖靈之威,驅使天庭發動神戰,一舉將六百多位羅漢、菩薩、尊者打得徹底隕落毀滅,連佛陀釋迦牟尼的本尊也被反複擊斃數十次之多,終於刨掉了佛門在中原的深厚根基。

朝廷也因此賺得盆滿缽翻,從佛寺搜刮到金銀無數,終於填上了軍費的窟窿,避免了不戰自潰的恥辱,得以與圖坎汗國展開連番決戰——雖然由於軍事機器腐化過甚,外加滅佛所造成的人心浮動,最後還是輸了個幹淨,伏屍三十萬之多,甚至不得不依靠借外債來打京城保衛戰……但好歹是救了一時之急。

可是到了眼下這年頭,朝廷又哪裏還有什麽肥羊可以宰了救急?

地主鄉紳是朝廷基石,如今的朝局又堪稱風雨飄搖,實在是動不得;豪富商賈是朝臣的賺錢機器,同樣也動不得;外省的藩鎮更是如虎似狼,要想宰他們的肥肉?嘿嘿,他們還想著啃朝廷的骨頭呢

……

終於從回憶之中清醒過來,康德皇帝抬眼看了看堂下的眾臣,發現他們已經開始了爭辯和討論。

隻是皇帝陛下非常清楚,千萬不要指望他的這些朝臣們能有什麽辦事效率——唯有在他們根本不關心也沒好處的事情上,他們才會表現得幹脆利索、快刀斬亂麻(但同樣也有可能直接丟到腦後,拖上十幾年不理不睬)。而隻要稍微牽扯到他們的自身利益,或者能夠從中發掘出什麽機會,哪怕隻是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諸位朝臣們也會充分發揮他們的“嘴炮”專長,咋咋呼呼地吵個沒完沒了。

朝廷的財政危機,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而解決的對策,也無非就是開源節流兩樣。

但無論是什麽樣的加稅或裁員方略,朝臣們肯定都要大吵大鬧一通,有支持肯定就有反對的,最後就演變成了幾個政治團體之間,純粹的為鬥爭而鬥爭,而原來的財政問題,卻被大家忘掉了。

於是,大臣們在朝堂上精神十足地彼此攻訐,下麵的士兵和小吏則餓著肚子繼續停俸欠餉。

如此這般地折騰上幾個月,大家醒過神來一瞧,喲原來咱們光顧著扯皮了,而應該要討論的正事,居然一點兒也沒有進展朝廷已經白白浪費了這麽些時間事態已經進一步的惡化了

都到這地步了,總應該要認認真真地討論問題,進而解決問題了吧

不他們在接下來會第一時間想到的,仍然絕不會是什麽抓緊時間解決問題,而是換了個題目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互相爭吵——到底是哪個罪大惡極的家夥,應該要為“耽誤了正事”而承擔責任?

最後,一直要等到這蓋子再也沒法捂住,下麵眼看著就要鬧出大亂子了,他們才會匆忙結束攻訐,一窩蜂地跑到皇帝麵前,聲淚俱下地訴說著情勢已經如何如何危急,後果如何如何嚴重,還請陛下速發內帑以解燃眉之急,否則江山社稷就有傾覆之禍……卻從來都不會檢討一下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麽混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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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些道貌岸然的大臣們,堪稱屍位素餐的虛偽做派,康德皇帝早已是膩味透了。

然而,這些問題畢竟關係到自家王朝江山的安危,以及屁股底下這張寶座的穩固,在最初的時候,他還是捏著鼻子,忍著心痛,盡可能地擠出一些內帑銀兩,來給他們收拾爛攤子。

但是,在大半年之前發生的一件事情,終於讓皇帝陛下再也忍無可忍了。

——那是在去年年底的時候,前任軍機處領班大臣向他進諫說,駐紮在京城的一萬名禁軍衛戍部隊,一年十二個月隻發了八個月的軍餉,衣服鞋襪和三餐夥食還要自備,到了年底連頓豬肉餃子都吃不上,實在是太苦了。請皇上看在他們整天忠心耿耿地給京城值班放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最近還破獲了幾起**黨逆案的份上,多少撥一點內帑銀子出來作為犒賞,也好讓禁軍將士們過個肥年。

康德皇帝當時想想覺得也有道理,就咬咬牙,決心這次過年少放些焰火,批了四萬兩內帑銀子下去。

誰知過了半個月之後,他偶然去禁軍營地巡視,卻發現士兵依然是渾身破破爛爛得仿佛叫花子,一副神情萎靡的模樣。再一打聽,別說半個月前那筆犒賞軍隊的內帑銀子根本沒發下來,就連額定的軍餉,去年也隻發了三個月的份,而非前任軍機處領班大臣所說的八個月。

皇上當即便是勃然大怒——就在這京城之內,朕的眼皮底下,還是朕從牙縫裏省出的內帑銀子,都有人敢玩這樣的貓膩,可以想象這些官員平時是在如何工作的了……

於是,皇帝立即下令嚴查,然後發現這筆銀子是在兵部內轉手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至於到底是被挪到了什麽地方,具體是誰做的手腳……調查組人員反複清查了幾次,看著一大堆亂七八糟前後矛盾且發黴蟲蛀的賬本,幾乎被搞到精神崩潰,也沒弄明白這些銀子的下落。倒是順帶著牽出了不少稀奇事——比如說某人已經死了二十多年,骨頭都快爛幹淨了,卻還在朝廷的工資單上領薪水啦;某位臨近退休的七旬官員和同僚熬夜拚酒搓麻將,不幸腦溢血突發病故,居然被報了個因公殉職,還得到朝廷特旨撫恤和表彰啦;素來懼內的兵部尚書大人包*了一個ji女,害怕被家裏的黃臉婆知道,就讓那位ji女住在官署裏和自己一起辦公,甚至在簽押房裏置辦了合歡椅,時常一邊批公文一邊白日宣陰,還給她掛了個書記的官銜,以便於領朝廷俸祿充作包*費啦;京中著名酒家龍源樓為了方便官員們消費,居然直接在六部衙門裏頭設了分店,每天都有大批歌女、ji女、廚師、小販和玩雜耍的進進出出,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啦……

就當年輕的皇帝陛下,被這些“曠世奇聞”給活活氣歪了鼻子之際,朝堂之中居然還有大批清流言官上竄下跳,卻基本沒有誰寫奏折去斥責各大衙門的嚴重瀆職問題,反倒是勸諫皇帝不要為了這麽一點兒銀子就小題大做,以免影響到了文武百官的工作情緒,弄得京中人人不安……

——影響工作情緒?你們的工作就是在上班時間嫖ji酗酒,順便做假賬侵吞朕的銀子嗎?

讀到這樣荒唐無恥的言辭,原本就為四萬兩內帑銀子打了水漂而肉疼無比的康德皇帝,一時間真是像吃了蒼蠅一樣的惡心——朕是你們的主子,不是讓你們隨便耍著玩的冤大頭

然而他畢竟沒有跟整個朝廷作對的勇氣,所謂的嚴查重懲,折騰到最後,也僅僅是將前任軍機處領班大臣、兵部尚書和十幾個相關官員擼了頂戴就地革職了事……隻是從此愈加看緊了自家小金庫,再也不肯掏出內帑銀子給朝廷填窟窿了。

所以,盡管康德皇帝陛下明知道在此刻的軍機處內,差不多人人都在盼著拿他的內帑銀子來救急,卻依然沒有絲毫鬆口的打算——這銀子就是丟到水裏,還能有個響聲呢而若是丟給你們,卻是連個響聲都沒有,就不知去向了

唉,這實在是朕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啊就憑你們這副德行,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爛,也甭想從朕的兜裏掏出一兩內帑銀子來V